旧戏新谈:戏凤(黄裳)
黄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祖籍山东益都(今青州)人。汉族。笔名黄裳、勉仲、赵会仪,当代散文家、高级记者。
戏凤
《戏凤》是一出小戏,描写明朝的那位“风流天子”正德皇帝的故事,又名《梅龙镇》。照理这戏应该是很有趣的,然而我却并不喜欢。不,我很厌恶京戏舞台上的《戏凤》,然而我却对那真的“戏凤”——也即是看了几册野史以后,觉得对于正德帝似乎少少了解以后,所想象的那出真实的“戏”,颇有兴趣。
京戏的《戏凤》,只有三句戏词作得很好,我似乎已经不只一次地提起过了。这即是李凤姐出场时所唱的那几句“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卖酒度光阴。我哥哥……”这很直觉地给我掀起了一个小家碧玉的影子,我的一切幻想就从此出,不过后来却写得很不好,舞台上凤姐下跪向正德讨封,看见了银子而遂即目眩,……这自然是写戏的人写坏了。
这出戏里面的正德也写得不好,弄得成了马派的应工戏,也即是那位到东北去献过刀的马连良老板的应工戏了。油腔滑调,美其名曰“风流”,动不动就要拿出金印来夸示,还说那一套“聪明得有些笨了”的谜语,“大圈圈小圈圈黄圈圈”的一套,这给我的印象到为恶劣。我想如果凤姐真是爱上了这么一位“风流天子”,则真正辜负了那个好名字了。
正德这个人,照我的浅薄的推测,应该并不是一个那浅薄的“洋场恶少”玵的人物。如果看一下中国的历史,在那么许多皇帝当中,花样真是层出不穷,有的凶狠,有的阴险,有的胡涂,有的什么都不懂只会作诗、玩女人、作词、或造房子、画画。这一批皇帝大抵都倒了楣,不是亡了国,就是被别人杀掉。总而言之,在封建时代想要做一个“奴隶总管”,就非得有些“狠”劲不可。虽然“仁义之道”给孔孟吹得多么好听而重要,那都是假的,骗人的,在利害关头如果你松了下手,就给人家杀了。如果想成功,很简单,就得杀人。虽然杀人之道甚多,不那么单纯,其方法具载国史,兹不赘述。
然而明武宗我以为是一个例外。
我读过明朝的几种野史以后,知道无论正统与非正统的史家对他的观点,是都以为“荒谬绝论”的照那些记载看来,也确属荒谬,然而我则觉得这确是一个人,就像刚从森林里面走出来的日耳曼人的“皇帝”一般。
他的幼年生活不很好。我们熟知的《法门寺》里的“九千岁”刘瑾是他的“保姆”。刘瑾说,“自幼进宫,九岁净身,扶保老王,老王晏驾,扶保幼主正德皇帝登基。明是君臣,暗是手足一般,”这几句“自白”很有点历史上的根据,我们可以想象正德幼年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他是那么一个野孩子,但是却给压抑在这么一个恶魔的手底下,我很明白他的愤懑。一旦有了办法,自然,第一件事就是将刘瑾凌迟了。这以后他好像已经得到非常的自由了,他不重视皇帝的那一套“家法”,私行、出关、逸游、自封将军去作战、玩女人、侮辱和尚、侮弄朝臣,……总而言之,对过去束缚他的一切“社会规则”作战。
他很烦闷。我很可以想象拿破仑在远征之前的心理冲突,一个平民娶了贵族的约瑟芬,她看不起他,结果这一切都爆发在战争上。
武宗还缺乏拿破仑的世故和组织本领,所以他的烦闷的发泄仅是野史中的“奇谈”。
然而这是一个所有的中国皇帝中最原始的,生野的,天真的一个。
关于明武宗的事,毛奇龄的《明武宗外纪》中记载得颇详备。明朝人的记载也处处可见。现在从《玄览堂丛书》第一辑中的《明朝小史》中选取数则:
宁王宸濠之叛,帝传旨云:便着“提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寿亲提各镇边军前去征剿,盖自谓也。
真是好长的官衔,真是过足了官瘾。
帝幸延安,守臣具膳送行。常规,镇守太监送酒,巡抚下箸,是日来迟,巡抚郑阳将箸收在袖,恐失落也。须臾上至,随从兵卫扰攘,将巡抚挤下。盖是时皆戎服莫可辨。上御席无箸,急呼送箸来,仓卒无处寻。上笑曰,使我若做抚按官,决不如此怠慢。
这在别的皇帝,或者是杀头的罪名了。然而他却从容如此。然而并不要以为他不喜欢杀人。有时候杀起来,却也是无理由的。
帝尝狎边妓刘氏,时称为刘娘娘。刘恃宠,略不以上为意,苟有所忤,辄称病不起,上为之失措。
这里的刘氏,可能就是凤姐的化身,然而也不可能不是。我们何必在这种地方仿效笨伯作无聊的考证呢?然而这正好看出来他对女人的态度。
我所引的三个例子,正好说明他对自己、对别人、对女人的态度。总而言之,是随随便便,自己不曾以皇帝自居,当然更不是京戏里的那种动不动就拿出金印之类的东西来以示优胜的情形了。
因此我说他天真,很有点自由的思想,(他曾“自称大庆法王,命吏礼二部便写敕铸印与他。”对于当时盛行的佛教密宗也很有兴趣,想来弄一个头衔玩玩。)但是我并不说他是了不起的人,因为他所受的教育与传统的社会规条给他的绝大的“自由”,让他去作了很多坏事。然而这不是现在的这篇小文章所能根究的了。
在京戏的舞台上通常看得到的不过仅是一折《梅龙镇》,全部《骊珠梦》我不曾看过。不过记得一点,好像凤姐是短命的。那原因当然又是因为她的小家碧玉的福命太薄,不足以正皇后之位,于是当武宗以香车宝马载之入关时,就死去了。
怎样死去的呢?据说是看到了居庸关的关头上的狞恶的神像,受了惊恐,因而生病,死去了。
这一点不知是否有所根据,或出诸传说,或是编剧者的想象。总之,我以为这是很美的。在塞满了大团圆,金榜乐之类的旧剧舞台上,居然有这样一个例外的结局,不能不说是难得的了。
这也是我喜欢李凤姐这个人物的一个原因。因为她不曾在舞台上出乖露丑,弄得一塌胡涂。“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看了《骊珠梦》的剧本实在不能不羡慕她的运气真好,没有给庸俗之笔或庸俗的戏子所点污。
一九四八年三月五日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