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姚克与“坐忘斋”
[美]姚 湘 著 姜异新 译
前几天,我正在写一首新诗,有一个词语始终挥之不去,隐隐感到需要换一个。我停下来查阅辞典,翻开了默立在父亲书架上已经很多年的一本旧书。书页随着我手指的翻动,散发出父亲书斋的味道。蓦地,我感到好像与父亲相通,尽管他人已经不在了,但空中的气息如同他就在那里!
父亲去世至今已逾一年半。然而,奇异的是,他好像从未真正离开过。或许,创造性生命的遗产比興旺发达的实业所遗更具影响力。一方面,是诗歌、散文和音乐的力量;另一方面,通常只是可以花得完的金钱。
父亲的遗产之一是自己的和他人的著作与藏书。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亲的书房是他内心的圣殿,只有最有价值的灵魂,才能踏进。我对这间书房的记忆是一个孩童的记忆,时间虽然朦胧模糊,但感觉是清晰的。
书房的门总是半敞着。当父亲不在而我又有足够的勇气时,我会冒险进去猎奇一个下午。书房里含有两种诱惑:一是虽未正式宣布也被认为是禁区的神秘感;二是桌子抽屉里埋藏着珍宝的迹象,通常是用厚重的哲学书和古青铜器巧妙地遮掩着。由于年龄最小,我只好自己在那里摸索,因为,唉,哥哥姐姐们想不到要给我一张藏宝图。我那仨哥一姐,利用他们多年在书籍和文件里的侦察经验,已将父亲的藏书体系解码,几乎可以肯定孔子生产腰果;亚里士多德提供杏干;易卜生,瓜子;萧伯纳,巧克力;西塞罗,饼干。
父亲的书房是典型的学者书房——书从来都不是井井有条的,几乎看不到桌面。有时,母亲的清洁与秩序感降临,会来个彻底的大扫除,但她必须当心不能收拾得太勤,因为无论她多么仔细地将文件放到该放的地方,房间该打蜡和除尘的迹象才能将父亲带入状态。
我们这些孩子并没有被明确禁止进入书房,但是,正如一个人会本能地在图书馆低语,父亲的圣殿有一种庄严宁静的氛围,向最优秀的行为发出邀约。我们从不敢把玩具落在那儿。如果弄乱了什么,我们会在离开前将它们恢复原样。我们可以把书从那里取出,但前提是必须小心地再将它们整齐地放回书架上。
为了阻止贪婪的后代成功探宝,爸爸设计出一种“邪恶”的防卫方法。他习惯于在书房里脱下袜子,把它们挂到半开着的抽屉上。这是收藏有价值东西的可靠标记。然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把那烦人的袜子移开,我可以保证它确实起到了强大的威慑作用。
父亲对自己的习惯一丝不苟,在某些方面几乎有洁癖,饶是如此,有一次他却把一块已经嚼过的口香糖放回银色的包装纸里,压平,然后把它塑造成原来的形状,重新插入右上角抽屉里那包口香糖里去。不幸的是,随后就被我哥哥约翰找到,这件事便成了家族传说。我依然记得,后来每每忆及此事,父亲脸上总是一副“恶毒”的幸灾乐祸模样,他为自己计谋的完胜,拍手抚膝,狂笑不止。
长大后,我才真正理解了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母亲生了五个孩子,但却抚养了六个——父亲却是其中最不愿意成熟的那一个。他从内心里是个孩子,对人对事始终抱有孩子气的天真。在许多方面,我的父母相处得十分快乐,因为尽管母亲拥有成熟、智慧和在实践中养成的打理生活的能力,但仍同父亲一样单纯、天真。
父亲给他的书房起名为“坐忘斋”;工作时,他特别专注,以致外面的世界不复存在似的。他用毛笔书写的三个汉字刻在打磨过的木板上,挂在书房远端的墙上。我依然记得深棕色木头衬着绿油油的墨汁,使它看上去就像神龛或寺庙门上方的匾额。挨着这堵墙的是两张巨大的红木书桌,背靠背,配套放置着台灯和皮椅。一张是父亲的,一张是母亲的。除了一扇大窗户外,书房每英寸的墙壁空间都从地板到天花板排列着书柜,书柜上有可以上锁的玻璃门,尽管父亲从不费心去锁。
书桌上,有一个看上去颇精致的砚台,还有各式各样的中式毛笔。桌子的左角有一个用某种石化木材制成的大型圆笔筒。我记得那块木头是琥珀色的,带有棕色的小斑点,摸上去凹凸不平。父亲往这个圆柱体里塞了一卷卷宣纸、多余的毛笔、自来水笔、中式扇子,还有几根孔雀羽毛,以及他戏剧中的舞台道具。砚台旁有一把小巧雅致的茶壶。而后是他的烟斗、烟叶和一听香烟。在右边有一个贴着几帧肖像的相框:我姊姊艾格尼丝(兰),梳着两条小辫子,经常笑露皓齿;我哥哥安东尼(秦),头发被风吹拂,看上去轻松自在,无忧无虑;罗伯特(翰),哥哥有洁净的外表、时髦的头发和带着酒窝的微笑;母亲——头发往后梳成父亲喜欢的发髻,然而我们觉得这种发型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显老——以及两个最小的孩子,约翰(森),一个瘦小的、有着堂·吉诃德式外貌的聪明可爱的男孩,还有我,沉着脸、皱着眉,好像不愿意摄影师把照片拍好似的;最后是我爸爸,那时他还有头发和稀疏的小胡子。
烟草、墨水、宣纸以及其他东西混合形成了书房里的一种独特的气息。它渗透进书籍的书页,弥漫于我记忆的书页中。这间书房可纪念之处太多了,在这里,许多疑问得以解答,但谜团依然存在,墙壁回荡着那些久远而尚未消逝的声音。
间或在寻找好吃的时候,我的兄弟姐妹会停下来看书。男孩们如饥似渴地读关于古代战争和战略家的故事,而我的姐姐则喜欢艺术和电影方面的。父亲的珍藏品是名副其实的初版本和签名本的宝藏,他的朋友当中有许多著名的艺术家和文学家。
母亲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挑战。她以她的书桌设立了奖励制度。我们中不管谁在一学期中功课优异,在下学期就能占有父亲对面她的书桌那崇高的位置。被允许进入这间密室与父亲为伴,是我们虔诚祈愿得到的一种荣誉,更不用说被那么多巨著和优待所包围。成绩单有了新的含义,有时规则会稍微有所偏向,不太聪颖的人可以通过刻苦或凭借行为、书法的评分而得到奖励。
父亲向我介绍了埃斯库罗斯、威廉·康格里夫、约瑟夫·康拉德、萧伯纳、奥古斯特·斯特林堡、路易吉·皮兰德罗、亨里克·易卜生和安东·契诃夫等伟大作家,还有奥斯卡·王尔德。父亲告诉我,王尔德是悖论隽语的大师,并举例他被引用最多的那两句话:“除了诱惑之外,我能够抵制一切。”还有,同一腔调:“摆脱诱惑的唯一途径是屈服于它。”他给我讲了王尔德当年赴美国进行巡回演讲时,纽约海关人员询问他是否有东西要申报的故事。他的回答是典型的王尔德式的机智:“除了我的天才,别无一物需要申报。”听了这样的故事之后,一个年轻、灵活的头脑怎能不被吸引到书架上去呢?
父亲会和我讨论古代哲学家,并津津有味地辩论希腊悲剧。他也喜欢在晚餐时讲故事。他只吃那么一点点,的确是说得太多了。你从来不知道傍晚演讲的话题:有可能是关于哈利彗星的,也有可能是中国茶文化的礼仪与奢侈。偶尔,会听到他讲小时候的故事,或者教一首古老的民谣,他想起祖父的仆人们过去在中国唱的那种民谣。我们乐在其中,不喜欢听他谈论政治和经济,对我们童年时代那温馨的小世界而言,这样的话题显得遥远而乏味。
父亲在八十七岁生日前夕去世。由于父亲直到四十二岁才结婚,在我看来,他永远是那个样儿,几乎没有变老过,因为当我对他的印象成形时,他已经老了。我庆幸父亲很长寿,使我们能够彼此深入地了解。在父女关系之外,余裕的光阴足以使我们产生一种知识上的纽带。大约在十五岁,我同父亲讨论问题时有了自己的看法。那时他的主要剧本都已完成,在向我复述这些剧本时,为了介绍剧中角色的性格,他能够重新表演一番,并吟诵其中的一小段对话。父亲不仅创作戏剧,还导演戏剧,母亲则承担起从筹资到演出的所有具体事务,他们共同组成了一支强大的团队。
在退休后的几年里,父亲每天傍晚都盼着我从办公室回来。他渴望听我说说一天的情况,聊一聊道琼斯平均指数和利率,因为他对投资市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跟上”我银行事业的步伐。但他怎么知道我宁愿谈论关于斯特林堡的《朱丽小姐》或他的戏剧《美中之美》!
现在他走了,我真希望我能再问他上千个问题,并且能更好地记住他告诉我的一切。当一位朋友说,我是父亲的精神传人时,我被深深打动了。那是我真正想要继承的。母亲和我每天都会想起父亲,有时在追忆里,有时是巧遇中,还有时,当我翻阅一本旧书,不得不经受着书斋散发出的气息。“坐忘斋”攫住了父亲的精髓,此间栖息着他的智慧和顽皮。
附录
致我的父亲姚莘农(姚克)
死亡的丧钟敲响后又是一年,
对我们来说,眼泪和景象远没有结束。
八十七年的岁月,上天以为理所当然,
并不顾及我们的需要!
醒来还是梦中,我们回想
您的形影,您的威严,
您神气的微笑,您热切的召唤,
您的业绩和最甜美的故事。
生日是您最喜欢的时刻,
我们的灵魂在歌唱,就像正午的钟声。
今天是您的日子,我们准时庆祝……
新年的鸡鸣声声问候。
落日光环,是您的安息之所,
光线闪耀在母亲宁静的面庞,
她引领我们记住卓越的
戏剧、诗歌和人类。
香,金银的燔祭。
新与旧的纪念习俗。
喜庆的气球和鲜花悦目,
唯有您的坟墓永不冰冷。
母亲的爱,纯洁而永恒,不是
拥有财富和权力就可以获得,
绝非只为了仪式,接着被遗忘,
而是每個日子在她心头,
都成为爱的同心结。
[谨以此译文纪念姚克先生诞辰一百一十五周年,姚湘女士逝世十周年;英文原作出自1993年1月姚湘致姚锡佩书信。作者姚湘(1956—2010),美籍华人,英文名希尔达(Hilda),著名翻译家、剧作家姚克先生与吴雯女士之幼女,曾为美洲银行(Bank of America)副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