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洁 | 李清照 (13-14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读来令人击节,令人扼腕,令人肠断……
李  清  照
文|郑洁
第013章:晚风庭院落梅初
星空下花香四溢,衬着冷月、湖光山色,随风飘落无数艳蕊。花儿采了月色,饱满晶莹的样子。坐在花海里的李清照双手捂眼,从指缝里溢出泪水。夏雪在旁惊诧道:
“好端端的,小姐为什么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不为什么,你莫要管我。”李清照啜泣道,满脸的伤悲、无奈。母亲不许她和赵明诚交往,少女的心固执决绝,却越不过现实的沟沟壑壑。
夏雪近前,察言观色道:“闻说咱家那才人甚得官家宠爱,已赐予吴姓,晋封吴婕妤了。小姐没的该高兴才是。”
“是,我原该高兴高兴。”李清照说话间凝望夜空,黑白分明的眸中一片空濛。
幽径上人影一闪,春香引来一位粉衣宫娥。那宫娥唇红齿白,面庞饱满,曲身一拜道:
“婕妤娘娘命奴婢前来送信。”
“婕妤娘娘?”李清照有些疑惑,命夏雪打赏宫娥,送上来路。
白帛黑字,正是赵明诚的笔迹。李清照拿着书笺心思旖旎,感叹他难进李府这园子,却
为传信呕心沥血颇费周折……
思来想去,她甚多感怀,便对夏雪道:“走,去望仙桥!”
“小姐,去见吴婕妤吗?天这么晚了!”夏雪看看四周浓稠夜色,揉着帕子,颇为不解。
“你只管听命,无需多言。”李清照说着,起身便走。
夏雪愣了愣,紧追而去。
无边夜色笼着石桥,主仆们站在望仙桥头浑身发冷。一个黑影迅捷地朝李清照奔来,匕首在月影下流泻着寒气。夏雪一声尖叫尚未出口,那刺客却倒在地上四肢痉挛。主仆们相互搀扶,瑟瑟走近,只见刺客背上插着明晃晃的匕首,血沿着白石地面蜿蜒流淌。
朦胧月光里,一个青色影子,电光般奔向夜幕深处。
“小姐,是木易!”夏雪望着青色影子瞬间消失,惊叫声划破四周如水死寂。
“是他,又是他,救了我。”李清照呓语般的道,神情怔忡,惊恐未退。
澄明日光洒在慈元殿的雕花窗上,光华灼灼。宫娥侍立,蔡妃坐在窗前吃着葡萄晒着太
阳。一身绯红色富贵牡丹纹绣褙子,金黄的抽纱臂帛,逶迤拖地的白色雪绢千褶裙,十指纤纤,肤如凝脂,口若含丹。兰棂匆匆进入,语声急促:
“启禀娘娘,李清照没死,被一个神秘人救了……”
蔡贤妃美艳的面色端肃冷漠,惊诧的站起来:“没死?”
兰棂面色阴鹜,语声果断:“我的主意本来不错,赵明诚以才子自诩,又迎合李家妖女,岂会少了笔耕?是娘娘给予方便,我带着宫婢去了赵府,假说娘娘喜爱古器,去他书房挑拣了半晌,获取他亲笔书写的词章,捡字描摹成信……”
蔡贤妃怫然甩袖,眉梢荡起讥诮:“你总说你行,为何屡次失手?”
兰棂一声叹息,满面懊丧道:“娘娘,我千算万算,怎能算到又有人救她?”
蔡贤妃道:“我买通郑贵妃安插在吴婕妤身边的宫娥,料想万无一失,不料还是……”
兰棂眼珠一转道:“会否是那宫娥泄密……”
蔡贤妃怒道:“胡说八道!她不要命了吗?”
吴婕妤在仁明殿跪拜王皇后,神情恭谦:“党争势同水火,臣妾为政局着想,恳求皇后娘娘请旨,将李清照赐婚赵明诚,聊以缓解、平衡两党关系,稳固社稷。”
王皇后从宝座上站起,金黄色锦缎袍雍容华贵,神情像高度戒备的鹰隼:
“你在帮李清照,还是帮你自己?好让皇帝对你死心塌地。”
“娘娘,臣妾是官家的女人,忠君爱主,没有稍许私心。”吴婕妤惴惴道。
“不要妄图欺骗本宫!本宫决不信你这番说辞!”捏着凤袍一角,王皇后一步步逼近:“你真爱官家吗?还是以为官家真爱你?本宫要告诉你,番是在后宫等爱的女人,最
后都变成等死!”
“请皇后娘娘相信臣妾的忠心,请看看如今的形势。郑贵妃蔡妃携手,实力强大。臣妾像忠于自己的发肤、手足一样,忠诚于您。权臣的力量像山洪一样强大,会摧毁一切,单飞的雄鹰怎能越过滔滔洪流?”吴婕妤言语恳切,目光越过王皇后肩头,徐徐飘散于窗外夜幕。
“休想骗我!你这个赝品,不过为自己筹谋。别以为有官家护着你……那是官家仁厚,方不深较。你的来头,自个儿要早晚掂量着。”王皇后目光如刀,戳向吴婕妤。
君恩无常,新宠不断。她以后宫之主为尊,气势咄咄,以威压人,掩盖失落。身后云母屏风,紫贝母宫帘随风轻荡。帘外雨潺潺,雨打芭蕉催人愁。她转身望着雨幕,声若呓语: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绿苔深径少人行,苔上屐痕无数。余香遗粉,剩衾闲枕,天把多情付。”
吴婕妤望着王皇后背影,听着雨声,跪了很久,直到王皇后回头望她,面色缓和:
“本宫便答应求旨赐婚,没的是为了大宋社稷。”
“臣妾对娘娘感恩戴德。”
“我不要你感激,我要你夺宠,别叫郑氏乔氏韦氏那三个贱婢,迷乱君心,于国不利。”
“韦氏?她也想……”
王皇后深恶痛绝道:“全在郑钰那个贱婢!她为夺宠,先是晋献乔氏,没的又接着打韦氏的主意。郑氏宫婢出身,什么幺蛾子没有?前时宴会,你没见韦氏贱婢给官家敬茶,官家看她那个眼神,当真是恶心的紧!”
那天的情景吴婕妤不敢回想,心里的钝痛无限蔓延,故作轻淡道:
“臣妾愚钝,并无觉察。”
王皇后冷笑道:“官家常说后宫诸人,都不及郑氏知冷知热。可见郑氏的狐媚伎俩。你当她真爱官家?有谁会将别的女人送到心上人的床上?可见她野心无限,不择手段!”
“无论人事更迭,臣妾会永远忠诚皇后娘娘。”
“没有永远的忠诚,只有永远的利益。”王皇后的语气斩钉截铁。
一盏茶时间的反复研判,两人达成共识,各怀心思,携手去见赵佶,请求降旨。
自向太后殁,朝廷局势发生了急剧变化。赵佶擢拔一批,压制一批,党争越来越残忍化演绎。政令沦为争名渔利的工具,官商勾结受贿行贿,贪污腐败买官卖官,圈地毁林民不聊生。那些嘴上冠冕堂皇内心狗苟蝇营的政治油子,一日日蹂躏着赵佶的政治梦想。
阳光洒进福宁殿,赵佶英挺的身影显出孤单,银灰色方心曲领锦缎袍,腰束金玉大带,足穿白袜黑舄,另挂锦绶,命太监传赐婚圣旨,见童贯进来便道:“贯远道辛苦,赐坐。”
童贯谢坐,曲身道:“自皇上继位,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臣有孔雀屏风致敬。” 朝殿外招手,內侍抬着紫檀架子的屏风,进呈御览。
赵佶近前观赏,只见屏风上绘着庞大的珊瑚花瓶,瓶中孔雀尾长三尺,光彩照人。孔雀花翎绚丽无比,娉婷悦目,美不尽言。见赵佶开颜,童贯便道:
“孔雀美丽而德高,堪配皇上。孔雀有文禽美誉,象征我赵宋王朝国运亨通。”
赵佶听得声声入耳,赞道:“这孔雀屏风美轮美奂,寓意吉祥,但不知谁人所作?”
童贯拱手道:“启禀皇上,此乃蔡京大作,其人大才。”他在后宫人脉广泛,更有蔡京在太医徐知常那儿的贿嘱,及蔡妃的周旋。后宫上下提起蔡京,夸赞不绝。
赵佶点头道:“嗯,朕知道了。”遂下诏蔡京起知定州,不久改任大名府。
既有皇帝赐婚,赵府李府便一切随礼而行,请媒婆穿婚,交换庚帖,问卜得吉后合议定帖。赵家择了吉日,备礼,邀李家相亲。
相亲这日秋高气爽,李清照一早便被唤起,梳妆打扮已毕,春香捧来一个朱漆描金匣子,笑嘻嘻打开道:“请小姐过目。夫人交代过,问小姐喜不喜欢,若不喜欢,便说一声。”
李清照拿起金钗看看,蹙眉道:“本已拾掇齐毕,要这累赘做什么?”
夏雪挑帘进来,道:“小姐,这插钗为相亲而备。若小姐中意,即以金钗插于冠髻;男方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两匹,谓之压惊。想来今天的相亲必是双方中意的,定要有金钗备着。”
李清照听了满脸通红,低头捻着裙幅,再不言语。
相亲自是十分顺利,接着缔姻,即是订婚,又称传红。这日一早,赵家各处挂灯结彩,厅上供和合二仙神马,燃了红烛,邀了赵李两家亲友吃订婚酒,接着备礼“行聘”。浩浩荡荡的队伍进入李府,李家受聘,设宴款待后亦有 “回盘”。又请方士、择了吉日,婚礼定在腊月初八。
此时十月下旬,苏轼死后停柩七七,李格非去眉州(1)参加葬礼回来,一连数日不住的叹息,对妻女称奇:“恩师家乡有座彭老山,相传他出生那年突然失去了灵秀之气,草木枯萎,百兽绝迹,今年方才恢复生机。人们都在传说,没的是恩师聚集了天地钟灵毓秀之气,直到他去世,才将灵气还给山川大地。”
李清照道:“苏师祖乃天地造化之奇,自然界岂无感应?”
王月新回屋拿着大红烫金帖子出来,递给夫君:“老爷看看这笄礼帖子吧。依照习俗,女子婚期定后,要行笄礼,我算着老爷的归期,已定了日期,以笺书写请辞,送达正宾。”
李格非看看帖子,凝重道:“常规的笄礼,应于下一年农历三月三上巳节进行,但婚期紧迫,说不得了。这位正宾,要择亲姻妇女贤而有礼者为之。”
王月新笑道:“老爷请放心,这正宾乃是苏小妹,恩师苏轼的家妹。”
李格非点头道:“好,笄礼前一日,要记着再次遣人,以书致辞,表达恭请之意。”
王月新道:“知道,参礼人员除了正宾外,另有有司,赞者,皆为妇人,还有观礼者若干,都已下帖,俱备了答谢礼。”
李格非好奇道:“夫人办事周祥,在下钦佩。但不知都请了那些人观礼?”
王月新骄矜道:“为了照儿的笄礼,我几乎将士林们的夫人全都请到了。”
笄礼这日,各种轿子在大门口排了二里多地。王月新不惜破费,特意从“洪记老字号”定制了两套脂粉头面首饰。“洪记老字号”是京城第一名店。
尤为使人惊叹的,是李清照身上那套苏绣名品——“双面全异绣”裙襦。只消人微微一动,那流觞的水纹便似流动不绝。那是赵明诚在笄礼前送来的,说是他嫁到明州史家的大姐赵婉,特意置办的江南名品。
李家阖府五更起床梳洗进食已毕,旭日初升时分已达家庙。李格非夫妇组织了艳装丽服的一队丫鬟,立于台阶上迎候嘉宾。片刻,着深色曲裾长衣的苏小妹带着助手赞者,亦着深衣,款款走来。李格非夫妇忙下台阶迎接,相互揖礼,进入家庙。
家庙由帷幔隔成东西两房。西为礼堂,东为更衣室。礼堂里摆放小几一张,置醴酒一杯米饭一份。另设拜毯三张,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中间的毯上放三套衣服,盥盆一个,置于放衣服的毯子北侧。另陈拜毯几张于东西两侧,上放兔毛绣芙蓉座垫数个,供观礼者围坐。
赞礼、执事等参礼者陆续进门,众妇人各个妆容雅致,被李格非夫妇请入座位。李清照沐浴已毕,长发流泻肩头,着朱色锦边采衣,梳双鬟髻侯于东房。赞礼一声“笄礼开始”。礼乐响起,李清照自东屋走至西屋,正坐席上。赞者奉上罗帕、发笄。
苏小妹款款上前,吟颂祝辞: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丫鬟为李清照脸上扑粉,用红线绞去汗毛;以百花水沐头,以桂花油润发,挽髻,插簪,插鲜花,谓之上头。赞者从席上取了一套素衣襦裙,与头上发笄很是相配,李清照饮下赞礼酌酒、略尽馔食,赞者长声道:“礼成!”
李清照向父母行正规拜礼,回屋加了凤头簪、曲裾深衣,酌酒、尽食,向正宾跪拜。
苏小妹诵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最后,李清照加了金凤钗冠,深红色曲裾深衣,白缎织金牡丹千褶长裙。苏小妹再念祝辞:“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李清照拜礼,接过礼赞奉上的醴酒、馔食。她明白三次加笄蕴义不同:采衣色泽纯丽,象征天真烂漫;素雅的襦裙象征少女的纯真;端庄的曲裾深衣,体现花季少女的典雅端丽。
礼成后赞礼引李清照至父母面前,下拜,李格非含笑命女儿平身。李清照依礼再拜,经过一番琐碎累人的仪式,疲倦、不耐,平身之后微微朝前探身,压低声音:“母亲,完了吧?”
李格非斥责道:“何为完了?都及笄了,却还这般不知持重!拜母亲,再听宣训,尔后接受宗妇及姊妹们的祝贺。行动要端庄优雅,再不能像以前那般蹦蹦跳跳了。”
李清照嘟了嘴道:“是。”于是再拜,聆听赞礼宣训:“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李清照再拜,背出答辞:“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归位再拜,并三拜正宾苏小妹。久闻她才名,秦观逝后,孑然寡居,李清照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敬仰、怜悯。
李格非夫妇起身,王月新拉女儿,看看女儿高过自己头顶,身形虽然略瘦,但加冠着服之后,已是一派雍容风姿。女儿流转的眼波落入她目,仍流露出她所熟悉的那些可爱、顽皮。
李格非向参礼诸人抱拳行礼:“小女笄礼已成,感谢诸位盛情参与!”
婚期一天天接近,王氏却一天天心神不宁,请了数个方士来测吉凶,竟都说双方是百年好合的八字。她这才略略展颜,每日里烧香磕头,祈祷祝愿。这日李格非下朝回来,瞧见房中的香几上,左边摆着佛家的莲花,右边摆着道家的葫芦,不由哑然失笑:
“不知道夫人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呢?不要佛家道家都得罪了,谁来保佑啊?”    
王氏搡着夫君撒娇:“我要佛家道家都保佑照儿。佛道诸神都会体谅我这片慈母心。”
李格非道:“我体谅夫人这片慈母心肠,可也不要尽想着照儿的婚事。我瞧着欢郎这几天咳嗽的厉害,可别疏忽大意,没的叫他落下病根。”
王氏拍拍夫君胳膊道:“放心,照儿照顾她弟弟吃药,很是上心。抓药、熬药、尝药,无不亲力亲为。你没瞧见那阵势,比我可要仔细多了。”
李格非摇头道:“照儿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这小孩子照顾小孩子,总会让人担忧。”  
王氏笑道:“照儿将要嫁人了,哪里还是小孩子了?她一进赵家,免不了要服侍公婆夫婿的。要提前学着照顾人才好。你没见她亲自炖了雪梨汤送给弟弟,还死死地盯着吃药,吐一口要罚半碗,小欢郎都吓的不敢吐药了。”  李格非心里宽慰,点头笑道:“照儿能这样懂事当然很好,也免得到了婆家遭人嫌弃。”
这句话触动了王氏心事,怅然道:“赵府那个郭氏谁不知道?是个十足的厉害主儿,拿手绝活是拔花除草,这些年将赵挺之的妾室一个个除掉。若非迫不得已,我如何舍得叫照儿去那家受苦遭罪?”
李格非安慰道:“既然各位方士都说是百年好合的八字,那便是好姻缘,孩子便不会受苦遭罪。夫人放宽心怀,休养生息吧。”
王氏含笑反驳:“休养生息?你不见我这每天都马不停蹄,大事小事几箩筐子。”
刚入冬月,赵家送花粉 “催婚”,李家回了帐幔、被褥装点新房,称为“铺房”。
到了腊月,婚期来临。前一日发奁,俗称“发嫁妆”。李家千金的嫁妆摆了满院,何物在先何物在后,都有讲究。又大摆宴席,一大波添箱的女眷同李清照喝别亲酒。
同日,迎娶新娘的花轿已摆在赵府大厅,厅中百烛齐燃,灯火辉煌,称为亮轿。
婚礼系昏礼,需晚间举行。拜堂以巳时居多。当日申时,迎亲的队伍由赵明诚引着从赵家出发,潮水般浩荡地漫过御街、潘楼街,大队的士卒为迎亲队伍戍卫护航。
这场大婚轰动了汴京。看热闹者万头攒动,爆竹响、礼乐起,唢呐悠扬。迎亲乐班吹吹打打进入李府,花轿停在厅上。新郎官赵明诚年方十九,相貌堂堂,身形魁梧,一身大红喜袍显得鹤势螳形,目光明亮,与儒雅白净的岳父李格非站在一起,完全不像两辈人。  
既有今日,往事便一概搁起。王氏拉着赵明诚上下打量,直看的女婿脸皮发热才肯放手,又碎碎念了半柱香时间,说的多是“我女儿娇宠惯了、请多担待”之类的话,只怕女婿不当回事。直到赵明诚一边又一遍的重复“小婿记下了、小婿一定牢记”,她才去了厢房。
“女孩儿在家是千金之体,父母亲自然是百般骄纵,一旦成了媳妇,那可就天翻地覆了,公公婆婆晨昏定省、恭敬侍候,丝毫不能怠慢。对夫婿需得体贴,对妯娌小姑也要殷勤问候,阖府上上下下谁都不能得罪。受了埋怨,你最好别分辨,越辨越嫌无礼。出了门便成了人家的人,日子过得好赖,都看你自己的本事。这边的公婆,那边的妯娌,南边的叔伯兄弟,北边的管事婆子,一屋子没有血缘、隔山隔水的生人,你若走不圆这个场面?难不成让你爹娘给你撑着去……”
李清照听得心酸,不住的点头,抹泪,拉着母亲手道:
“孩儿记下了,母亲自个儿珍重,别再为孩儿操心了。”
礼过后,李清照由喜娘伴着辞别父母,由一丫鬟执着红烛,一丫鬟执红灯笼引向花轿,由赵明诚扶着上去。花轿由四人杠起,前面鼓乐大响,鸣锣喝道。族中德高望重的叔伯特从章丘县老家赶来,为她送亲。看着花轿悠悠荡荡的离开家门,王氏靠在大门旁,哭湿了几条帕子。李格非也红着眼眶,在一旁难过。院里院外,宾客如云、霍管家来禀:
“老爷,夫人,如今天冷,不好怠慢了贵客。咱这府中各房仅开了二十桌筵席,又在御街三段的会宾楼里订了三十桌。”
李格非道:“晚间我还有几席,一并在会宾楼里定了。估计今晚要热闹到半夜,宾客散时,或下了雨雪,或有吃醉酒的,一定要提前备好相送的车马,千万不要出什么漏子。”
宽阔的御街上,穿大红吉服、披红色彩绸、戴红花、骑高头大马的赵明诚,引着大红花轿走过乐声横空人声鼎沸。李清照悄悄挑起轿帘,掀了盖头一角向外看,和跟着轿子跑的陪嫁丫鬟夏雪春香相视一笑,一双清眸,落满了汴京妩媚婉转的风光。
黄昏时分天上落雪,唢呐声浓,吹开重重雪幕。抬着李清照的花轿徐徐停在赵府门前。赵府宾客盈门热闹非凡,鞭炮声、说笑声不绝于耳。李清照由春香、夏雪搀扶着,在门
前撒谷豆求吉利,和赵明诚手牵同心结,在礼乐声中拜过天地、祖先,被拥挤着送入后院阁楼上的洞房,夫妻交拜后坐于床上,行撒帐、合髻之仪。夫妇二人各剪一缕头发,结同心结,以示永结同心。另有除花、却扇仪式,直到灭烛,不断有宾客恶作剧,刁难,是为“闹新房”。
好不容易熬到闹完新房,李清照坐在铺了鸳鸯戏水毯子的红木床上,眼前是红彤彤的一片晕光,楼下席面上的觥筹交错声、说笑声、贺喜声潮水般袭来,心好似羽毛颤悠悠地飞,连周边的空气里都飘满蜜糖。
更漏三响,所有的喧嚣热闹渐次退潮,一团喜气的新房里分外静谧。一个嬷嬷朝陪嫁丫鬟夏雪春香摆手示意,两个人相视一笑,悄悄退出,门吱咛咛的关上。
红丝綾盖头拢出的朦胧光影里,一个男子的身影朝李清照走来,龙涎香气息在周际萦绕,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双手捏紧裙子上的繁复纹绣,手心里全是汗水。
镶金鐟鑽玉的喜秤在额前一绕,红盖头轻飘飘离位。
眼前的新郎实在够得上英挺俊逸、风度翩翩,连那潘安、宋玉,怕是也要输上几分。
她一和他对视就怦然心动,热切的后面萌生了隐忧:
这样的男子会赢得众生青睐,今日执子之手,他日可会与子偕老?
心突然就酸了,泪水盈眶。李清照急忙低头,双手并拢放在膝上。屋子里静得堕叶可闻。窗棂上的大红烫金喜字在烛影里分外夺目。赵明诚想起什么似的缩回伸向她的手,轻笑着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栓走向门外查看各处。楼梯口藏着两个亲戚中的同辈兄弟试图偷听洞房,被赵明诚轰走,锁上了木门。
李清照低头看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不经意发现一张粉笺落在床角,拿起粉笺的同时,笺中跌下一块玉佩。她捡起看了又看,十分熟悉,原是他经常系在身上之物。再看粉笺,女性娟秀的字迹映着烛光,妖魅刺目……
拿玉赠人?人家退回,顺便写信?
她的心瞬间空了,手跟着抖索,面颊涨红,眸中的楚痛密密绵绵、千丝万缕。见他推门进来,她呆滞了片刻,拿起粉笺和玉佩,声音嘶哑:“给谁的?说清楚吧。”
赵明诚看看粉笺和玉佩,呆了片刻,满脸莫名其妙:“谁在捣鬼?照儿,你可别信!”
“我不信,我不信。”她低声的说着,走到门口,打开门,在一阵冷风里浑身打颤。
“照儿,你作什么去?”赵明诚紧张的追到门口,拦在她前头。
“不作什么。”她似笑非笑的,冷不防将他推到门外,猛地关门,厉声道:
“不老实!欺瞒我,玉佩给谁便去找谁!”
“开门,开门,照儿,开门!”赵明诚在外不住的拍门、呼喊。
雪幕千幅,他的敲门声突兀、急促,一声声打破夜的宁静。
李清照只是不理,泪流满面地将粉笺擎近烛火,在火舌飞卷里化为灰烬,连着她的心落在尘埃。
曾以为跨越了千丘万壑,经过了人生波折,那些往事的渡口痛楚依然泛滥,不敢回盼。如今渴望化蝶,在碧水清莲间双飞翩翩,在兰舟行过的芳汀之畔,羽化成仙,鹏翔于碧落黄泉。为何竹马犹在,青梅倏然已老?
夜半,床上的红绫被、鸳鸯枕各就各位。桌上烛花爆炸,她也吓了一跳,拿起铜剪剪去烛花,又困又冷无法支撑,便支颐打盹。
门突然被撞开,进来两个凶神恶煞的嬷嬷,架起她进入楼下的明间。
富丽堂皇的客厅,中堂挂着米芾的行书名作《天马赋》,笔力俊迈笔势飞动,神采洒脱曲尽变化。五十多岁的老郭氏雍容有度,居中而坐。头上朝天髻,玉兰点翠金凤步摇,身着墨绿色芍药纹绣褙子,身后站着四个侍女四个嬷嬷。

老郭氏左首坐着两个华服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是远嫁江南史家的赵府长女赵婉,二十四五岁的是赵府二少夫人钱怡。右首坐着两位长相酷似的年轻女子,年纪稍大的是赵府大少夫人郭大乔,十五六岁、姿态娇媚的少女是郭大乔妹妹郭小乔。二人都是老郭氏的娘家侄女,一样的冷冽神情,不住地朝李清照瞪眼撇嘴。

第014章:金风玉露一相逢 
李清照暗自鄙夷那登徒子小题大做,半夜三更折腾起来一屋子人,还真不脸红!
“还不跪下!”郭氏指着她,两眼放射出阴冷的光,咬牙切齿,接连诘问:
“我来问你,妇人的三从四德,你学到哪了?新婚之夜,风狂雪猛,你竟将夫君关在门外!李格非本是名儒,怎的养出如此刁泼的女儿?”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女子出了嫁,就得遵从夫君,为夫家养儿育女传宗接代,才是福气!老身一大把年纪了,没见过这样的媳妇,一进门便与夫君怄气。”
“我儿怎么娶了这样罔顾礼仪的媳妇啊!老身今儿便想问问,你们李家什么家风?那王家千金,又是怎么教养儿女的?嗯?”
李清照跪在地上,垂目看着撒花毯上的蕙兰图案,紧攥裙幅,满腔悲愤,隐忍到“李家什么家风”时终于爆发,冷笑一声道:
“请问你赵李家什么家风?您老张口闭口都是礼仪,怎的教养出那样的登徒浪子?”
她怎么可以忍受他的欺骗、背叛?他母亲还这样蛮不讲理信口胡言!
老郭氏几乎要跳起来了,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风中柳枝。
未待她发话,已有人跳了起来,乃是她昔日的娘家侄女今日的长媳,郭大乔也。小郭氏
劈面给了李清照两个耳光,厉声斥道:
“这是哪里来的规矩?一个新媳妇,竟敢顶撞、质问婆婆!别欺负我们赵家满门慈善!今天我不好好教训你,你便不知马王爷有三只眼!”
动手不见阻止,不阻止便是鼓励。小郭氏的薄削嘴唇挑起冷笑,强按着李清照跪在地上,言辞尖刻,不停的奚落,骂骂咧咧。
夏雪、春香早已被惊动,侯在门外,见小姐被打各个气极。春香一身蛮力,拨拉开阻拦的丫鬟撞了进去,上前抱住郭大乔,猛地朝旁边掀去。
郭大乔猝不及防,跌倒在红柱旁,尖叫声刺破了满屋的空气。     “哎呀,姐姐!”一旁的艳妆少女乃是老郭氏的娘家侄女郭小乔,忙不迭跑过去,将姐姐扶起,美眸朝李清照放射出利箭,尖叫起来:“哎啊姑妈姑妈你看看啊,三表哥娶个什么人啊?新媳妇跋扈无理,还带来这野牛般的下人,一进门就这样一个两个的整治,赶明儿这赵府还不闹翻天了?哎啊姑妈,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小乔,我这腰好痛,怕是摔断了吧,啊……”郭大乔被妹妹扶回座位,夸张的说着。
老郭氏气得呼呼喘息,指着春香道:“将这撒野的蹄子拉出去,杖责四十!”
四个嬷嬷应声去捉春香,哪知根本不是对手,老夫人示意四个丫鬟齐上,这才将春香捉住,由四个嬷嬷推了出去。郭氏道:“打!往死处打,一定要杀杀她的野气!”
“饶了春香,饶了春香吧——”李清照膝行到郭氏面前,不住的磕头,哭道:“请婆母大人饶过春香,要罚罚我吧!”
郭小乔狠狠瞪着李清照,拽住姑母衣袖,尖声道:“三表哥和姐姐还年轻着,被折腾了倒没什么,可她们连姑妈都敢忤逆!这河东狮吼外加一个野牛,这日子往后可怎么过啊……”      老郭氏本已满腔怒火,一经挑唆便头顶冒烟,目光阴鹜:“将刁妇李氏,家法伺候!”        四个丫鬟一拥而上,将李清照按住。早有人捧了三尺铜鞭过来,郭氏刚刚扬起,赵明诚却从外面飞身进来,死死的护住李清照,泪流满面道:
“请母亲不要怪她,这件事,原是孩儿错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小三儿,你不要护着她,快快起开。”老郭氏厉声道。
“母亲,咱们可是礼仪之家,不要叫人小瞧了去。”赵明诚上前抓住母亲扬起的家法。
“小三儿,休得干涉!今日动用家法,正是为了顾全礼仪,你快放手!”
赵明诚哪见过这阵仗,早吓坏了,死死的抓住家法,跪地哭道:“母亲便听孩儿说说吧,今儿真的是孩儿错了!孩儿酒醉,听了几个闹房的挑唆,进房便打她骂她,要将她赶到门外。不料她一怒之下,反将我推了出去。她害怕挨打,便死活不肯开门……”
坐在左首的赵婉站了起来,满头珠翠,杏眼桃腮,一身栖红色锦缎裙襦,外罩紫红色缎面狐裘,朝郭氏道:“既是如此,母亲就罚我三弟吧。”指着赵明诚,冷颜道:“三弟也十九岁了,没的在新婚之夜就这样胡闹。虽说夫为妻纲,但仗势欺压妻子,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老郭氏接道:“婉儿不要说你三弟了,何为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今儿我一定要惩罚李氏,以正家法。”
赵婉顿足道:“母亲执意如此,便是不怕惯坏了三弟。请母亲想想,设若女儿出嫁当晚,便遭夫君史师仲的无礼打骂,史家还要对女儿施以家法,母亲心里该当如何?”
赵明诚朝母亲跪求道:“大姐言之有礼,请母亲饶恕李氏吧。”
晨光熹微,李清照扑在床上,已经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浑身冰冷,连血液都好像凝固了。等了那么久,爱的那么深,原来他却背着她有了别人!
赵婉的以礼相劝加之赵明诚的哭求,终究免了她一顿家法。老夫人本要禁足、小惩大诫,但因不合新婚之礼,暂且免了。春香以下犯上,挨了二十大板,因护主心切,免了罪罚。
赵明诚一身湖蓝色锦缎鸟兽纹袍,仿佛极浅的海水颜色,也有着夜空的深邃幽远,孤零零站在书房,从月落站到日升,看着窗外雪花飞泻,直望到视线模糊,连洞房的满室喜庆红色都变得虚浮起来。他双手紧扣窗扉,望着窗外悲伤自语:
“两个人明明相爱,怎的却这样山程水程,永无归结?”
新婚伊始的冷战,伤痛到无语凝咽。
大婚后的第三天是回门宴,俗称“三朝回郎”。李清照的弟弟李迒与霍官家如期而来,欢欢喜喜的要接她回门。她看到弟弟格外亲热,姐弟俩拉着手,避开旁人,互问长短。当弟弟问到“姐夫待你可好”时,李清照突然哭了。小李迒便是一愣,紧张的问道:
“姐夫欺负你了?赵家哪个欺负你了?”
李清照哭着摇头,拔拉着弟弟头发道:“想哪里了?姐姐看见你,喜极而泣嘛!”
新亲上门,赵府隆重设宴。李迒和霍管家一起,热热闹闹地欢宴,告别。李清照心如槁木,却打理出一脸的幸福笑容,春香、夏雪也装的滴水不露。赵明诚随同回门,依礼拜谢岳父岳母。
回门三天后的这日晨省,老郭氏在福寿榻上歪着,病恹恹的样子,见李清照来了便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李清照端了托盘跪在婆母面前,递上茶水。老郭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转面来便将茶盏撞翻,不顾茶水撒了她一脸,目光冷厉如刀,将她的羞愧、狼狈刺穿:
“听说我儿一直在书房睡着,你这样的恶妇,倒还有脸来见我?”
“我赵家遭了什么孽?才娶了你这样的媳妇?”
“若不念起官家赐婚,这会子早把你暴打一顿,休回娘家去了!”
字字如刀剜肉,锥心刺骨。李清照也不知怎么走出来的。雪绵绵的落在脸上绵绵的化了,就像人绵绵的泪。风冷冽如刀,势要将人心射穿。李清照虚弱得不能喘息,走着走着便几欲晕倒。夏雪、春香争着要去搀扶,她却狠狠的甩开,定要自个儿走,回头斥道:
“你们两个,打量我无用得走不动路了?”
“小姐,你天天少食少睡,走路都打摆子了,教奴婢好生担心!”夏雪抿着泪道。
“担什么心,瞧我这不好好的吗!”
话音未落,她却在拐弯处脚下一滑,朝一旁跌去,正好撞到慢步走来的郭小乔身上。郭小乔正端着托盘往前走,经此一撞,托盘里的参汤撒了,在雪地上洇开,连并汤碗一齐跌碎。她跳着脚抖着手腕,高声尖叫:“哎哟哟都来瞧都来瞧啊!姑妈被新媳妇气病了,新媳妇还不让我给姑妈进补,撞撒了参汤,连汤碗都打碎了……”
郭小乔声音极为夸张地嚷嚷着,巴不得让整个赵府都听清楚。在旁捧着锦缎的郭大乔也极力附和。附近擎着伞扫雪的丫鬟、小厮,一窝蜂似的围过来看热闹。
春香夏雪忙扶起小姐,见她面无血色、嘴唇煞白便心痛不已,少不了和喧嚷着的小乔大乔论理、争吵。郭大乔郭小乔便对春香、夏雪动手。二丫鬟不服,两下里撕打起来。李清照喊停不行,便拽住郭大乔,好言求饶。郭大乔顺势将怀里的紫红色花鸟纹绣锦缎扔在雪地上。郭小乔便顺势踏踩锦缎,扬着手大喊大叫:
“天啊!这是我姐姐特意在御街上买的布料,洪记老字号的。母亲久病不愈,给她老人家做新衣冲喜的。可又被新媳妇给毁了!我三弟娶了个丧门星,以后可没有好日子过了啊!”
郭小乔扯着嗓门扬着帕子呼喊:“新媳妇跋扈又嫉妒,姐姐没给她买,她当然不乐意了。她没有的,便不让旁人有,还撺掇下人不服管教,和主子动手,这是李府的混账规矩吗?”
越来越多的下人围观。郭大乔喝令将李清照主仆带到后堂,听候主母处置。赵明诚闻声赶来,又一次拼命拦住家法。老郭氏发了话,皮肉之苦免了,关禁闭再难逃脱。
赵明诚亲自端了饭食来,拿起镶银木箸,夹了贵妃鸡在小瓷碟里,又盛了黄豆猪脚汤,递到李清照面前,动作笨拙:“快些进食,你若饿坏了如何是好?”
李清照冷着脸乜斜着他,心道:
纡尊降贵前来送食,便能抹去登徒子本色么?当众护着、假恩假意就能免除罪孽了?
新房里喜气未退,数层大红锦幔映着窗上大红贴花,床上是多子多福红綾被,十锦绣鸳鸯戏水锦缎枕。床左侧一对红木雕透椅子,中间一个六方小几。
他离她那么近,却垂目不看她的冷艳逼人,就那样端着贡瓷小黄碗,面色无悲无喜,温柔和怜爱毫不退缩。      暮气侵入窗口,流淌着沉闷压抑的颜色。李清照突然无法忍受面前的虚伪面孔,猛地推开他手。贡瓷小黄碗脱手而出,地毯上一片狼藉。      赵明诚顿时愣住,苍白的唇轻颤着,灰黄烛火映在眸底,流淌成漫无边际的伤痛。
黎明的红烛有气无力,流尽了泪。泛白的东窗上有了白蒙蒙的雾气。李清照心里的冷,蔓延到四肢百骸,实在受不了了!坐成的石雕突然站起来,活动活动困麻的腿脚。
赵明诚看着月亮渐渐西移直到沉落,竟又站了一夜。他突然拈起摔碎的瓷片,锋利的口子对准脖颈,缓缓吐出四字:“你如此固执!我……只有死。”
瓷片侵入肌肤,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百合素香的气息中,绽开了浓烈的血腥。
李清照惊呆了,抬头看到他星子似的眼里尽是赴死的决绝。
血从他脖颈里汩汩流出。李清照惊恐不已,扑上去抱住他道:“你,你这是何苦?”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场生死之劫,让他们的和解速度比想象中更快,这完全取决于双方的和解欲望。
男人纳妾,本是常理,更何况婚前的燕燕莺莺?
李清照想开了,更相信了夫君的合理解释。
和解后的赵明诚不再去太学府读书。腊月过半,太学府里放了年学,闺阁中忌针,都是闲时。妇人们聚在一起热闹非凡。李清照融入了崭新、喧嚣、窥视并检测她的大院,超脱的性情使她不计前嫌,带着那种诱人的、斩不断理还乱的甜蜜情感,迫使自己爱上赵府的一切。
元旦悄然而至,她换上了的明艳的新衣,对镜照着,映得脸色如三春朝霞,溢出无尽的喜气。赵明诚站在左旁,着一身水绿色长袍,英气逼人,拿一支金钗,仔细插入她的发髻。她出神的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这样的装束颇觉陌生。她一直觉得穿红戴绿流于俗气,可今日却觉得暖意袭人。镜中的她面若春桃,目若秋水,眉梢嘴角都流出难以掩饰的欢喜。
有爱相伴,这是她成人以来相当舒心的一个元旦,亲自下厨熬鸡汤、包饺子,又拉着赵明诚同去厨上,却被他强烈的拒绝,便施施然的自己去了。
下人们在院里燃爆竹,挂花灯,噼里啪啦,喜气洋洋。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李清照吃到了包着铜币的饺子,下人们磕头请赏,满府都是欢声笑语。庄园主特意派人送来好酒,她喝的头晕眼花,醉醺醺的倒在夫君怀里,面颊绯红,眼神朦胧,脸上写满幸福二字。
穿堂而过的风呼的一声,她突然被他打横抱起,转身去了寝房。
床榻上铺满喜气,大红铺盖上层层锦绣,鸳鸯戏水,串串石榴,透着暖融融的甜蜜气息。
正月初八,赵府请了在京的族人来聚,工农商兵,皆不落下。却有怯富羞贫不愿来的,也有不擅应酬怕到人前的,有的带了口信,有的呈了辞书。李清照跟着赵明诚一一招呼、按辈分称呼、见礼,众人都夸老郭氏偏心,为最爱的三子娶了佳媳。郭大乔郭小乔在旁听着,嘴唇撇的快要掉到地上。
元宵的爆竹震得月光乱颤。李清照要夫君带她去赏灯,郭小乔软缠硬磨也要同去。赵明诚好不容易甩开她,带着李清照和春香夏雪悄悄出门,穿街越巷。到处是擦肩接踵的游客,到处是俊男靓女目不暇接。
看着头顶烟花妩媚,赵明诚拉着李清照,一直来到相国寺里。夫妻二人烧香许愿,祈订白首之盟。玩到半夜又进入一个外灶内堂的小食店,赵明诚要了所有小吃,供妻子一一品尝。李清照指着一个小碟语声响亮:“不吃南瓜坨,不吃南瓜坨!”
赵明诚抱拳大笑:“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尽兴的玩耍酣畅的说笑,李清照走出小店,在地摊上买了一支流金凤钗,在货郎担上买了一对相互凝视的玩偶。赵明诚拿住看了又看,笑道:“瞧,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李清照夺过玩偶,搡着他道:“才不是呢!我俩已大婚了,你看他们,分明还在鹊桥。”
赵明诚争辩道:“什么鹊桥,我如何没看到?”
李清照指着玩偶脚下的花花绿绿道:“你看,这些就是百鸟的羽毛。”
赵明诚忽道:“这小人儿看看便好,不可摆在屋里。”
李清照凝眉问道:“为何?”
赵明诚正色道:“摆在屋里会招小人。”
李清照伸手刮他鼻子,笑道:“我为何没听说过?”
赵明诚见样学样也刮她鼻:“小样儿,你没听说的可多着呢!”
年假过后赵明诚便去太学府读书,朔望日才能回家团聚。有爱相守,李清照平静而幸福。只是自小被娇宠惯了,丢不掉活泼、娇气。婆母看不顺眼,便皱着眉头想要改造,隔三差五的设法责罚一番,她不会长久地沉于悲伤、怅惘,更多的时间任红尘纷扰来去,只细心描画他的身影。她时不时的掀开窗帘,欣喜地望着汴京城的车水马龙,将灵魂一览无余的交付。
每逢朔望日,她便被赵明诚带去相国寺旁的大市场,购置碑文、书画等古器。既然他乐此不疲,孜孜不倦。她便只有竭力支持、完全融入。
这日她坐在西窗下,灿烂的晚霞为米色褙子打上淡红。纤指在古筝上跳跃,弹奏的是秦观的《鹊桥仙》。只见她边弹边唱:

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忽一女子在帘外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瞧这是思夫难耐了。”
李清照红着脸站起,迎进仪态妩媚的思诚夫人钱怡,笑道:“二嫂来了,请坐。”
钱怡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头上翡翠珠子缠丝赤金钗,垂着不住抖动的金丝流苏。一
件杏黄纹绣折枝牡丹薄缎褙子,里头衬着乳白纱缎小竖领中衣。一条青绿色千褶长裙,脚上是玲珑的尖头绣鞋,鞋头缀着指头大的珍珠,看起来雍容华贵。
李清照心道:做母亲的长得这么美,难怪那两个孩子那般可爱!遂微微笑道:
“两个小可爱呢?二嫂怎不带来?”
“赵坤、赵娴啊,那两个小家伙特别淘气,片刻不停的翻东西,又动辄翻脸打架、抢这抢那,连狗都嫌弃。若是领来,没的惹得弟妹孬心,因此便丢给奶妈了。”钱怡在绣墩上拉正裙摆,笑意盈盈道:“每到朔望日才能相聚,对新婚燕尔的人来说,没的就是折磨。同在汴京,却如隔着迢迢云汉。弟妹便靠琴棋书画打发时光,也真是难为你了。”
李清照一听红了脸,低头道:“他去读书是正经事,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二嫂没的是来取笑我。”片刻,又道:“自进入赵府事故不断,我甚觉没脸。二嫂却不嫌弃,尤为感激。”
“自己一家人,没的说这些见外话。”钱怡一脸和善的笑:“这么大一个园子,众口难调,自是少不了是是非非,看淡便好。”
李清照点头,两人闲聊许多,甚是投机,也免不了谈起府上诸事,说起郭大乔。钱怡道:
“她本是婆母的亲侄女,又是最早嫁过来的,早几年就管理内务了。这上上下下两三百口人,吃喝用度,管理调停,每天要处理多少件事?权力在握,自然就觉得高人一筹,凡事掐尖要强。可天不怜见,这些年她生儿女又不断夭折,性情自然不怎么好吧。”
李清照急道:“那小荷……”
钱怡面色晦暗道:“自大婚至今七八年了,她也就留下这一个小荷,或是想着家产分割,便更见不得别人好了……”
李清照点头道:“她不待见赵坤赵娴?”
钱怡听了怅然叹息,没有接话。春香喜迷迷的进来,扳着指头道:“明儿二月十五,三少爷今晚酉时之前应该到家了。”
窗外春意婉转,室内笑语连天。李清照和钱怡喝着茶说着闲话,坐到日落黄昏,忽听赵明诚在窗外叫道:“照儿,照儿!”
钱怡说着不打扰,忙朝外走,却被进门的赵明诚拦住:“二嫂别走,快看看我今日买的
这些金石。”挥手朝外:“快抬进来。”
赵真引着小厮抬进来一个箱子,接着打开,里面全是文字铭刻的铜器、碑石,竹简、甲骨、玉器、秦砖、汉瓦、封泥、兵符、陶瓷,另有金属制作的人物,畜禽的偶像冥器。
钱怡惊讶道:“这么多,得多少钱啊?若是叫母亲看见了,没的又要怨你败家。”
“不瞒你们,我将十九岁生日时外祖母买的金锁卖了。”赵明诚悄声道,坐在一张蝙蝠流云乌木桌旁,一手拿竹简一手拿玉器,满脸得了外财的欣喜:“二嫂照儿你们快瞧,这是西汉的竹简,这是唐朝的兵符。”
李清照接过竹简惊喜地翻看:“看着成色倒是不错,但也难保不是赝品。”
钱怡好奇的将那些金石一一触摸,笑道:“谁能知道是真是假呢?但看这样的工艺制作,就算是假的也还值了。”
赵明诚有些懊恼道:“什么真的假的?拜托不要胡说了。我同窗的爷爷是鉴宝专家,我特意请他鉴定了好不好?”
钱怡在旁学着赵明诚语气,笑道:“罢了罢了,我家赵三的宝物全是真的好不好?”
每逢朔望日晚饭,郭氏必命备下酒宴,犒劳三子。这晚,晚宴设在后院正房里的明间,全家大人小孩十几口围着圆桌坐定,丰盛的一大桌子美味佳肴:清蒸时鲜 、炒时蔬、 酿冬菇盒、 荷叶鸡、 山东海参、持炉烤鸭 、烤山鸡、葱爆肘子, 随上薄饼、 甜面酱、 葱段 、瓜条、 白糖、 蒜泥。另有枣泥糕,山药糕,糖霜小米糕,金黄炸香油果子,小笼包子,撒了香菜末子的荞麦皮馄饨,甜糯喷香的枣香腊八粥,十几碟各色小菜,应时水果拼盘。
李清照恰和钱怡临坐,钱怡夹了肘子,要往李清照面前的小瓷碟里放,李清照急忙挡住:“二嫂慢来,我一向不吃这个。”
郭氏久病初愈,面色有些苍白,朝她瞪眼:“便是果真难以入口,也该知道入乡随俗。若是每天你不吃这个他不吃那个,我合该教人给你们开个小厨?”
小郭氏放下银箸,笑吟吟开言:“今早三弟妹说她不吃南瓜,到底是官家钟意的大才女,口味自然不凡。哪像我们这些粗人,从来都没个忌口。”
李清照低头放下筷子,偷看赵明诚,他正夹着块肘子,狠狠咬了一口。
亥时灯下,正在捡看金石的赵明诚,对闷闷不乐托腮呆坐的李清照道:
“大家一起进食,以后你别再不吃这个不吃那个了,闹得母亲生气,大伙儿没趣。”
李清照忍着委屈的泪,心绪沸腾如水:“我本来就不吃猪肉,还有南瓜,看到就会恶心。我母亲从来都依着我的口味,并无半句怨言。”
赵明诚摊开手表示无奈:“大哥偏爱肘子,母亲爱吃南瓜,难不成给真要你开个小厨?”
烛影微微激荡,摇曳着她眸中凄凉:“说什么开小厨?敢情是嘲笑。若是真的有心,别逼我吃这吃那便是照拂。”
赵明诚放下手里的青铜斛,轻轻叹息。李清照对着镂花窗,神情呆滞。她知道大宅里莫不如此,女人间的攀比、厌弃、嫉妒、诽谤、排斥、打击,一出出明争暗斗的游戏盛演不衰。(未完待续)
-End--
审稿: 张简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郑洁,河南邓州人,酷爱文学,素习传统文化。曾为杂志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辞辛苦专码字,出版了长篇小说《流泪的罂粟》《与谁共舞》《醉芙蓉》《烽火红颜》《婚前诱惑》《李清照》,散文集《梨云梦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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