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尔•贾雷尔论罗伯特•洛威尔

今天在看1968年出版的Thomas Parkinson编选的《洛威尔批评集》。这本书打五星。看完了几篇关于长诗《卡瓦瑙磨坊》的评论,包括兰德尔·贾雷尔的《卡瓦瑙磨坊评论》、威廉姆·卡洛斯·威廉姆《悲剧的情绪:卡瓦瑙磨坊》、威廉姆·艾罗斯密斯(William Arrowsmith)的《卡瓦瑙磨坊评论》、M.L.Rosenthal的《罗伯特·洛威尔与自白派诗歌》、约翰·贝里曼的《失望与疯狂》。这些评论中,兰德尔的尖锐而富有人情味,精确,有才学。威廉姆·卡洛斯·威廉姆的最没才,但不乏精彩段落。威廉姆·艾罗斯密斯和M.L.Rosenthal的文章是一丝不苟的正统批评文章,不那么有趣,但严谨,可以看到一些老派批评的根基所在。贝里曼的学识智慧这些人中无人可及,视野之广阔,认识之深刻,令人叹服。洛威尔的诗歌最优秀的是写婚姻、家庭、爱和历史的那些,特别是对中年心态和婚姻家庭悲剧把握的深入无人出其右。贝尔曼从他的诗歌中看到了荷尔德林,特别是他的“人生之半”,我和Dasha兄央求,让他译了过来,附在文后。Dasha先前发来的一个中译本俗艳不可耐,被我拒斥。

译完由不得感叹,自白派一代诗人个个凶猛,洛威尔更是一代骄雄,几十年来的诗人再无匹敌。而国内对自白派诗人的翻译研究,百分之八九十都陷到普拉斯里去了,这种偏执怪异得简直有些歇斯底里。

《卡瓦瑙磨坊》评论

兰德尔·贾雷尔

既然罗伯特·洛威尔的《卡瓦瑙磨坊》(The Mills of the Kavanaughs)只包括七首诗——一首巨长,四首相对比较长——我可以一首一首来讨论。如果你没有读过弗兰茨·韦尔弗(Franz Werfel)【1】那首奇怪而美丽的诗,《镜中的胖男人》(The Fat Man in the Mirror),它基于此诗写成,会给你留下一个更好的印象;对韦尔弗的模仿——从来没有哪个比这更像模仿了!——它是巴洛克式的,发热的,霍罗威茨【2】“永远的星条旗”的变体。《她死去的兄弟》(Her Dead Brother)的第一部分是一首克制的、邪恶的、并极端有效的诗;煤气炉边自杀的第二部分在某些部分有效,但却是造作并狂烈的——第一部分如果照原先的样子单独成诗要更好。写下、阅读或者想象一首比《感恩节结束了》(Thanksgiving's Over)更噩梦一般的诗是很困难的。从一个层面讲,它是一个彻底的成功,而且一个人可以如释重负地总结它没有在别的层面很成功,所有这一切是艺术不需要去处理的可能性,不是它必须处理的可能性。可仍然,它是骇人的,令人印象深刻——有些部分非常感人——任何人都想读的诗。《大卫和拔示巴在公共花园》(David and Bathsheba in the Public Garden)一诗的结构和整个的理念是如此做作和古怪,那么奇特的洛威尔式,这首诗给毁了,尽管有些部分美的就像关于收获季的月亮那一段。有些人肯定谈论这首诗要说没有一个程序你没法分辨大卫和拔示巴:他们两个(像洛威尔先生的大多数人物一样)说话就像洛威尔先生。

我对《玛丽·德兰嬷嬷》(Mother Marie Therese)和《在埃涅阿斯身上入睡》(Falling Asleep over the Aeneid)想不出来任何反对意见。《玛丽·德兰嬷嬷》是洛威尔先生写过的最好的诗,而《在埃涅阿斯身上入睡》还要更好;能写得超越这两首诗的活着的诗人寥寥无几。《玛丽·德兰嬷嬷》最人性也最温柔,并且在洛威尔的诗中是最没专家派头的;它既没有被教义也没有被我们每个都要变成他的那种教条扭曲;在这首诗里,总算有一次,洛威尔先生真的走出了自己。有时候这个新不伦瑞克省的修女说话确实听起来像和洛威尔没多大距离,可大体上她和河豚肚的特伯特神父一样更像自己,“他的秃斑被彩色玻璃织锦,”就像他自己当他尖叫着:“没有什么死得这么彻底/像一个死去的修女。”当然特伯特神父是真实的;淹死的优越的嬷嬷(“在她的二轮轻便马车里读着拉伯雷,/或喃喃念着《法国行动》【3】”);她“半被蜡烛,书本和钟背弃,/她献给教会的花朵和鸟铳”;她看到我们的世界在逝去,可是“她的信任/在它的王子们身上”)也是真实的;而六十岁的修女在悲伤中为她讲述这首诗是最真实的。一个人只要看看这首诗结尾的那一长段就可以判断她的真实性和这首诗的质量:

钟浮标,她把它叫做大主教,
在她身上跳舞。如果她还能听到,
她只能听见它在此岸缓缓敲响,
而我们那被寒霜摧残的修女们知道
水的咆哮,寸寸移动,一直在动
对贞女来说,当她们期望时光是爱,
她们歇斯底里的和撒那唤醒了
雄性披肩榛鸡无爱的后宫佳丽
他鼓噪着,此刻却已平静,在大海边——
好像他发现我们凛然的贞洁
违反自然。我们是毁灭性的;
历时以来的上帝之佑已掌控了我们:
现在所有的钟都已无舌,现在我们已冻僵,
一个晚些的来临,扭曲的树木的修剪者,
在修道院的石板上呼啸,并号叫,
而水从我们中渗入井里;
新的一年鼓涨并兴起。我们狭窄的海湾
冻住它自己和我们。我们不能说
基督还看见了我们,当浮冰扑腾着
休伦印第安人造的他的雕像,十字架上
特伯特神父沉在嬷嬷那一堆肉上——
一阵轮漩!嬷嬷,我们必须让步,
一点儿一点儿;可那没用。
今夜,当我摞起更多浮木,
并拿着一根戳火棍弯下腰,你在这儿,
数着你的玫瑰念珠祈祷;并给我的耳里呼气,
你看着你的孤儿对着她的恐惧挥剑。
我感觉到你扭着我的肩膀。没人听见
我们嘲弄修女,像我们以前常干的,
年复一年,当我们听到星球们
呼啦啦着晨祷诗篇;而我们捂着耳朵。
我母亲凹空的眼窝充满了泪水。

《在埃涅阿斯身上入睡》也同样好——完整并令人惊讶地组织——像任何一首我可以想起的关于力量和自我的诗。它的题材和特别的情境让它的粗砺和狂烈合理化了,蛮野的直接,那常常在洛威尔先生的诗中肆意横行的;而这些被像描述帕拉斯之死一般温柔而美丽的片段引发:

雪白的脸庞
你是那村姑们拾到的花
一只野地里蜜蜂掠夺的金银花
被带回给新郎——天工
还没有离开它,而花瓣依然明艳;
大地,它的母亲,已经,最终,没用了:
它是它自己。

我极少有比读到这首诗所有的关系都合流到诗的结尾时,更强烈的可惊怖的世界连续(而从既没有从自身也没有从世界学到那死亡之脸要告诉埃涅阿斯的自我:“兄弟,试试吧,/噢阿佛洛狄忒的孩子,试着去死:/去死就是生命”)的意识:

教堂礼事结束了,它的钟声
吓坏了金翼啄木鸟,当我醒来
看着白色细浪皱起湖面。
妈妈的姑奶,在我八岁时死了,
她站在我们的门廊边乱喊。“小子,已经晚了。
维吉尔一定保留着安息日。”八十年!
全都回来了。我的查理舅舅也出现了,
带着蓝帽子像只鸟。飞利浦·布鲁克斯和格兰特
对着他的棺材皱着眉,而我的姑姑,
听到他的有色志愿者队伍穿过协和广场的行进,
笑了,并告诉她的英国女仆
修剪他的黄鼻毛,并把他的那些颜色
折叠在他身上……是我,举着他的剑
不让掉下来,因为填充的鸟
身上的灰尘是死静的,因为年轻的
奥古斯都的胸像在维吉尔的书架上沉重着:
它向我的眼镜皱起眉头看着自己。

我不确定这一段要单独来看有多好;作为这首诗的结尾,每一种关系都为结尾做好准备,每一个象征都建立了,它作为结尾完美绝伦。

《卡瓦瑙磨坊》,占了半本书的叙事长诗,是一首有趣也有力量的诗;可是尽管它有精彩的诗行和部分——很多地方两者在一起——对我来说它却不像一首统一的艺术之作那么成功,一首像一部小说或一个故事那样合理的叙事诗。它太多一系列的噩梦和半是噩梦的白日梦;你会又好笑又不可置信地数着多少次这首诗变成一个噩梦景象或与之相类的。而这些都太噩梦一般,以至于让这诗有种单调的狂烈和极端,好像它是除了高潮以外一无所有的一曲乐曲。人物太经常好像依照罗伯特·洛威尔的风格行事,而不是可信的如真正的人一般行动(或者不可信的如真正的人一般行动)。我怀疑很多读者会想他们是真的;女主人公的丈夫从没有看起来真实,而女主人公首先是诗人的一种共生状态。(你感觉,“是的,罗伯特·洛威尔如果是女孩就会这样行动”,可是谁曾见过像罗伯特·洛威尔一样的女孩?)

偶尔,有那么几行,诗变得那么学究气而且臃肿,让人吃惊:“我丈夫是个傻瓜/ 从海军跑出来当耻辱/ 还想起劲地看着他的脸。”我不相信就是克顿·麦瑟(Cotton Mather)【4】神父也会像最后一行所写那样去想。如果我引用类似的一段——“很快我们就看见/ 死亡像滑铁卢之后的波旁王朝,/ 它什么也没学到什么也没记得,知道/ 除了败坏一无所有。为什么我们必须让我们/不信任让世界相信的死亡?/ 尽管上帝的兄弟,他自己也是一个神,/ 死亡鞭打着他的马驰过惊动的草皮;/ 因为不管是良知还是全能者都没有警告/ 他的蠢行,当贞女被蔑视/ 他的追求,和颤抖的大地显示/ 给色雷斯的田野死亡的绝望”——然后告诉读者这些相当费劲而且学究气的诗行是这首诗最后一个诗节的四分之三,我不会责备他追求不信神。

这首诗被一种洛威尔喜欢的效果的全集而严重伤害——情境重复,甚至有一部分是从早些一首诗改来的;读者被搞糊涂了并且会想,“我现在是在读《她死去的兄弟》那首诗吗?这里是炉子,可是自杀在哪儿?现在又是《大卫和拔示巴》了吗?”洛威尔在这首诗里想要做到的常常超过了他的能力和知识(说到叙事诗所有活着的人都是外行,尽管弗罗斯特三十年前是个行家);通常诗人用功太猛,因此在这首诗里人们很少会感觉到天然,有些最好的诗有的或者看起来有的那种鲜活的半偶然半天赐的恰到好处。有时洛威尔先生面临极大困难,有时他在以前常常创造的非常出色的效果中寻求庇护。

他是一个同时具备意志和想象力的诗人,可是他的意志总是抓着想象的肩膀并用一种刺耳的声音对它说:“别坐在那儿犯傻了;快去工作!”——于是他可怜的想象变得完全紧张起来,并开始毅然决然随意地运转,像一只松鼠笼子里的松鼠。歌德谈到过半梦游状态的诗人;可是洛威尔先生太经常不是做着噩梦就是清醒地咬着牙继续“所有的事他都干得最好”。科克托对诗人们说:“了解你能做什么然后别做;就是该这样——我们做得太多都不去尝试了。作为诗人洛威尔先生有时对上帝没有足够的信任而是事事自己来:他提议并部署——这对他的作品的单调做了贡献。可是或许读者想对我说,这样,林肯对酒鬼格兰特说的话:“如果我知道他喝的牌子我会给我的其他将军们都订上一桶。”而我已经对他的长诗反对的太过强烈了;它是一首有力并且令人印象深刻的诗,有很多美丽动人的部分,很多是极其出色的,一个最好的活着的诗人比较好的诗。

注:

【1】弗兰茨·韦尔弗(Franz Werfel: 1890-1945),奥地利-波希米亚小说家、剧作家、诗人。
【2】戴维·霍罗威茨(David Horowitz:1939-),美国保守作家
【3】《法国行动》(Action Française),1898年在德雷福斯时间期间创办的支持法国君主制和反对革命的运动,有期刊。
【4】克顿·麦瑟(Cotton Mather:1663-1728),著名的新英格兰清教牧师,作家,臭名昭著的萨利姆巫婆审判的参与者。

译自:Robert Lowell: 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10617885/

人生之半

荷尔德林(Dasha译)

缀着黄色的梨
缀满着野玫瑰
陆地垂入湖里,
 湖里妩媚的天鹅
 醺然因吻
 将头浸入
 神圣而清醒的水。

祸哉,冬来时,我
何处接受鲜花,何处
接受阳光,
接受地之影?
墙垣兀立
无语而冰冷,风中
旗声猎猎。
  
(大斯图加特版(StA)第二卷第一册第117页)

原文及英译本:http://myweb.dal.ca/waue/Trans/Hoelderlin-Haelft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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