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有创造性的作家

我是喜欢普玄的小说。其小说读起来有刺激,使你为之一震。后来知道他的为人,又觉得奇怪:一个崇尚中国最本土的道文化的人,怎能写出这样有现代味道的小说?这其中的原因何在?
所以我说,普玄小说是现代性的,又是传统的,是在往深入处走的小说。
那么,什么是现代性?现代性里包含了工业发展、科技发展、市场经济、以人为本以及自由、法制,又使人的生活和精神支离破碎,从而出现反叛、疏离、绝望、孤独、苦闷、荒谬、变态。
20世纪至今,中国在学习西方,尤其是20世纪末以来这十多年,现代性是中国的社会主流,也是文学的主流。在这样一个从社会到文学全面学习西方的大背景下,我们在学习过程中有各种观念和各种写作的途径,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重新认识我们的传统,如何在认识中使我们深入,在学习了西方之后,如何建立我们的现代性。也就是说,我们社会出现了现代性,我们的文学相对应的又有了哪些境界上的变化、审美上的变化?我们的文学的现代性与西方的现代性有什么是相同的,什么是不同的?在思考中逐渐完成我们的现代文学体系。这应是一种对应后的自觉。
普玄的出色是在这种背景下做出自己的反应。他有独特的生活经历。他对传统文化又有了解,因为传统小说的选材、形式、语言不能充分表达自己,不能完成自己的叙述,他才选择了如今的写法。他的这种写法在当下看是新颖的,有其革命性,在描写的社会情境上、审美取向上、形式语言上常常就写出一种反叛、绝望、荒谬和变态。现在许多年轻作家都如此,而普玄做的是好的,出色的。他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是反成长性的,都是一些坏孩子、不良少年、青春叛逆者,这样的人是人生的一个层面,它与主流教育是违背的,但这不是一个人的好与坏的问题,这与青春有关,与社会、家庭有关,如刀子一样可以杀人,但杀人与刀子无关,只能是与刀子的属性有关,不能说哪个是好刀子哪个是坏刀子。而现实生活中,往往是这样的一批人最后成为正果,这也就是普玄小说被主流认可的原因。这又如同唐僧取经,仅有唐僧是取不了的,必须有猴、猪、马,还得有多类妖怪。取经要诚,取经也要有力。普玄是写了唐僧之外的属性,而最后却取回了经。
正因为如此,普玄小说与所描写的社会情境相适应的写作方法就不是线型的、白描式的、具有诗意的,而采取了色块重涂,色块与色块冲撞,并在语言上表现为坚硬与粗粝。
可以说,有的作家是消遣性作家,而有的作家是创造性的,甚至是灵魂性的作家。普玄是具有创造性和灵魂性的作家。当我们在他的小说里读出了一些怪味,甚或一些臭味,但当你看出他的小说原本是那样的通俗甚或俗气,而又在这些通俗、俗气里摆脱掉了恶气和痞劲,你就会感受到他的独创性。
但是,我还要说一点,即当我们在追问:中国的精神是什么,中国人的灵魂是什么,现阶段的中国人的精神追求与生活方式如何,又怎样指向未来?如果以这个角度来看,普玄的小说以古人山水观来看,已进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层面,但还未达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层面。
我要提醒的,是不必过早固化而限制自己,如何在丰富中简约,如何在柔弱中坚硬,倒是普玄要加强的。
普玄给我寄过一个材料,那材料中提出将普玄的现象定位为一个“反成长小说”的名分。我不懂理论,但我觉得反成长只是表象的一部分,不足以概括其作品全部,且此名分能否成立,我说不准。以我的认识,先不要命名,不要正名,那也没有更大意义,且易将人引导到另一个方向去,不利于普玄的发展。普玄还年轻,正当旺盛期,不如让其自然生长。树生长,根在地下运行,枝叶在空中运行,地下运行有土、石、沙,会艰难,空气中其实也是坚硬的,在上下的坚硬中它会以生命的力量长成自己的模样。其实,该是什么模样,品种就决定了,绝不会在树苗出了土,它是榆树而给它施肥浇水让它长成杨树,它是杨树的品种必然就长成杨树,外部的努力只能使它这个杨树长得更粗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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