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的面子

教师的面子

作者：李广生

教师是对面子有着特殊偏爱的群体，甚至被教师视为底线，损害教师的面子，则是对他们最大的伤害。批评教师是一件风险性极高的事情，特别是当众批评，哪怕是显露出一点微词，通常会引起他们强烈的反感和抵触。批评的是否切中要害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场合、态度、语气、措词，还有对象，以及批评的主体、客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条原则对大多数人都适用，即便不是教师，但教师似乎更在意一些。作为这个群体的一员，我承认自己就是如此，如果不是误解的话，我想很多人都如此。

教师之所以对面子如此重视和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有关。在他们还没有成为教师之前，他们所接受的教育便告诉他们教师对面子的非常看重，成为教师之后他们也就顺理成章的加入到对面子的维护中。而且，他们会逐渐意识到面子真的很重要，没有面子教育工作可能没有丝毫乐趣，还可能或必然遭遇很多的困境和挫折。事实上在这些时候，教师把面子和尊严等同起来。“严师为难”，古人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里的“严”不是严格和严厉的意思，而是尊严和尊重的意思。古人建立的逻辑是：只有尊敬教师，才能相信教师，才能让教师的教育发生作用。从人与人交流的角度来考虑，这逻辑成立的，而且千真万确。教师害怕在学生面前失掉面子，原因是害怕失掉尊严，从而失掉自己实施教育的基石。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教师是通过成就别人而成就自己的工作，他们的价值要通过他们的学生体现出来，但不会很快体现出来，至少要等上几年、十几年的时间。既然未来的回报遥不可及，那么他们就对现实的尊重格外的关注，这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成就感和价值感，用以支撑自己辛苦繁重的工作。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这是教师的必然选择，如果他们过于在乎收获的话，教育就会变成交易，所以他们特别需要人们对耕耘的理解和尊重。他们是用生命工作的人，他们是为明天工作的人，他们付出的是良心，他们创造的是未来，所以他们需要尊严和尊重，但因为良心和未来都是隐性的，所以他们对显性的面子特别敏感。有损教师的面子，会让他们感觉到对他们价值的否定和尊严的践踏，是不承认他们的付出、不体谅他们苦衷、不理解他们难处的表现。强烈的反感和抵触是理所应当的。

面子与尊严的密切关系让人们误以为它们是一回事，但实际上面子并不等于尊严，有面子不一定有尊严，丢了面子也不一定丢掉尊严。课上读错一个字，或是被学生的问题难住了，觉得很没面子，但教师的尊严并没有受损，倒是故意掩饰，或是用某种方式搪塞，虽然保住了面子，但尊严却因此受到伤害。以我的观察来看，教师越是在乎面子，越是要维护自己的面子，越不容易获得学生打心眼里的尊重。真正的尊严确实体现为面子，但不需要面子维护，如此简单的道理很多人没有弄懂，不仅仅是教师。但对教师来说，更需要明白尊严究竟来自哪里。

教师是最要面子的，但很多时候，教师也是最不讲面子的。这样说会不会让教师面子上不好看，因此而反感，我有点担心。当众对学生批评，言辞犀利，态度严厉，直指痛处，狠揭伤疤，被很多教师认为是有效的教育方式，我们俗称“让他们长长记性”。当年我自己也很迷信这种教育方式，一方面是震慑，一方面是羞辱，以期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和一劳永逸的效果。排名也是我经常使用的法宝，不看分数看名次，一方面是鼓励考得好的，另一方面则是警示考得不好的，我更希望后者的作用得到发挥，但我的希望往往落空。无论什么事都要排名，考试成绩、平时表现、宿舍卫生等等，不管合理不合理、科学不科学，我总要想办法量化，然后进行排名。示众与排名相结合，当年我极尽羞辱之能事，可谓是一点面子都不讲。学生曾跟我讨论过这个问题并对我表示不满，我把从老教师那里学来的但认为非常有道理的一句话送给他：你自己都不要面子，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他哑口无言。

那些长期得不到面子的学生，到后来可能真的不要面子了，你越是想当众羞辱他，说的好听一点是警示他，他越不以为然，甚至洋洋得意，让你无可奈何、毫无办法。不仅如此，他们还学会了反戈一击，用一些你想不到的方式让教师面子扫地。我曾问过一个考了0分的学生，为什么考0分，真的一道题都不会吗。他的回答让我心有余悸，他说我就是要把某某老师的平均分拉下来，让他也寒碜寒碜。我说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考0分你自己不觉得寒碜吗。他说我无所谓，习惯了，我就要让他没面子。面子撕破之后，后果非常可怕。我犹豫了好久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这位教师，后来还是说了，没想到这位教师居然早就知道。他对我说，我早明白怎么回事，看我怎么收拾他。师生互撕面子的事情至今依然存在。但更多的孩子不会这样，等待他们的是屈辱和痛苦，是煎熬，是自信和自尊的蒸发。

教育应该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因为接受过教育意味着更有修养、更有知识、更有前途。但是教育经常做一些不讲面子的事情，崇尚竞争的文化让各种各样的评比大行其道，人们会认为不评一评、比一比，不分出个高低上下，不排出个你先我后，教师就不好好教书、学生就不好好学习；追求整齐划一的文化让各种各样的限制充斥着校园，统一的要求、统一的进度、统一的标准、统一的规范，让个性和差异无处藏身，不一样变成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恐吓、羞辱、示众等教育方式被认为是合理的，很少有学校认为成绩是学生的隐私、差异不仅是客观的而且是必须要尊重的。教育的不讲面子不用针对学生，对教师也是如此。公示学生排名也就是公示教师排名，评比学生也就是评比教师，不尊重学生的个性也就是不尊重教师的个性，羞辱考的不好的学生也就是羞辱教的不好的教师。在这样的文化中，最要面子的教师也变得不讲面子了。

教育正在品尝它自己种下的恶果，越来越多的不讲面子的家长和学生，开始和学校斤斤计较、与教师对簿公堂。他们像当初学校用挑剔的目光看他们一样，用更加挑剔的目光看学校，他们像当初学校动辄就公布他们的失败一样，动不动就举报学校、妖魔化教师。冤冤相报何时了，教育不讲面子，教师不讲面子，社会更不讲面子，教育生态令人担忧，这给要面子的教师带来极大的困扰。但我们都忘了一点：要面子首先要给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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