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市?城中村? |左珊丹·早茶夜读665
665 | 读城记2020
大都市?城中村?
——一个滴滴快车司机眼中的北京
清华大学教授谈央视“大裤衩”:牺牲了建筑所有的好处。
图片来源“印象庆阳”网。
北京,丰台区石榴庄村。
图片来源“新浪新闻”。
(一)
本月“读城”的主题书是日本作家斯波义信的《中国都市史》,推荐得非常好,的确是一本让人耳目一新的作品。读了其中的某些章节之后,我却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焦虑之中。
其实在没读到这本书之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常常在问一个问题(问谁?不知道。只能是问自己吧!):“北京,真的是大都市吗?”或者,换个更犀利的问法:“北京,真的是一座宜居的大都市吗?”
北京,中国的首都,政治文化中心,常住人口近两千万,自然就是人们所说的“大都市”啦!
多年以前,或者说,在没有作“滴滴快车司机”之前,我对北京的印象绝对不差。其主要原因,是因为我深爱的母校北大。
1984年,怀揣文学之梦的我,走入北京大学的朱红色校门,走近了父亲口中、自己梦中的未名湖。四年后,北大毕业分配到几公里以外的北京语言学院教书。那之后的十几二十年,我居住、工作、生活的范围,就在北大和五道口之间。
而我喜欢带着本书和一杯咖啡去游荡的几个“诗意空间”,起初就是“家门口”的北大未名湖和清华“荷塘月色”,后来这两个地方都变成了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我也就不怎么去了。我游荡的范围开始向西拓展,植物园曹雪芹故居所在的“黄叶村”,贝聿铭设计的香山饭店的“曲水流觞”庭园,香山山门口买卖街上的“雕刻时光咖啡馆”二楼的观景露台……而夜晚,无比幸运的是,我的中学同学甘琦创办的“万圣书园”,没有跟她一起远嫁美利坚(她后来成了著名诗人北岛的妻子),反而跟我一起搬到了刚刚建成的“蓝旗营北大清华教师小区”,书店里还开了一家“醒客咖啡”。我的很多稿子,都是晚饭后带着笔记本电脑,在醒客咖啡里的棕色木头小桌上写出来的。咖啡厅与书店只是“一壁之隔”,那道“壁”又是雕花的古色古香的木屏风而已,所以我可以随时晃进书店(周末书店会开到夜里十二点),嗅着满屋的书墨香与咖啡香,即使没有夜宵,心灵已经有了无比的饱足感。
我在“醒客咖啡”的“专座”
在“万圣书园”,书店与“醒客咖啡”仅“一壁之隔”
从书店里,可以看到我写东西的咖啡色小桌。
(二)
2016年,儿子即将参加高考。因为高一高二比较贪玩儿——滑雪、组装摩托车等重型爱好,占据了他大量时间,以至于高二期末成绩只有380多分,那个分数,即使在北京这样的相对容易考大学的城市,也是连三本也上不去的。
为了陪伴儿子度过高考前的“艰难岁月”,我放弃了纽约市立大学的教职,返回北京。儿子倒也善于审时度势,最终发觉自己还是应该考上一所国内的正经大学的,于是给自己找出一条正确道路突击复习,那就是不去学校参加“大帮哄”的复习课了,每天请两三个高三特级教师,到家里来一门一门为他“量身定制”辅导课程,一对一补习。效果的确不错,他的成绩突飞猛进(最后高考竟然考出了596分的高分),但是每小时350元的学费,一天三位老师各教俩小时就是2100,而当时我在大学任教的薪水每月仅仅七千大洋,给父母在万柳租的三室两厅的房子,因为新建的中关村三小总校就开在那个小区对面,房租从九千多陡涨到11800。手头拮据,不言而喻。
以前也曾打过若干种工,以贴补家用。而那年,每天晚上儿子下了辅导课,还要吃一顿有荤有素的夜宵,等他吃完我收拾完厨房,一天做了四餐的我,已经没有力气打开笔记本电脑爬格子了。我那时唯一想干的,就是开车出去兜一圈散散心。该着我命好,突然,我发现北京有了滴滴快车,而我,竟然顺利地进入到了头几批司机的行列。
于是,每天夜里十点以后,我就开着自己的那辆4.3排量的雪佛兰开拓者越野车(因为那辆老车太耗油,跑滴滴快车,赚的也就比油钱多那么一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划入了北京的夜车河。
2007年5月,驾两驱雪佛兰开拓者,
穿越中国十大越野路段之首的太行山昆山隧洞。
(三)
因为“滴滴快车”实行的是“派单制”,你只要打开“滴滴快车司机端”软件,网站马上可以捕捉到你的位置,很快就会给你派单。乘客的目前位置当然离你很近,但是他们的目的地,就只有“天知道”啦!
那些个开“滴滴快车”的夜晚,我驾车游走于空旷寂寥的“夜北京”,离开了令我感觉舒适愉快的“北京西郊蓝旗营”(那些年我的稿子的落款都是“写于北京西郊蓝旗营醒客咖啡”),离开了未名湖博雅塔、离开了荷塘月色、离开了黄叶村前微风吹皱水面、离开了贝聿铭的曲水流觞——写下这些文字的这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有着一半苏州血统的我,所爱所忆念念不忘的这些北京的角落,竟然都是“充满了水的很滋润的”地界!
与山、与土、与石相比,水是“无比轻盈的”。而北京,却绝对是一个“没有水”的“无比沉重”的城市!在没有江、没有河(大运河不算)、没有湖(昆明湖不算)、没有海(后海,算吗?)的北京,在沙尘暴刮得“北大三教”整座教室楼的日光灯都变成蓝色的北京,我竟然能住在一个“被水环绕”的蓝旗营,这是何等的运气啊!
说回滴滴快车吧!永远忘不了2016年乍暖还寒的一个初春之夜。那个夜晚的经历实在堪称“刻骨铭心”。
临近午夜,我刚刚送一位乘客到达首都机场,T3航站楼前灯火璀璨如同白昼。帮乘客卸下行李箱,互道再见,正想“收工”回家了,突然,手机“叮当”一响,一个单就把我派去了丰台南边的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村落——是的,那个地名就叫“××村”。
蓝旗营不是也紧挨着“中关村”和“黄庄”吗?接单的刹那我并没多想什么。
雪佛兰开拓者轰鸣着从东向西,穿过整个北京城。
我爱走长安街——为了看看空无一人的天安门广场,暗白色的纪念碑,一份冷清到彻骨的庄严;也想看看木樨地附近的那片小树丛,那里曾经有我枪林弹雨声中迸发的爱情;还想看看民族饭店电报大楼,怀旧的建筑前后,便又要骂一次东方广场那土豆样臃肿的丑八怪身材。
当车由东五环外,穿过东五环、东四环、东三环、东二环,经长安街越过西二环、西三环,绕上西四环以后,城市的景致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环路越来越宽,却越来越黯淡。路的两旁尽管也有高楼大厦,但大多一片漆黑——不是没有灯火,而是只有鬼火样的灯光却毫无人气。隔着车窗远远望去(因为雾霾长年不敢开窗),那些大楼,仿佛都是烂尾楼,让人只想“敬而远之”。环路的立交桥也都是黑漆漆的,桥下大多是某个单位或者客运公司或者汽车销售公司的停车场,一排排某个品牌同款车型的车,密密麻麻地排列于锈迹斑斑的栅栏内,车身上落满灰尘,肮脏不堪,已经看不出车漆的颜色与光泽,仿佛它们不是新车,而是即将解体的报废车。
快到乘客所住的小区时,简直就是进了五十年前的农村,我儿时住过的姥爷姥姥家,位于长春郊区、伊通河畔的菜社里的一个小村庄,没有柏油路,没有路灯,到了夜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屋子里也常常停电,离炕很远的饭桌上点了一枝鬼火般的蜡烛,临睡前姥姥在我身边脱棉袄的身影,于是被放大到报纸糊的土墙上,影子老大,占据了整个墙壁与屋顶,晃晃悠悠的,仿佛电影荧幕突然挂进了我们家里!
后来,根本看不清路了,靠乘客的无比具体的指挥,我才把车开到了他们那个“××家园”似有若无的大门口(那简直没法叫“门”,只是一个围墙留出的窟窿而已)。我的越野车经过改装,前大灯两侧装了极亮的山地灯,平时在城里根本不敢开怕挨骂,只是为了去甘肃青海西藏那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在国道上赶夜路时才打开用的。那时我打开了山地灯,一道强光照进他们小区的主路,仿佛梦想照进了现实——而那才真是“陷实”,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除了水坑就是烂泥,路旁的树木都是畸形的,几块破木板子上画着奇形怪状的儿童抽象画,大灯一照如同妖魔鬼怪全部现了原形,那里,应该是小区自己办的幼儿园的围挡。我心里叫了一声“OMG!”(英文“哦,我的天哪!”的缩写字母),我为那些所谓的“北京儿童”感到难受与窒息。其实那里刚出四环并不偏远(距离更远的门头沟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呢!),那个小区的房价在扬州宁波贵阳昆明的人看来,几乎就是“天价”。可是,他们却“有名无实”地住在一个破烂不堪、令人作呕的“城中村”里——尽管他们还是住在挺高的带电梯的楼房里。
看着那位穿着得体的先生,提着很重的行李箱(路太烂了不能拉,只能提),步履蹒跚地走进他住的楼门后,我拼命踩下油门,“逃命”一般地逃离了那块土地。
那是一块不伦不类的土地——它既非都市,又非农村;可它既是最贵最堵的大都市,又是最破最烂的农村。“城中村”的名字实在恰当——那里,既无都市的繁华喧嚣,也无乡村的宁静安详,它仿佛都市边缘脓疮一般的存在,让我如鲠在喉、如梗在心。
跑了几个月的夜间滴滴快车,我是99分的“优质司机”,缺的那一分,是因为在那个夜晚之后,我终于开始“拒单”啦!我后来拒绝了几单,有去高碑店的,有去大兴的(当时还没建新机场,那边还很荒凉),有去距离怀柔的雁栖湖还有七八公里的啥村子的(后来那里被选为APEC会议的会址,面貌大为改观),为了自身安全,也为了不再看到那些令人堵心的“城中村”。
北京,拆迁之前的丰台区南苑分钟寺村。
图片来源北京晚报新闻。
(四)
北京,无疑还是大都市。
你可以在最高学府北大清华孜孜求学,你可以在环球瞩目的金融街CBD创业淘金,你可以在保利剧院人艺剧场国家大剧院一展歌喉、唱腔、演技与舞姿,你也可以在三里屯簋街南锣鼓巷五道口彻夜狂欢一醉方休……但是,当我们的父母已经七老八十的时候,当北京这些个“大都市功能”已经跟他们完全脱离了干系,我们曾经使出吃奶的力气、甚至花掉两三代老人的全部积蓄才好不容易置下了一份家业,并且怀了无比真诚的“孝心”把他们接到北京来“安度晚年”,我们不曾(也不敢)自问:那些破破烂烂、让我们又爱又恨的“城中村”,真的比父母在“老家”的居住环境更好吗?真的适合我们年迈的父母定居、健身、交友、养老吗?真的能让他们悠闲、舒适、轻轻松松、心情愉悦地度过他们人生最后的岁月吗?
我们不曾也不敢自问,是因为那个答案肯定多半是“否定”的。
乘着高铁,外地“小城人”纷纷涌入北京这个“大都市”旅游,早上八九点钟被导游带进景山公园,看到一些“北京的老人”在遛鸟、喊嗓儿、打太极拳、唱京戏,听着那“京腔京韵”,不住地点头称赞。看过了长城的雄伟,故宫的神秘,见识了鸟巢水立方国贸的金碧辉煌,再被晚高峰的大堵车给震得目瞪口呆,感叹道“这就是北京啊,国际大都市啊!”几天的游玩转瞬即逝,拎着北京果脯和烤鸭,恋恋不舍地回他们那个“小城”去了。他们可能绝对想不到,我,一个在北京这个“大都市”学习、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北京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着,退休后立刻带着老人逃离北京,去他们那个“山清水秀,鱼肥肉香”的小城“安度晚年”。
哪个“小城”?其实我还没太想好呢!过了长江,放眼望去,这样的“小城”比比皆是。
上个月我们讨论城市的类型时,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一书里,提到了“轻盈的城市”的概念,甚合吾意!我要给我和老人选的“安居之所”,就应该是一个“轻盈的城市”。我给它的定义包括——
·有山有水,山清水秀
·城市规划舒展,生活、医疗极其便利
·建筑优美,赏心悦目
·市容令人愉悦,鸟语花香
·市民多悠闲从容,注重饮食、养生
这些“轻盈的”小城,它们也是“都市”而绝非乡村哦!你如果读了《中国都市史》,你就会知道,它们在哪里了。
浙江,千岛湖,
一百元一天的酒店式公寓湖景房
宁波,“南塘老街”夜色
宁波,古朴又美丽的“南塘老街”
宁波,“南塘老街”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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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竟然去吃了四餐
曾经的“小城”宁波
2020年7月6-9日写于云南小城安宁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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