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月桂树（独幕剧）
文/程广云
时间：不详
地点：月亮
人物：
嫦娥
吴刚
[幕启。]
[布景：月亮——广寒宫。舞台：右前——吴刚伐桂；正中——嫦蛾作奔月势，随即躺下睡觉；旁边玉兔捣药。]
[音乐：《月儿高》。]
[灯光渐亮。]
嫦娥奔月
嫦娥：（一觉睡醒，起来，作百无聊赖态）哎！空虚啊！寂寞啊！（念）今夕是何年？高处不胜寒。（音乐声起——《霓裳羽衣曲》，起舞——《霓裳羽衣舞》，念）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吴刚伐桂声起。嫦娥舞止，乐止。]
嫦娥：吴——刚！（走近吴刚）哎呀！吴刚！都什么时候了？一天到晚就看见你这样砍呀砍呀……
吴刚：（一边砍树一边答话）这是我的工作。
嫦娥：好啦！吴刚！你看看这月亮，这广寒宫，这天上宫阙，这琼楼玉宇。你不想看看吗？我给你当导游，好吗？
吴刚：我没功夫。
嫦娥：你没功夫？好吧！吴刚！那么你也不想看看我吗？（对镜化妆）哎呀！我告诉你，自从我吃下了王母娘娘的不死灵药，至今我容颜不衰，青春常在。在这月亮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其实，两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对吗？
吴刚：（麻木地）……
嫦娥：天啦！这家伙一天到晚砍树砍树，自己也变成了一根该死的木头。哎！想当初，悔不该……抛弃我的爱人，那样一个英雄。可怜我如今……落得这样一个孤零零、凄渗惨的下场。（念）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吴刚：你背叛爱情，就应该受到惩罚。
嫦娥：是的，可是我需要……你懂吗？（激动地）我是人，我需要人的爱；我是女人，我需要男人的爱。
吴刚：（平静地）真正的爱不是为了打发时光，填补空虚。
嫦娥：（无可奈何地）好吧！吴刚！那么我们总可以随便走一走，谈一谈吧。
吴刚：我没功夫！
嫦娥：（气愤地）你没人性！你还不如当年天蓬元帅。他还知道好色——调戏妇女（作羞涩态）。
吴刚：你可以找别人。
嫦娥：你叫我找谁？
吴刚：月老儿。
嫦娥：月老儿？——这老东西。一天到晚就知道给人间那些男男女女——那些要死的人们系红绳子，单单把我们两个活神仙给忘记了。听说，这老东西在人间特吃香，前不久开办了一家“月老儿婚姻介绍所”，如今又改成了“婚姻服务中心”，当上了董事长、总经理什么的，跟一家叫做“小红娘”的在竞争呢。一天到晚门庭若市，还有什么跨国婚姻，上什么因特互联网，发海啦！
吴刚：玉兔。
嫦娥：玉兔！（抚摸玉兔）哎哟玉兔！它也跟你一个脾气。你一天到晚伐树不止，它一天到晚捣药不止。玉兔！（怀抱玉兔）唉哟玉兔！就只有你可以陪伴我了。真是神仙不如人，人不如畜牲。（迹近疯狂地）我讨厌神仙，讨厌像神仙一样的人；我热爱动物，热爱像动物一样的人。（静场。嫦娥重又走近吴刚）吴刚！你也忒老实了。摊上这门苦差，不就得罪了玉皇大帝他老人家吗？跑跑关系，走走门路，打点打点，吃吃喝喝，让他老人家高抬贵手嘛。现在哪个神仙不贪污不受贿？你也不能太认真了。
吴刚：我有自己的事要做。（稍停）是的，我曾经把它看作是一种苦役，可是现在它对我来说是一种事业。
嫦娥：不就图一个虚名吗？现在人们都在图实惠呢。你以为人们还像以往那样一天到晚仰望你？你看你看：现在哪个神仙不下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哎呀！吴刚！听说在人间有人卖起你吴刚的“桂花酒”，知道吗？可赚啦！人挪活，树挪死。我说你与其在这棵树上吊死，不如出售你吴刚的正宗“桂花酒”。我帮你做广告，搞推销，拉客户，跑运输，怎么样？
吴刚：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嫦娥：（气愤地）好！好！你有自己的事要做。……那么我问你，你做什么呢？愚公移山，每天挖山不止，挖一点就会少一点。可是你吴刚伐桂，每天伐树不止，砍多少还会有多少。你是在做无用功，你懂吗？
吴刚：（讽刺地）你比智叟还聪明。
嫦娥：……你是不是也想感动玉帝，派别的神仙帮你砍断这棵树？
吴刚：我根本就不指望砍断这棵树。
嫦娥：我知道你是一个偏执狂。
吴刚：（稍停）你知道这棵月桂树吗？
嫦娥：不知道。
吴刚伐桂
[主题音乐声起。]
吴刚：（稍停。诗意地）这月桂树高五百丈，根系大地，叶覆苍穹。一年四季，桂香四溢。每到夜晚，人间那些男女老少就在这树荫下乘凉，在辛苦了一天之后，享受着这夜晚的宁静。如果没有这月桂树的话，生命就会失去光泽，精神也会变得荒凉，天地失去支撑，变成一片废墟。
月是宁静，桂是飘香，树是荫凉。月桂树下，是人们的桃花源里。呵！月桂树，参天参地，是我们精神的支柱。呵！月桂树，是我们精神的支柱。
月是宁静，桂是飘香，树是荫凉。月桂树下，是人们的桃花源里。呵！月桂树，生生不息，是我们生命的火炬。呵！月桂树，是我们生命的火炬。
嫦娥：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培植它，浇灌它，而不应该砍它，伐它。
吴刚：你不知道，这月桂树有它一种特性：凡树都要经常修剪，这树尤要经常砍伐，越砍越生，愈伐愈长，否则，就会枯萎、败落。
[主题音乐声止。]
嫦娥：（不无讽刺地）原来你是一个英雄、救世主。
吴刚：……
嫦娥：（讽刺地）英雄！救世主！舍己忘我，救苦救难，对吗？（灯光变幻不定，嫦娥陷于回忆之中，梦呓地）是的，我也曾经爱过一个英雄：羿射九日。那时他是多么年轻，多么英俊，多么富有自我牺牲精神，多么富有幻想。而我又是多么爱他。我们共同梦想，同甘共苦，多么幸福。可是，英雄逐渐被人们所遗忘。一个英雄主义时代就这样过去了。从此我也就不再相信什么了（面对吴刚）。
吴刚：其实，我刚才告诉你的不过是一个神话。
嫦娥：我早就知道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何止一个神话？连你，连我，和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是神话。我们不过是在做梦，不过是在演戏罢了。
吴刚：人生本来如梦如戏。……可是人们需要神话。
嫦娥：所以你就满足这些需要，编造这些神话，对吗？……你是为别人活着。
吴刚：我是为自己活着。
嫦娥：为了什么？
吴刚：为了存在。
嫦娥：我们是存在的，而且永远存在下去。
吴刚：不！不！我们并不存在。（稍停）我们是不幸的，因为我们不死。不死就是一种天罚。真正的人是有死的。
嫦娥：可是人们还是希望不死。
吴刚：那是因为人们有死。（稍停。诗意地）好比人们仰望这个月亮，思绪万千，浮想联翩，以为这里多么美好，可是一旦登上这个月球，发现这颗星球早已老死，黑暗、荒凉、空虚而又寂寞，连月光都是阳光的反射，连你我都是他们自己编造的神话。茫茫宇宙，星光灿烂，他们终于发现：原来他们自己生活的地球才是最美好的，那是一颗蔚蓝色的星球。
嫦娥：（颇有同感地）真是这样。（灯光变幻不定，嫦娥重又陷于回忆之中，梦呓地）当年我在地球上生活时，总是盼望自己长生不老。每当我照着镜子，（对镜打扮）我就会可怜自己：如此花容月貌，体态轻盈，真是百年不遇，千载难逢，可是有一天我会老的，有一天我会死的。……有这样一条路，你不想走，偏要你走，路往你脚下奔，开始还是比较慢的，慢得好像一只龟，伸头缩脑的，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快得好像一条蛇——遭到雷，触了电似的——往你脚下窜，溜，咬，逼得你逃呀，逃呀，逃呀……
吴刚：其实你们当时很幸福。
嫦娥：是的。人人都说英雄美人，人人都很羡慕我们。可是美人又怎么样？英雄又怎么样？我没看见，我是听闻羿射了九个太阳，当时他向我求婚，我也就嫁给了他。（满腹牢骚地）可是他跟你一样，死脑筋一个，一点活心眼没有，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猎，打猎，那么大的功劳，也不知道往尧爷那里去跑官要官；那么大的名气，也不知道开公司办实体；还有什么出国留学，都不知道，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猎，打猎，开始还有什么封豕长蛇，后来打来的也就是一些乌鸦、麻雀。我们一天到晚就吃一碗乌鸦的炸酱面，偶尔再喝一口麻雀的汤。你说这日子怎么过？（稍停）再说英雄美人，难免一死。……
吴刚：你们可以要一个孩子。
嫦娥：是曾想过。可是你想，吃得不说，多少年了，就住一间房，三个人就转不开。一个月那么一点收入，现在房价都上天了。他打猎，跟你伐木一样，都是体力劳动、简单劳动，而且现在提倡保护野生动物、绿化，你们打猎、伐木简直就是违法犯罪。（稍停，看破红尘地）再说我早就想开了，孩子不是自己。哪怕是我生的、养的、亲自教的，他（她）还是他（她），我还是我。他（她）的身体不是我的身体，他（她）的心灵不是我的心灵。什么子子孙孙无穷尽啊，都是妄想，痴人说梦。我们都知道自己是怎么对待父母的，我们也应该知道孩子将来怎么对待自己。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何况现在已经到了老龄化时代啦，即使一对孝顺孩子，上面四个老人，四个老人上面还有八个老人，——都说什么克隆啊基因啊，一个人可以活到一千二百岁。——（两手呈倒金字塔状）八个老人上面还有十六个老人，十六个老人上面还有三十二个、六十四个，……非得把他（她）们压垮不可。……反正，我是不为别人活着，我也不为父母活着，也不为丈夫活着，也不为孩子活着。……
吴刚：（讽刺地）可是你也不能独自一人升天。
嫦娥：我也没有。（伤感地）你不知道。我那个羿，因为我一天到晚又吵又闹，要跟他离婚。他就跑到王母那里，讨了一副不死灵药，说是你要觉得人间过不下去，我们就到天上去过。可是他又留恋这个人间。我一天到晚催着他，说是我们赶紧喝了这药，上天当快活神仙去，省得吃苦受罪。他说：不急，不忙。明天再说，明天再说。好了。你不知道我那个羿，善良得很，害人之心是半点没有，防人之心也没有半点。他有一个徒弟，叫做逢蒙。我早就告诉羿，提防着他。你说一个师傅，好歹都要留下一手绝招。他倒好了。明明逢蒙有次故意把他当作野兽射了，——幸亏他的“啮镞法”救了他的性命。——他不惩罚这恶人倒也罢了，他禁不住这小人花言巧语，反而连自己的“啮镞法”也传授给他了。世间哪有这样一个傻子？我说你总有一天要送了性命。结果就有一天，有人说他被逢蒙害死了。我当时听信这个传闻，又是悲痛，又是气愤，又是害怕，——因为我知道逢蒙对我不怀好意，所以赶紧喝了那药，立刻觉得身心飘渺起来，于是升天当了神仙。……
吴刚：那么你的羿呢？
嫦娥：羿这次还是没有死。他要像射太阳一样地射月亮，可是狠不下心，下不了手。我知道他很难过，是我对不起他，（抽泣）我好后悔。（稍停，略微平静，颇觉委屈地）可是天上人间都在造谣，说我偷吃仙药，背叛爱情，连你都相信了这个谣言。
吴刚：你的羿后来究竟怎样呢？
嫦娥：最终还是不出我的所料，被逢蒙害死了。……所以我奉劝你别当什么英雄。自古英雄气短，从来美人薄命。
吴刚：我的英雄梦早已做完了，现在不过是在做戏罢了。（稍停）你是可怜自己容貌、身材，所以怕死，做了神仙；我是可怜自己功名未立，事业未成，所以也怕死，也做了神仙。
嫦娥：原来我们以为天上多么美好，神仙多么自在。可是没有想到这样虚无。什么天宫啊，天堂啊，什么神啊，仙啊，都跟影子似的，一点都不实在。（感叹）做人有做人的烦恼，做神仙有做神仙的烦恼。
吴刚：可是人们毕竟有个尽头，我们终究没有尽头。
嫦娥：因为我们不死，所以我们不幸，是吗？
吴刚：……
嫦娥：（同情地）可是吴刚，你比我更不幸。我们在这个月亮上已经相处几千个日日夜夜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还可以四处玩玩，你却吊在这棵树上，做无用功。还有多少个日日夜夜要熬下去啊！
吴刚：不！不！正好相反，你比我更不幸。
嫦娥：……
吴刚：当然，你可以认为我是在做无用功。循环往复，无穷无尽。可是四季循环，日夜交替。生活本来就是重复，重复之中自有创造；每当我这样劈下去，（劈一斧子）我就看见又有新芽，催上枝头。这就叫做生活。
嫦娥：这有什么意义？
吴刚：生活本来没有意义，意义是我们自己创造的。（稍停。诗意地）好比这个月亮，本来没有意义，意义是人们自己创造的。他们花前月下，诗情画意，歌舞升平，他们创造你我这样两个神话。
嫦娥：（解嘲地）为了他们这些梦幻，你我可就倒了霉了。
吴刚：总之，我实干。生命在于运动，时间就是生命。我行动，所以我存在。而你却一天到晚幻想、空谈，可是除了行动以外，思想和语言都不是存在。
嫦娥：不要执着于存在还是不存在。……
吴刚：可是我执着于存在。而且我执着于此岸的存在，我不企求彼岸的存在。
嫦娥：我也一样，我没有上帝信仰，也没有来世观念。我信奉“刹那主义”。玩得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
吴刚：可是你不会死。
嫦娥：我不会死？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样也行。
吴刚：我不一样。行动，并且绝望。在绝望中行动，这是我的信条。
嫦娥：玩深沉。……别太累，跟着感觉走，潇洒走一回，好吗？
吴刚：……
嫦娥：（千方百计地）可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是不死的人，都是不幸的人，是吗？
吴刚：（稍停）是的，可是你闲着，我忙着，这是我们的根本区别。你闲着，所以你浮躁，心性不定；我忙着，所以我执着，始终如一，这是我们的根本对立。在同一个月亮上，我们是两个根本不同的人。
[灯光渐暗。]
[音乐：《月儿高》。]
[吴刚伐桂声止。]
嫦娥：哎！空虚啊！寂寞啊！（音乐声起——《霓裳羽衣曲》，起舞——《霓裳羽衣舞》，念）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嫦娥舞止，乐止。]
[幕落。主题画——月桂树。]
——剧终
1．嫦娥奔月
[汉]《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以奔月。高诱注：嫦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嫦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
羿射九日
[汉]《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
……尧乃使羿，……上射十日。高诱注：十日并出，羿射去九。
逢蒙射羿
《孟子·离娄》：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
参见鲁迅《故事新编·奔月》。
2．吴刚伐桂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
✪编辑 | 田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