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坛丘当代课教师的日子
作者:范福鸣
目前教师分为事业编和备案制教师,至于代课教师已经很少了,但是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代课教师在农村几乎占了“半壁江山”,而且其中的代课教师大多数是插队农村的“知识青年”。当时代课教师每月24元代课工资,但是不发给代课者本人,给代课者一个月发6元生活费,其他待年终时在生产队领工分,就是这样的待遇还是吸引了众多的插队青年。本文记叙了我断断续续代课的生活经历,纪念逝去的青春岁月。
▲插队青年老照片
1971年,我在坛丘公社西扇大队第一生产队插队已经第三个年头了。那年夏天,梅雨连绵不断,我穿着塑料雨衣,将下端挽起在腰中打了个结,正跪在双季稻田里和农妇们一起耘苗。本来耘苗都是在晴天进行的,但是大半个月来几乎天天下雨,农活不能再拖下去了,所以尽管还在下雨,队长还是安排了这活。
▲酝苗
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凉飕飕的,正好与汗水来个调和,稍微冲淡了一些燥热。塑料雨衣一点也不透气,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衣服粘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真想把雨衣脱了,但是又怕被雨淋坏感冒。这时队长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嘴上叼着一根烟,顺着田埂一晃一晃走了过来。走到我旁边,吸了一口烟,对我招招手,示意我上来。我站起来,抹了一下粘在腿上的泥浆,走到队长跟前。队长细长的眼眯了一下,开口说,大队学校里一个教师生病了,想叫你去代几天课。代课这个陌生的工作,我能行吗?我可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去教孩子,只有在上学的时候,与老师有过接触,但是那时是学生,至于老师怎么上课可从来没有想过和注意过。我犹豫了一会,看看天上的雨丝,再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好的,什么时候去?”队长说,你下午就去吧。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生产队宣传语
学校就在大队部西侧,几间朝南平房,隔成两间教室和一间宿舍。泥泞的操场上都是一个个小水潭。朝东的两间草房,其中一间就算是老师的办公室,另一间也是教室。
▲早期坛丘乡村小学
负责人是一位公办老师,姓韩,矮壮的身材,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并介绍了学校基本情况。学校共有三个班级,其中一二和三四年级都是复式班,只有五年级不是复式班。我怯生生问了一句:“什么是复式班?”他见状马上补充道:就是两个年级放在一间教室里上课。接着他大概介绍了一下上课的顺序。说来也挺好笑,一个从来都没有经过培训,也从来没有经历过教师工作的“菜鸟”竟然一上来就要去上复式班的课,这好比战士第一次见枪就要上战场了,这事放在现在一经曝光我估计可以上新闻头条了。
▲复式班教学课堂
学校也就五名老师,韩老师夫妻俩,再加上一名复员军人和两名与我相仿的插队知青,所以在办公室里倒也没有拘束感。由于人员紧,也不可能去其他班级先去听听课学习学习,所以韩老师笑眯眯对我说,等会你就直接进教室上课了。他又初步交代了一下我所代课年级的教学进度和我每天上课的课表。幸亏我代的班级是一二年级,也就20多个小孩,教室就在办公室南边。待到韩老师拿着一个哨子一吹算是上课铃,我忐忑不安地拿了两本语文课本就“走马上阵”了。农村的孩子天生淳朴和拘谨,他们分坐成四排,脸朝东,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由于是草房,再加上是下午,只有两个窗户分别开在靠南面和西面的泥坯墙上,教室里又没有电灯,再加上雨丝绵绵,所以光线比较暗,但是孩子们齐刷刷亮晶晶的眼睛似乎为草房教室增添了一抹亮色。第一次进教室,第一次当老师,我有点不知所措。一个扎着两根小辫的小姑娘一声清脆的“起立”把我从懵圈中解救了出来。我按照韩老师交代的上课顺序开始先给一年级孩子上课,关照二年级孩子先预习接下来要上的课文。一二年级的课文内容很短,再加上那时“×××××”还没有结束,教材大多都是与“×录”关联,再加上自己没有多少“墨水”,才几分钟就感觉没什么可讲了,只能布置学生抄写,至于什么启发式,延伸至生活内容等等一概不知,第一堂课就这样干巴巴在一个真正外行的“教师”滥竽充数中过去了。现在想想也挺对不住这些孩子们。下一节是体育课,由复员军人一名姓宋的老师上,由于下雨,再加上操场一片泥泞,我看到孩子们也就在教室里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玩。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同样是插队姐妹的提示下,我向韩老师要来了教学参考书,在晚上煤油灯下细细研读了参考书上教学参考,每天“以样画图”按照课表给孩子们上课。几天下来对于我这个“菜鸟”教师,感觉还是上数学课稍微好一点。40分钟,每个年级大约20分钟,讲例题花去10分钟左右,让学生上黑板做做,验证一下孩子有没有掌握。接下来让先上课年级的学生做作业,剩下一半时间教另外一个年级。至于语文课那就有点“糊弄”孩子了,除了教教生字读读课文,似乎没有可教的,好在是复式班,平均下来每个年级只有20分钟,所以还不至于晾在讲台上大眼瞪小眼无话讲。大约代了一个星期左右,正当我稍微摸索出一丁点儿上课的名堂时,请假的老师回来了,我这个代课老师也就下岗了,只能再次回到队里,与农妇们一起“与天斗与地斗”了。
▲乡村教师
日子重复着农村从古延续下来的劳作,不知不觉,又一年过去了,时间进入1972年5月下旬。一天农活干下来,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正在小河边“湖桥”(方言,用石块铺就延伸至河里设置,便于提水,洗东西)上洗满腿的泥水。一位姓朱插队在5队的姐姐大概是从南塘小学下班回家,走在旁边的用木棍制成的小桥上看到我,走到我身边,问我是否愿意去南塘小学代几天课,因为她代课的学校现在缺一位中年级老师。由于有了一个星期的代课经历,我马上答应了。对我来说,在当时的情景下,也算是一件小小的喜事,不管怎么说,又可以暂时离开一下毫无快乐可言的农活了。
▲作者年轻时照片
南塘小学离我插队的地方大约20分钟路程。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学校,在好姐妹的引导下,来到负责人办公桌前。负责人(那时不称校长)是一位姓张大约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脸色黝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初步了解了一下我的情况,并一本正经要求我,尽管代课时间不会长,待请假老师来时就结束,但是要认真培养好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那有点严肃的话语当时对于我这个没见过世面、毫无经验的稚嫩姑娘来说,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心想,这几天代课责任有点重啊。
当时南塘小学是一所全日制片校(当时下面还有西扇、东屯、桥门小学),一到五年级齐全,而且没有复式班。我代课的是三年级两个班的数学教学。有了之前代课的经历,我待负责人谈好话和布置好我代课的班级,马上向他要来教学参考书和教材,认真地看起来,免得上课时捉襟见肘。这所学校显然比我上次代课的学校条件好多了,上课的地方是在一座两层楼二楼,北窗外是一片碧绿的稻田。学校里的老师大多是插队青年,其中当时名声在外的“苏高中插青”也有几位。他们可是高中学子中的佼佼者,现在也只能屈尊在这所小学校中度日。在屈指可数的代课日子里,与他们的交谈中或多或少领略到了他们外溢的才华。
▲知青上山下乡生活照
学校的门前就是一条类似于小集市街道,一些低矮的平房散落着几爿售卖商品的小店,一座附近农民几乎每天都会光顾的茶馆店。街道的南侧就是一条从西边麻漾流经野湖塘的南塘港。港上船只来来往往。中午休息时分,我与几位临时同事就会去逛逛仅有的几爿小店。代课的日子显然要比在田里做农活轻松的多。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我再次“失业”,请假的教师回来了。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1975年,我插队农村已经整整六年了,在那时上调回城的希望似乎还毫无征兆。一位在坛丘镇上的远房亲戚得知一个信息,坛丘小学需要一个代课教师,他将这个信息告诉了我。我随着年龄的增长,胆子大了些,就在第二天一早走了四五十分钟路程匆匆找到学校,找到了当时这所学校的负责人。当时学校领导班子称教革组,教革组一位姓仲的副组长接待了我,初步了解我的基本情况,当他听说我曾经有过代课的经历,显然很是满意,当即就录用了我,并告知我这次代课是长期的。在那时我听了可真有点喜出望外,心想这可是我的心中的愿望啊。
▲作者做代课老师时的照片
坛丘小学是一所双轨制中心小学。配置也比较全,设有正副教革组长,一名教务主任,还有总务主任兼会计。学校中的教师除了教革组长和几位年纪稍大的教师,其余几位都是插队青年。当然在这些代课教师中,我在那时是年纪最小的一位,所以当我一融入这个集体,大家对我很是关照。
▲插队青年合影
我担任的课务是三年级一个班的语数包班教学。尽管坛丘小学也是一座乡镇小学,坛丘那时叫坛丘公社,但是与前两所我代过课的学校来比,无论从设置和教师配比上来看,都要好得多。这里年纪较大的几位教师都是正宗的师范毕业。教革组长姓秦,也是一位老师范生,快四十岁,绍兴人,一口浓重的绍兴话,平时无论是开会讲话还是行走总是慢条斯理。遇见我一副不知戴了多少年玳瑁色镜框后面的眼睛总是笑眯眯,还不忘慢条斯理打声招呼。最让我感到温暖的是几位老教师(其实那时他们也就四十岁左右,但是那时我感觉他们已经有点老了),当我在教学上不懂时,去向他们请教,他们总是不厌其烦教我,从来没有用轻蔑的眼神和口吻对待我。虽然分别已经快五十年了,但是至今他们的音容笑貌还常常在我眼前浮现,我常常心怀感激。教师这个职业人们常说“给人一瓢水,自有一桶水”,显然这个尺度对于我来说,差距不是一点点,而是“十万八千里”,我深知自己的“短板”,所以边教边学,是那时我代课时期的常态。
▲教师老照片
每逢星期六下午开好会,我们几个盛泽的知青教师都要乘“乌苏班”(那时有乌镇到苏州的航班轮船)回盛泽,学校领导也很是照顾我们,总是会在轮船到来之前让我们先走,坐轮船回家。但是周一回校上班我们必须步行,因为“乌苏班”要九点左右才能到盛泽。晴天,步行到坛丘需要一个多小时,下雨天那可就惨了,需要提早半个小时出发。所以大冬天,我们常常天还没有亮就必须出发。记得有一天,下了大雪,我们从通往白龙桥的大寨坝上走,走到尽头白龙桥边上,怎么也看不出下去的小道。男同伴们胆子大,屁股一蹲就滑溜了下去,我踌躇了一下,心一横,也顺着他们滑过的雪痕滑了下去,总算有惊无险。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轮船是出远门的第一选择
这样的代课生活一直延续到1977年的3月份,我有幸被当时的政策选拔提早回盛泽了。当我即将要离开时,秦组长又慢条斯理来到我跟前:“小范,如果你愿意留在学校当老师,可以当公办老师,我去给你办个手续,以后只要去教师进修校进修一下就行。”那时坛丘回盛泽交通实在太不方便了,所以我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回到了盛泽,在新生厂当上了工人。
▲盛泽新生丝织厂
代课教师经历在我的人生中虽然不长,但是我对这段代课老师的生活还是感到无比的快乐和幸福,因为我遇到了人心的善良和淳朴。虽然我跟教师这个职业最终无缘,但是我的丈夫和女儿都是教师,这也算是弥补了我当教师的缘分吧。
来源:《吴江通》微信公众号
2021-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