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河水”考,兼论“大禹治水”区域------《山海经》系列研究

"大禹治水"是我国著名的上古神话,其治水范围遍及今天我国的大部分水系,主要内容出自《禹贡》一书,显然夸大过甚,以今天的技术水平和组织能力,治理这么多水系也是不可能的。自古以来,认为其治理以黄河中下游为中心的区域则得到了普遍的认可,可惜这种说法也是靠不住的。

“河”作为"黄河"专名,自来无疑义,但一些文献记载对这种说法也提出了挑战。《穆天子传》为“汲豕书”一种,其出自先秦基本是可以确认的,内容主要记载周穆王西征的故事,其事迹又见于《竹书纪年》等故籍,当有所据。不过这本书书中所载路线及区域,漫无边际,实在超出时代,今人皆认为其为战国时小说家言,不可据为史实。这种认识是大致准确的,不过认为穆王西征之漫无边际则非是。因书中有“昆仑”、“流沙”等地标,故人皆以为其所述远至极西,以致广大无边,今据《山海经》所载,“昆仑”、“流沙”皆位于中原,其所涉区域并不广大。且所及地名、路线多有与《山海经》可印证者,所载故事或非穆王事,所述地域却有所本,保留了一些其他文献难得一见的资料。

《穆天子传》前二、三、四卷所载地名、区域,多见于《山海经》,可相互印证,所述当位于今天荥阳、嵩山周边,五、六卷所述又显为春秋时郑国地,俱与《山海经》所载相合。《穆天子传.卷四》有文:“庚寅,至于重氏黑水之阿。......乙丑,天子东征,送天子至于长沙之山。□只,天子使柏夭受之。柏夭曰:重氏之先,三苗氏之□处,以黄木银采,□乃膜拜而受(三苗,舜所窜于三危山者)。.....癸酉,......天子乃遂东南翔行,驰驱千里(一举辔千里,行如飞翔),至于巨蒐氏,......。.甲戌,巨蒐之奴觞天子于焚留之山。......乙亥,天子南征阳纡之东尾(尾,山后也)。乃遂绝之谷。已至于河之水北阿。爰有溲之□河伯之孙(今西有渠搜国,疑渠字),事皇天子之山。”,此节引文首至“黑水”之阿,“黑水”以《山海经》所载出于“昆仑”之下,本人在《山海经》系列研究中已指出“昆仑”为今天荥阳的“浮戏山”,此节所述即在今天的荥阳周边。

引文又次至“长沙”,“长沙”见于《西次三经》:“西次三经之首,曰崇吾之山,在河之南,北望冢遂,南望䍃之泽,西望帝之捕兽之丘,东望䗡渊。......。西北三百里,曰长沙之山。泚水出焉,北流注于泑水,无草木,多青雄黄。又西北三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北望诸䗡之山,临彼岳崇之山,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其原浑浑泡泡。......。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峚山,其上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其中多白玉。",经中“崇吾之山”我意即“嵩山”,自古又称为“崇山”,居于“河”之南;“长沙”近之,其出“泚水”,与地图对照,当即“汜水”;“不周之山”我前已撰文指出当为“大周之山”,为“周人”始居地,其地正处于荥阳、河内之间,这里应当注意的是,“长沙”诚“临彼岳崇之山”,按所述地望与“嵩山”相邻,不过其“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却实不可解,以地图观之,今天的“河”在“广武山”之北,隔山而望,文中并未提及,暂存疑;“峚山”今作“密山”,即“浮戏山”,其下“丹水”,也当为“汜水”异名或其支流,西流“稷泽”,当与“周人”居地相关。此上述诸山按本人研究皆为“昆仑”北部台地地标,而“长沙”于此,正可与前述“黑水”相参照,俱处于荥阳地界。

引文再述“天子乃遂东南翔行,驰驱千里,至于巨蒐氏,”,“浮戏山”东南新密即有“大隗”,或即此“巨蒐氏”居地。“甲戌,巨蒐之奴觞天子于焚留之山。......乙亥,天子南征阳纡之东尾(尾,山后也)。”,甲戌至乙亥,一日之隔,“阳纡之东尾”当与“大隗”相邻。此“阳纡”又见于《山海经.海内北经》:“昆仑虚南所,有泛林方三百里。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两龙。一曰忠极之渊。阳污之山,河出其中,凌门之山,河出其中。”,“阳污之山”当即此“阳纡”,正处于“昆仑”周边,可异者,此“阳纡之东尾”已到新密,何以“河出其中”?“乃遂绝之谷。已至于河之水北阿。”,此更为可疑,穆王前之行踪俱于“河”南,其间并无北越之举,又如何置于“河”北?当为“南”之讹。郝懿行云:“阳污即阳纡,声相近。穆天子传(卷一)云:'至于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水经注(河水)云:'河水又出于阳纡、陵门之山,而注于冯逸之山。’盖即引此经之文。陵门即凌门也。或云即龙门,凌、龙亦声相转也。艺文类聚八卷引此经正作阳纡、陵门,与水经注合。阳纡、陵门其地皆当在秦,故淮南子云:'昔禹治洪水,具祷阳纡。’高诱注云:'阳纡,秦薮。’是也。水经注反以高诱为非,谬矣。”,珂案:“郝引水经注“冯逸之山”,当即“冯夷之山”,是以河伯之名而名山矣。”。上述注解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意见,但结论却基本是错误的。“禹治洪水”本不能至于秦地,当于“昆仑”周边寻之。.

郭璞本条注:“皆河之枝源所出之处也。”,这个注释十分奇怪,自来解释河流出处,皆为干流。比如汾河出太原,并不能解释为黄河出太原。在《山海经》中,也俱如此例。郭璞如此注释只有一种可能,他本人是知道这两座山在河的支流上,但由于文中所载,是河之干流,而郭认为是支流,有所疑问,故特此在此注释。不过这个解释仍然是错误的,如本人《上古“流沙”与三代前“周”始居之地望考,兼论孟州得名》一文中所指出,“大禹治水”前,“黄河”自“洛汭”北上,名为“流沙”,未得“河”名,也未过荥阳。

但“大禹治水”前还是有以“河”命名的河流的,如前述《海内北经》引文:“昆仑虚南所,有泛林方三百里。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两龙。一曰忠极之渊。”,此“冰夷”即“冯夷”,是为河伯,所居当为“河”所都,而此“昆仑虚南所”本应作“北所”(《海内北经》、《海内西经》“昆仑”周边方位皆南北颠倒,本人已于前时撰文阐明,详见本人《“海内四经”中“昆仑”地理方位混乱的一种解释》一文),此“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正与前《西次三经》所引:“临彼岳崇之山,东望泑泽,河水所潜也,其原浑浑泡泡。”之形势相符。另有《水经注.济水》载:“水出荥阳城西南李泽,泽中有水,即古冯池也。《地理志》曰:荥阳县冯池在西南是也。”,又有《路史.国名纪五》云:“冯,唐韵。姬姓国。今荥阳李泽中有冯水,即古冯池,故冯夷国。”,可知荥阳本河伯冯夷故地,此地有以“河”为名的河流是可以确定的。此“河”,发源于今天“浮戏山”之东的“嵩山”余脉北端,或有“阳污之山”、“凌门之山”,观地图推测,此“河”水或即今天的“须水河”或“索河”,或二者皆是,以经中“河”本出二山,二山或皆为河源。以荥阳地势,“昆仑虚”以北的深渊应当位于今天荥阳市区,而“古荥”处于其北面。“黑水”则应处于其东,当为“贾鲁河”,古来地势已多变迁,又经“大禹治水”,其面貌已无法深究,只能作一推测,大致如此。

此处形势还有一处尚可讨论,前文已提到过的“广武山”,何以经中似无此山记载,在此区域如此明显的地标,无一言及此,实大可怀疑。我意此处本无山,原是“流沙”所泛布之地,“大禹治水”时,始筑此山,即《山海经》中所载“众帝之台”。

《海内北经》有文:“流沙出钟山,西行又南行昆仑之虚,西南入海,黑水之山。”,此“钟山”按前《西次三经》引文所载处于“昆仑”西北,按地形势推测,当处于“洛汭”之东,按经中所载“西行又南行昆仑之虚”,其流向俱非,显然此处又是因南北颠倒之故,且有缺文,此下引文当作“东行又北行,过昆仑之虚,东北入海,过黑水之山。”。“流沙”自“洛汭”分为东、北两支流向,北行即《禹贡》所载“山经河”:“东过洛汭,至于大伾;北过降水,至于大陆;”,东行则过“昆仑之虚”,“东北入海”即入于前文所述“泑泽”,又称作“从极之渊”,“冰夷所都”,又过“黑水之山”。《大荒北经》有文:“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柔利之东。”,此处所谓“众帝之台”,大致处于“浮戏山”之北,正是“广武山”方位。《海内北经》载为:“帝尧台、帝喾台、帝丹朱台、帝舜台,各二台,台四方,在昆仑东北。”,方位更为精准。在“广武山”东端有一地名为“三皇山”,其得名不知起于何时?此“众帝之台”与?《海内南经》有载:“瓯居海中。闽在海中,其西北有山。一曰闽中山在海中。三天子鄣山在闽西海北。一曰在海中。”,此节记载前人皆以春秋战国地理释之,于东南沿海属之,皆误。此“瓯”或通“区”,《南次三经》有文:“又东五百里,曰区吴之山,无草木,多沙石。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滂水。”,此“区吴”或即“瓯”,"滂水"通“逢水”,当以河伯冯夷而得名,“冯”也通作“逢”;“闽”当通于“湣”,《东次二经》有载:“东次二经之首,曰空桑之山,北临食水,东望沮吴,南望沙陵,西望湣泽。”,“空桑”文献记载处于“濮上”,即濮水之南,正处于“广武山”以北的“海”中。“瓯”、“闽”皆当位于“广武山”以北“流沙”广布之地,“西北有山”当为“东南有山”,即指此“广武山”,“三天子鄣山”当指“众帝之台”,位于“闽东海南”。

“河水”还与“冀州”有 关, 《周礼·职方》: “河内曰冀州。”,“河内”传统上是今天河南沁阳地区,如以此定位“冀州”,与传统认识差距较大,区域过小。《尔雅·释地》: “两河间曰冀州。”,此自《禹贡》后为通常的定义。如“河”为“黄河”专名,两河间是指作为山西陕西界河的黄河段(战国时名为西河)与东边太行山西边黄河下游之间,其地域基本上包括山西、河北和河南部分,在春秋时大致与晋国相当。不过另有一些文献的记载却与此相悖。 《淮南子.地形训》有一条记载:”少室、太室在冀州。”,少室、太室在嵩山中,其地在河南,古今无疑义。而本条记载则明确在冀州,殊不可解,冀与豫字形义差别较大,用通假、误讹都难以解释。另有一则见于《谷梁传》的记载:“郑,同姓之国也,在乎冀州。”,这个春秋郑国在今天新郑、郑州间,也不在传统的冀州。古人早已发现这一矛盾疑点,故顾炎武注:“《正义》曰:冀州者,天下之中州,唐、虞、夏、殷皆都焉。以郑近王畿,故举冀州以为说。”,这种说法,虽然有点道理,终是曲解。这两则记载以战国地理认知皆无法解释,但以前述《山海经》中所载“河”所在“荥阳”、“昆仑”地域来看,上古“冀州”在此是理所当然的。

经过前述讨论,我们或可作以下推测:“大禹治水”前,“河”非“黄河”专名,而是另有一水名“河”,即今天荥阳的“索河”或“须水河”,此地为“河伯冯夷”所都。此论还可解释一些经中和文献所载不可解之处。《大荒北经》有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槛大逢之山,河济所入,海北注焉。其西有山,名曰禹所积石。有阳山者。有顺山者,顺水出焉。有始州之国,有丹山。”,“先槛大逢之山”前人皆无定处,今以此“大逢”,当出自“有逢”,而“冯夷”之“冯”即通“逢”,此山我意即前文所述“黑水”之山,其地处于古冯国,因氏得名,其西“禹所积石”,即前经中所载之“众帝之台”,为今天广武山中的三皇山,广武山周边禹时为“流沙”,其中或有几个河洲之地,到“大禹治水”时,积土增高,作“众帝之台”,以阻洪水,改变水道。

如所释不误,则《禹贡》下引内容皆有所本:“导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此所载“弱水”当即“昆仑之虚”以北的“从极之渊”,《大荒西经》有文:“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昆仑”下之“弱水”,亦作渊名。“弱水”、“流沙”前人皆属之于西北,以通名释之,今可知皆为专名,其地俱在中原。《禹贡》实为战国所撰,西北远域,不能尽考,时人或以《山海经》以及类似材料补充,因经中有“昆仑在西北”语而误载,积非成是,遗害千年。

“三危”亦然,一说今甘肃敦煌之三危山,即古三危。一说在甘肃岷山之西南,总之“三危”前人皆属于西极之地,此皆《禹贡》之流毒所致。《孟子.万章上》载:“杀三苗于三危。”,《山海经.西次三经》又载:“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其地在“三苗”居地,又为“三青鸟”所居。前《穆天子传.卷四》中已载“三苗”在“长沙”,于“崇吾”、“不周”之间,当在今天荥阳西、巩义间。“三青鸟”在《海内北经》也有记载:“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其地也在“昆仑虚北”,都不出荥阳“浮戏山”北部区域。《大荒北经》尚有文:“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曰少鵹,一名曰青鸟。”,以此度之,前文“合黎”,也即此“三青鸟”居地,《南次三经》引文中有“鹿水”,先秦“鹿”又通“黎”,此水得名或也出自此“三青鸟”。如此,“合黎”、“三危”本即一地,“流沙”、“南海”同地而异名,皆位于今天荥阳地区,广武山下。

此《禹贡》所引导水的这一段记载其实也见于《海内西经》:“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引文“河水出东北隅”于方位上又南北颠倒,以地图形势观之,当为“河水出西南隅,”。“流沙”分水之处“洛汭”,位于今天巩义市伊洛河汇入黄河处,其位置与荥阳“浮戏山”北台地而言,实为西,以“流沙”来处更西而言说是西南隅也是可以的,经中行文以四隅求对仗,只能如此,方位大致不差。“西南又入渤海”当作“东北又入渤海”,以水势流向看显然其汇入了“昆仑”之北的“弱水之渊”,于此处于“河”水合流,“又出海外,即西而北”,过广武山,即所谓“入禹所导积石山”。如所述不谬,我们发现“渤海”当为河伯所都之“弱水之渊”,而非今天天津之东的渤海,前人因此而作出的种种注释,皆有矛盾不可解之处,至此霍然。

如上所述,我们发现,“大禹治水”治理的区域、水系大致如下:一是河内,主要是治理北上的“流沙”,二是在荥阳的广武山周边,为东行的“流沙”。那还有其他的地区吗?先秦文献有以下几则。《吕氏春秋·古乐》:“禹立,勤劳天下,日夜不懈,通大川,决壅塞,凿龙门,降通漻水以导河,疏三江五湖,注之东海,以利黔首。”,《吕氏春秋·贵因》:“禹通三江、五湖,决伊阙,沟回陆,注之东海,因水之力也。”,《淮南子·本经训》:“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阙,导廛涧,平通沟陆,流注东海。鸿水漏,九州干,万民皆宁其性。”,《淮南子·人间训》:“古者,沟防不修,水为民害,禹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淮南子·泰族训》:“禹凿龙门,辟伊阙,决江濬河,东注之海,因水之流也。”。上述文献其内容大同小异,“三江五湖”之语显然皆为夸张之语,无法落实,当为虚词。其切实的地标有“龙门”、“伊阙”而已,“龙门”据前述已知位于荥阳,“伊阙”则当为今天洛阳盆地南端,洛阳盆地文献多载为“有夏”之地,以情理论,“大禹治水”也当先治理其属地,可注意者,诸文献所载尚未及于洛河上游。由此可知,“大禹治水”之区域不过三处,一为河内,即今天的沁阳地区;二为“昆仑虚”至于“众帝之台”,即今天的荥阳地区,“龙门”处于其间;三是“伊阙”周边,即今天的洛阳盆地。推测“大禹治水”后,东向的“流沙”或水量大减,而北上一支成为主流,河伯一族或依水迁至河内,把“河”水的名字也带了过去,以此名之,自此“河”才成为“黄河”专名,居地号为“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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