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9】——意气太行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 九 章 意气太行
1
建炎元年的一个春日,汤阴官道旁,岳家桑树林,刘金奴挎篮采桑,肢体柔软,动作轻快。稍顷,她忽生心事,不由住手叹息:“亦不知五郎今在何处,已许久没有消息。如今虏人南犯,日子越发艰辛,好不令人忧戚。”
官道上驰来一匹快马,马在刘金奴近旁停下,一男子下马上前作揖:“敢问小娘子,小生口渴,何处可讨一杯水喝?”刘金奴回头,不由惊呼:“原来是韩官人!”韩宣胄也道:“阿刘,竟然是你!”刘金奴放下竹篮施礼:“韩官人万福。”韩宣胄也还礼道:“不知岳五郎安否?”刘金奴眼圈一红:“鹏举自去年离家从军,至今未有音讯。奴孤孑一身,与阿姑、六叔等同住。”
韩宣胄暗语:“她虽穿麻布衣裳,美色却不减当年。”不由说道:“岳五郎存亡未卜,番人四处驱掳妇人,阿刘标致非凡,切恐难以幸免。不如随我同去江南锦绣世界,亦可快活一世。”刘金奴心下一动,却说:“奴家有两个儿子,岂得撇下不管?”
吴惠娘突然从桑林深处现身:“清平世界,何处来的官人,竟敢倚势诱骗良家娘子?姆姆,你岂可不顾五哥情义?”刘金奴满面绯红,韩宣胄却趁势言道:“阿刘,你我私情既已被撞破,你又有何面目归家?岳五郎性如烈火,他日又如何容你?”
吴惠娘一听“私情”二字,大吃一惊,转而责备刘金奴道:“不意你背叛五哥,与那厮偷情,天理难容!”
刘金奴又羞又急,却已无法分辨,只得跪在吴惠娘面前,泪流不止:“奴家从未与他偷情,如今却弄假成真,无颜归家。切望你与阿姑照顾两个儿子,奴家来生来世,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大恩。”
韩宣胄听后喜出望外,抢步上前将她抱上马背,扬长而去。
应天府往开封的路上,岳飞背负弓、锏,用长枪挑了行李疾走。前面是一处十字路口,岳飞突然看见河北招抚司招募抗金健儿的榜文,不由驻足自语:“宗留守重在守开封,张招抚意在复河北。与其留守,不如進击,莫若改投张招抚。”踌躇片刻,毅然选择北行。
将近漳州,岳飞遇一老者行乞,立即取出三百文与他。到得城中,不觉饥肠辘辘,恰见左右店铺林立,行人往来不绝,便想找家饭馆。他先往袖中一探,发现分文皆无,不觉苦笑:“原来这饭吃不成。”继续前行,即将出城之际,感觉两眼昏花,再难坚持,不觉又笑:“且将铁锏卖了,以解一时之急。”
岳飞站到道旁一块石头上,取下铁锏高举:“在下腹中饥饿,愿卖这件武器,以凑三餐之资。”逐渐拥来一些人围观,一人说:“瞧你这汉子,好歹亦高大魁梧,却落到这般田地,准不是只好鸟!”一人说:“落魄人的东西,值得甚钱?最多换半个馒头。”一人说:“时下征战,谁会使用铁锏?倘卖那张弓或那条枪,我倒可以考虑。”岳飞说:“弓、枪不卖,只卖铁涧。”一群人大笑:“硬撑?看你站都站不稳,还能撑到几时?”
岳飞见无人买锏,便又挪动脚步,然而脚步踉跄。一群人跟了,相互嬉笑:“说不定是个疯子。”“或者是个骗子。”岳飞两眼一黑,蓦然倒地,失去知觉。有人惊呼:“快走,倘若出了人命,我等或有干系!”人群很快散去,余下两人四下张顾,蹑手蹑脚来取铁锏。一人掂一掂:“凭这份量,总能当废铁卖了。”另一人说:“待我取下大弓与长枪,亦不枉他死这一回。”接着伸手去拿,却见它们由岳飞和身压了,抽也抽不动。两人不约而同道:“只有将他翻过来,才能得手。”二人捋袖翻腕,尽力去推,却觉沉重万分,纹丝不动。远处马蹄声传来,一人说:“很快有人经过,莫如早走。”另一人说:“正是。”随即拾起铁锏,相跟逃离。
一匹马驰近,却是韩宣胄与刘金奴。刘金奴说:“路旁像有一个死人。”韩宣胄说:“如今兵荒马乱,死人常见常有。”刘金奴说:“莫非那人是鹏举?”韩宣胄说:“如今你已属我,纵是岳五,亦不须认他。”刘金奴说:“我预感强烈,必是鹏举无疑,奴得下马去看。”韩宣胄说:“何须下马?你近前一观便是。”
韩宣胄按辔徐行,刘金奴定睛一瞧,顿时大哭:“鹏举,你竟如此惨死,好不可怜!”韩宣胄说:“他不过一介村夫,纵是有点武艺,又如何谋得富贵?如此这般死去,亦算利落。”刘金奴说:“奴与他结发一场,尚得就此将他埋葬。”韩宣胄说:“不可!远处又有人来,万一卷進人命官司,非同小可。”韩宣胄紧抽一鞭,疾驰而去。
刘金奴哽咽不断:“鹏举,妈妈当初刺字,谁不指望你报国有门,衣锦还乡?怎料你穷困潦倒,身死荒郊!奴家今日不义,却亦实出无奈……”也不忍回顾,声音渐远渐弱。
2
李渔牵驴而来,李娃端坐驴背。李娃沉静如水,却眉目一动:“阿爹,奴双眼剧跳,心头慌乱,似有大事将要发生。”李渔说:“我父女隐姓埋名于此,仅以经营小店为生,即使有事,亦是小事。”
李娃说:“不,奴敢确信,事情就在眼前,而且绝非寻常。”李渔笑道:“我家如有大事,只有两件,一是天威神锏的安危,一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妈妈临终前,言道你已二十好几,却不轻易言嫁,最是叫她放心不下。”李娃嗔道:“阿爹,女儿极是认真,你却只当笑话,赶快扶我下来。”
李渔停下,正待扶李娃下驴,李娃大叫:“那边,一位壮士奄奄待毙!”李渔大惊,忙朝李娃手指的方向疾行,转眼看见昏睡中的岳飞。李娃跳下驴,伸手往岳飞口鼻一探:“尚有微弱气息,许是饥饿所致。”李渔搜遍全身,摸出一张碎饼。
李娃说:“阿爹扶他起来,奴先掐他人中和虎口。”二人依言做去,岳飞悠悠半醒:“一口水……一口饼……足矣,用铁锏……谁与我换?”李娃去驴背取下一只水壶,递到岳飞嘴边,再将碎饼掰了,一点点送進他的口中。
岳飞全醒,一下子坐得笔直:“感谢两位救命大恩!”李渔说:“你饥饿过度,全身虚弱之至,不如先到我家调养数日。”岳飞说:“如此多谢老丈。”李娃说:“奴瞧你亦有丈夫气,何故潦倒如此?”岳飞说:“报国无门,一言难尽……”李娃说:“既是一言难尽,且容你稍后细说。眼下请上驴背,我们带你还家。”岳飞说:“这如何使得?”李娃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生死攸关时刻,岂可徒逞意气?”岳飞说:“也罢。惟是有劳二位,岳飞心中不安。”
李娃心中一动:“岳飞?如若你有表字,当是鹏举。”岳飞奇道:“我表字正是鹏举,女娘子颇通姓名之道,必定饱读诗书。”李娃说:“心有所感、昨有所梦而已。且不说这些,回家将息要紧。此后你可唤我李十姐。”二人扶了岳飞上驴,继续前行。
李家古器店内室,岳飞一觉醒来,舒展一番筋骨,感觉体力已恢复十分,便信步走出卧房。房外店门大开,此时并无顾客,主人也似不在店中。岳飞随意观看,忽见一卷书轴展开,上有“唐风”二字,注目良久,不觉自语:“观此二字,如枪似箭,或当出自武人之手。然又遒劲厚重,雄浑浩荡,隐隐有帝王气象。煞是奇异!”不禁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
李娃适从阁楼下来:“鹏举此语,确是悟得个中真谛。你可猜猜,此是何人手笔?”岳飞说:“依我浅见,若非杨延昭,便是唐太宗。此乃无价之宝,如何轻易示人?”李娃说:“鹏举所言极是。奴家今晨挂出,此时便将收回。”岳飞说:“此又是何故?”李娃一边收拾书卷,一边说:“原故稍后再说,你可先看这些兵器。”
李娃带岳飞往小店一角,专柜里摆满刀枪剑戟。李娃说:“如有中意之物,鹏举自可选用。”岳飞约略一观,笑道:“诸如此类,王孙公子可用作装饰,却都上不得战阵。”李娃说:“此话怎讲?”岳飞说:“金人甲厚,寻常刀枪,无济于事。我试用兵器无数,惟有两件顺手:一是沥泉长枪,二是神臂硬弓。但如近身肉搏,则以重锏最好。我曾有铁锏,却于昏睡之时丢失。”李娃说:“鹏举丢失铁锏,岂不可惜?”岳飞说:“略有憾惜而已。因为纵有此锏,亦觉美中不足,总难与我心神合一。”
李娃说:“莫非不能寻觅良匠,如你所愿铸造?”
岳飞说:“所谓神兵利器,形质倒在其次,重在它有久远、深沉的精魂贯穿。即如沥泉枪,自杨延昭与陈抟老祖而来,忠勇与真道便在其中;再如神臂弓,自周侗先师与禅宗玄理而来,威严与慈悲便在其中。故非干将莫邪,断不能铸造神器。”
李娃说:“且随我来。”岳飞跟她進入店后一间密室,李娃将一道长匣打开,揭开层层绸布,取出一把铁锏:“鹏举看看这个。”岳飞接锏在手,没等细观,即已“啊呀”一声叫道:“此等宝器,不当与我看来!”李娃说:“鹏举居然识得?”岳飞说:“我虽不曾见过,却能充分感知,当年突厥兵临长安,太宗皇帝即以此锏震慑颉利可汗,迫其议和退兵。它名天威神锏,据说多年以前,童贯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竟然杀人放火,屠戮一个村庄。”
李渔不知何时站到门口,闻言老泪纵横:“那个江南的村庄,正是我家所在的村庄。若非一位高僧未卜先知,预先对我暗示,我们全家必丧童贯之手!”岳飞说:“我料那位高僧,必是慧海禅师。关于天威神锏的来历,他曾与我说知一二。”
李娃说:“莫非鹏举此时所见,均与慧海所说相合?”岳飞说:“不然。禅师所言,惟是表象。我观此锏,却似穿透数百年,直接回到大唐:太宗一举一动,无不历历在目;太宗一思一念,皆似我自心所想。”
李渔目光迷离,似已不知所云。李娃听得细致入微,進而问道:“鹏举是否想过,辗转轮回千百年,也许你曾做过唐太宗,抑或杨延昭?”
岳飞沉思片刻:“然而我更强烈的感觉在于,有一件更深更大的事情,远远超越太宗与六郎本身。就像万古以来,总似有一根缘线,从来都在由我紧紧牵系。”
李娃说:“鹏举不必深陷。我信那件更深更大的事情,只在你该当明白的时刻,才会真真切切将你启悟。”
岳飞说:“李十姐所言极是。所以眼前、此生,于我最要紧处,当在竭尽所能,匡扶大宋,收复中原,护我四千年道统。”
李娃递过神锏:“此锏物归原主,请鹏举收下。”岳飞急忙推辞:“不可!此仍传家之宝,岂可转赠他人?”李娃说:“我李氏一支,即自太宗一脉。太宗临终有言,'此锏家传,得遇相识之人,即便物归原主。’想来太宗当时,早知必有今日。”李渔说:“方才那'唐风’二字,亦是太宗手书。太宗将此书、锏合一,留赠我李氏先人。小女初见壮士,即知神锏有人,名花有主。”岳飞当即跪下,毕恭毕敬接过。
漳州往大名府的官道,岳飞与李娃并辔而行。岳飞说:“李十姐就此止步。”李娃说:“阿爹言道'名花有主’四字,不知鹏举怎生理解?”岳飞一怔:“想来名花,即指神锏。”李娃说:“奴与鹏举邂逅,实是天意注定,必有后会之期。”岳飞说:“他日相会,我必深谢救命、赠锏之恩。”
李娃笑道:“他日岳家,倘需招纳女使,请鹏举先选奴家。”岳飞笑道:“李十姐勿怪。我本寒家子弟,家事向来亲手操持,从不雇佣他人。何况你大家闺秀,岂不折杀于我?”李娃说:“鹏举不开心窍,奴已无须多言。今日再赠一物,万勿推却。”
李娃取出一个锦囊,递给岳飞:“里面不过一只玉环,然你先不须打开。在你觉得需要打开之时,再看不迟。”岳飞说:“既是恩人所赠,我必用心收藏。然若此生并无打开之时,亦请李十姐海涵。”李娃浅笑:“奴信天地诸神,对一切均有安排。然君子不强人所难,一切随缘随遇即可,鹏举不必挂怀。”
李娃鞭抽岳飞之马,岳飞疾驰而出。李娃大叫:“大丈夫报国,正当其时,鹏举休得亏负神锏!”岳飞回头叫道:“神锏在握,得心应手,今日平烽火,它日扬天威,岂得亏负!”
3
天色断黑,河北招抚司,张所与赵九龄共進晚餐。赵九龄说:“正方,我今日为你寻得一个天下奇才。”张所大惊:“此是何人?次张阅人甚众,从不曾如此盛赞!”赵九龄说:“姓岳名飞,刘钤辖上午带来,我与他长谈半日,因此得知。”
张所问:“与王都统及王、寇二统制相较,他当如何?”赵九龄说:“寇成、王经二将,是统制之才。王彦老成持重,是都统制之才。岳飞虽是年少,却是统帅之才。”张所大喜:“既是如此,我当连夜与他详谈。”
书房,张所问岳飞:“闻听你曾随宗留守征战,勇冠三军,自料能敌多少虏人?”岳飞说:“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兵法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未战而无一定之画,已战便无可成之功。”
张所喜道:“鹏举果如次张所言,决非行伍中一介勇夫。”岳飞说:“我因上书得罪,削除军籍。今日到得北京,惟愿追随张招抚,剿灭贼虏,迎归二圣,恢复旧疆。”
张所问:“主上命我招抚河北,不知鹏举有何计议?”
岳飞说:“闻得张招抚素知两河利害,上奏诋责黄、汪二相公划河为界之说。唐朝杜牧言道:'河北视天下犹珠玑,天下视河北犹四肢。’人一身可无珠玑,而不可无四肢。国朝以汴京为都,惟平川旷野,长河千里;如河北不归,河南如何可守?然若不取燕云,河北亦难固守;取燕云而不据金坡等关,燕云终非我有。故自五代失陷燕云十六州,国朝一直未能收复。金虏据有燕山榆关及松亭关,便以铁骑横冲平原,直下河南,如入无人之境。痛定思痛,张招抚当前须以河北失地为重,而他日不可不以金坡等五关为重。”
张所暗语:“我惟是上奏两河利害,他却已陈述燕山诸关利害。此人见识,委实高人一筹。”便说:“燕山天限南北,鹏举煞是深谋远虑。然而时值秋冬,正是虏人弓劲马肥时节,招抚司仅有数千义勇之士,如何可取濬、卫、怀三州?”岳飞说:“我自从军以来,惟是服役于马军。赵干办言道,招抚司军无马,全是步卒。以步卒在平原与虏骑相抗,甚是艰难。昔日宗元帅率军救援京师,全仗车阵;然而车阵,亦是利弊参半。今日尤须训练强弓硬弩,若虏骑逼近,弓弩不得施展,则惟有敢勇军士,以刀斧下斫马胫,方能取胜。”
张所起身,紧握岳飞双手:“如今招抚司分为五军,王经为前军统制,张翼为右军统制,寇成为中军统制,郭青为左军统制,白安民为后军统制。鹏举只为上书得罪,自武翼郎贬为白身,我且借补你为修武郎,暂充中军统领。稍后当建第六军,名为'背嵬’军,由你任统制。”
(旁 白:岳飞三次从军,三次皆遇挫折。在昏君当朝、权臣执政,壮士难酬其志、良骥伏枥长啸之时,得遇张所,此不止是岳飞的大幸,也是时代的大幸。然而,当岳飞初创背嵬军,正自强化训练之时,河北招抚司陡遇巨大变故。)
招抚司,张所和王彦、赵九龄、于鹏及六军统制计议军事。张所道:“如今李相公罢相,河东经制司已被撤销,我等不能不紧急商讨对策。”赵九龄说:“依当前事势,诚恐招抚司朝不保夕,不如在结局之前,轰轰烈烈干一场。据探事人报,金国二太子已死,虏人已决计南犯。然而濬、卫、怀三州,金虏尚未增兵。若不及时用兵,必将痛失良机。”王彦说:“招抚司军马不及万人,且仓猝成军,训练未精,况秋冬本是虏骑得利时节,若能延至明年夏季出师,方是万全之策。”
岳飞说:“黄、汪二相公急于与仇寇媾和,全不以军事为重。李丞相未到行朝时,他们掌政一月,有多少四方勤王忠义之师,才到行在便被遣散,以至衣食无着,行乞街市。当时我在御营,目睹此事,惟是痛心扼腕而已。招抚司聚集河北义士,切恐难聚易散;若不出师,必被遣散无疑。如此,不啻张招抚、王都统的一腔心血付之东流,亦必委屈千万将士的拳拳报国之志。”
众人齐道:“岳统制所议甚是!”岳飞说:“王都统惟恐招抚司军势孤力单,亦是一说。依末将之议,莫如通报东京留守司,祈请宗留守出兵,合力夹攻三州之敌。”
张所转视王彦,王彦说:“既是事势相逼,已不容不出兵。”张所道:“于干办可星夜前往东京,通报宗留守。王都统可否于九月八日率军渡河?”王彦说:“便可定于此日。”张所下令:“王都统率训练稍精的七千人马为前锋,我则亲率其余人马与辎重,于五天之后出动,作为继援。”
深夜,张所单独召见岳飞。张所道:“鹏举,今有一事,委实不敢相告,却又不容不告。”岳飞说:“纵是天大之事,亦望张招抚告知。”张所道:“自鹏举到此,我便命人渡河前去相州汤阴,只望取你家眷到北京,母子夫妻团聚。然而今日所遣人回,言道再三寻访,却不知你全家人去向。”
岳飞听到母亲下落不明,不由潸然泣下,久久不语。张所道:“中原惨遭兵祸,骨肉离散岂止鹏举一家?倘若上苍哀怜忠良,家人迁避他处,日后定有团聚之时。”岳飞奋然起身:“如今上自二帝,下至黎庶,全遭虏人荼毒,不报此仇,末将又有何颜苟活人世!士为知己者死,张招抚知遇厚恩,岳飞铭记不忘。自今往后,惟有奋身杀敌,以为报答!”
岳飞长揖,准备告退。不料张所上前,执定岳飞双手:“你我志同道合,鹏举何出此言?自次张举荐,与你一夜长谈,便知你是国士,而非武人可比。我历观招抚司诸将,虽俱忠义许国之人,然鹏举才武气度,决非他人可及。但我既命王彦为都统制,已不便临阵易将。鹏举虽为一军统制,却须尽心辅佐王都统,以成收复三州之功。”岳飞强忍泪水,再次向张所长揖:“遵命!”
4
黎阳,宋军营帐,王彦对诸将说:“自九月八日大军西渡黄河,岳统制一军杀敌千余,寇统制一军收复州城,张统制一军收复卫县,既捉得千夫长阿里索,又击垮万夫长蒙适郎君的反扑,河北百姓亦纷纷起兵响应。下一步如何措置,且请众太尉计议。”
岳飞说:“我在宗留守麾下曾为马军将领,如今既有战马一千四百匹,又得虏军重甲,乞王都统将背嵬军改为马军。”王彦说:“各军均须战马,不可独归背嵬一军。我可分你三百匹,其余五军各分二百匹。”岳飞说:“与其分为五指,不如并成一拳,以便与虏骑周旋。若王都统以为末将不宜统马军,亦可将前军或中军改为马军。”王彦说:“此事由我主张,你只须精练本军三百骑士,以备厮杀。”
岳飞正待答话,赵九龄匆匆赶到:“虽三千后续军马到来,然招抚司已被撤销,张招抚已发配岭南,北京留守司已下达撤退军队的命令。”满座皆惊之际,于鹏又急急赶来:“宗留守虽已答应出师,然据可靠消息,金军即将大举南下。”
王彦说:“张招抚获罪,招抚司结局,我等便成断线风筝,切恐难以立事。然事已至此,宗留守又已出师,本军亦须前往,以成犄角之势。”白安民说:“虏人万户蒙适孛堇率残军驻守卫州汲县,不如避实击虚,先攻汲县,后破新乡,与东京留守司军并力,共破大挞不野。”
岳飞说:“兵法当攻其不备。王师不如绕道,先至新乡,与留守司军腹背夹击,然后回师取汲县。”赵九龄说:“此计甚好,可收出奇制胜之效。”王彦却说:“两计相较,白统制所议更为稳妥。赵干办远道押送辎重而来,路途辛苦,且率三千军马留守濬州,我自统六军前往卫州。”
新乡石门山,王彦大军静悄悄驻扎。石门山仅一土丘,只在土丘边位于官道两侧,各有一块大石南北对峙。岳飞走出背嵬军营,对月自语:“大军先去汲县,金人却已移驻新乡,空自折腾一场。今既追至新乡,却只相持,并不出战。倘若金兵援军到来,岂不痛失兵机?”沉吟片刻,径往王彦大帐。
王彦正与刘椿议事,岳飞入见:“末将已经探明,虏将蒙适郎君的残兵尚不足二千,新得相州五猛安生兵,亦不足四千。他之所以迟疑不战,只为等待四太子大军前来。幸得四太子屯兵于相州城下,此正是王师破敌良机,王都统切不可错过。”
王彦说:“岳统制立功心切,然我另有兵机,你且蓄锐数日。”岳飞说:“观王都统之意,只待留守司军破得大挞不野孛堇,与我军会合。然而此次出师,我军为主,留守司军为客,诚恐不可反主为客。”
王彦心事被说破,只能久久沉默。岳飞激昂言道:“二帝蒙尘,敌虏占据两河,我等身为臣子,须开道以迎乘舆。兵贵神速,兵机难得,王都统迟疑观望,不作决断,岂非想要归附虏人!”王彦微露愠色,刘椿大喝:“岳统制以下犯上,岂不知太祖官家有阶级法?敢有违犯,便当行使军法!”刘椿走到王彦身边,伸出左手,用右手划一“斩”字。
王彦沉吟不语,军士来报:“今有虏军约千人,在军前挑战。”岳飞说:“乞王都统下令,末将愿统本军出战,如若不胜,甘当军法!”王彦犹豫片刻:“可安排强弓硬弩,若虏骑進犯,便将他们射退,不须迎战。”
岳飞步出帐外,召集背嵬军紧急集合:“不愿出战者留下,愿出战者随我上阵!”全军官兵齐喊:“愿随岳统制出战!”
岳飞与舒继明、王敏求、沈德率先驰出寨前,但见金军列阵严整,正中竖一面大黑旗,缀一条长飘带。岳飞吩咐三员正将:“我军与虏人兵力相当,而虏人全是马军。如若列阵,虏人便可测知我军虚实,以铁骑蹂践。今我与第一将攻其中坚,第二与第三将步军两翼继進,定可取胜!”
岳飞一马当先,目测与敌军的距离,大喊:“放箭!”率先一箭射死一名敌军,舒继明与众骑士也相继放箭。岳飞抢先突入敌阵,挥神锏接连击死三名敌人,两军随即進入短兵相接状态。岳飞冲到金军大旗边抡锏猛击,将旗杆打折。王敏求和沈德率第二、第三将步兵大声喊杀,投入战斗。金军陷入混乱,金将企图挥兵退出战斗,以便重整旗鼓。岳飞却不容他有喘息之机,挥军穷追不舍,金军溃不成军。
除王彦以外,众统制都在石门山上观战。寇成说:“岳统制煞是忠勇,我等岂可作壁上观!”白安民说:“倘若参战,切恐王都统怪罪。”王经说:“如今须以胜负为重,其他均不须计较!”郭青说:“便是你们不出战,我亦须率左军助战!岳统制虽是得手,然蒙适郎君必以大兵应援。”
山下,蒙适果率大队金军增援。寇成、王经和郭青也分别率中军、前军和左军参战。宋军以骑兵为先导,步兵随后,一往无前。金军企图以左、右翼拐子马包抄宋军,然而几次反冲锋,均被宋军步兵射退。
恶战持续两个时辰,金军全军溃败,宋军乘胜夺取新乡县城。从石门山到县城之间,金军遗弃一千五百多具尸体,另有千人投降或俘虏。
5
王彦率亲兵和白安民的后军進入新乡县城,岳飞、寇成、王经、郭青等四人在城门外迎接。岳飞抢先说:“末将违命,乞王都统海涵。”其他三人也道:“我等一道违命,诚愿一道受罚。”王彦面色难堪,于鹏则主动向四人行军礼:“四统制苦战得胜,王都统甚喜。”王彦却一言不发。
進入县衙,王彦待众人坐定,发话说:“今日之战,当如何议定功罪?”岳飞说:“今日之战,众官兵立功,乞王太尉颁降功赏。惟独末将有罪,请王太尉论处。”王经说:“末将与岳统制共负罪责。”郭青、寇成也说:“我等有罪,其余众官兵有功。”
刘椿说:“依大宋军法:军中非大将令,副将以下辄出号令者,斩!”王彦望定四人,一时无语,良久才说:“此事日后另议,且先计议眼前军事。”
岳飞说:“观王都统之意,莫非想要固守城东营寨?”王彦说:“新乡城壁卑薄,一时难以修治,相州四太子大兵离此不过二百里,惟有速修此寨,以备缓急。”岳飞说:“新乡非虏人南下要冲,王都统若欲固守,须以濬州黎阳县为重,此县当相州至东京要道,为兵家所必争。”王彦说:“黎阳有三千军马,赵干办多谋,足以守御。”
岳飞说:“兵法云:'小敌之坚,大敌之擒。’处处分兵守御,恐非抵挡虏人良策。末将以为,王都统不如乘得胜之威,先破共城残敌,然后聚兵于黎阳,迎战四太子。”
王彦说:“如今天气已寒,可待赵九龄送冬服前来,从容计议。”
岳飞说:“兵贵神速,進军共城,切恐宜速不宜迟。”
王彦说:“蒙适孛堇与大挞不野孛堇的残兵亦有四五千之众,虽是新败,亦不可小视。”寇成说:“王都统若是欲攻,可急破共城残敌;若是欲守,则不须等待赵九龄送冬服,可依岳统制之议聚兵黎阳。”王经也说:“我军分驻濬州黎阳、卫州汲县与新乡,成长蛇之势,诚恐难以抵挡大敌。若待赵九龄运送冬服,亦须派兵接应,以免闪失。”
王彦说:“北自真定府,南至共城,太行山中聚集忠义民兵数十万,立无数山寨,誓不降金。我已命人传檄,若能勾唤得五万人马,亦足以御敌。”
岳飞说:“忠义民兵据山险抗虏,是用其所长;而至平原与虏骑相抗,是用其所短。各处山寨虽有丁壮,亦多老小。王都统命令丁壮置家眷于不顾而来此处,恐非易事。”
探事人来报:“兀术大军放弃攻打相州,转而南下。赵九龄运送冬服的辎重车队遭金军前锋袭击,车队溃散。金军已攻破汲县,张翼战死。濬州黎阳亦被围攻!”
岳飞说:“四太子大军必来相攻,苦守孤垒,诚恐难以持久。与其率军渡河归东京留守司,不如连夜西上太行,据山险抗敌,联络各处忠义民兵,与东京宗留守、相州知州互成犄角之势。”王彦说:“放弃新乡,便成前功尽弃。我将派人速往东京,乞宗留守派遣援军,与我军并力破敌。”
探事人又报:“蒙适郎君与大挞不野孛堇率军约四千前来,离此十余里。”岳飞说:“二人屡败之余,只图在四太子大兵到来之前将功补过。王师正可迎头痛击,再议后事。”王经、寇成、郭青齐道:“我等赞同此议。”王彦却说:“纵然胜得一阵,王师亦须损兵折将。如今只宜坚守营寨,蓄锐以待四太子大兵。”郭青说:“王都统屡失兵机,此回却不可再失。惟有先破番兵,移屯西山,方是上策。”王彦不免恼火,气咻咻言道:“若要出战,你们自去出战!”
岳飞等人气昂昂站起,准备出走,于鹏劝道:“军中无主将号令,岳统制等不宜擅自出兵。”岳飞说:“主将已有号令,岂可谓擅自出兵!”众人头也不回,径自整军出寨。
寨中只剩王彦的亲兵和白安民的后军,王彦气得脸色苍白。于鹏说:“当前留守司重兵聚于怀、卫二州,切恐一时难以勾抽。依下官之见,岳统制等擅自出战,虽是违犯军令,然不破得虏人偏师,王都统岂得移军?待他们回寨后,不如先移军西山,日后会合东京闾太尉军,再议共破四太子军。”王彦却说:“我意已决,只在此固守,翘首以待宗留守援兵!”
6
岳飞等四人率军出寨,王经对寇成、郭青说:“军中不可一时无主,此回出战,当推岳统制为主。”寇成、郭青说:“我等愿服岳统制将令!”岳飞说:“感荷诸统制信任!我愿与众将士齐心协力,共破金虏!”
新乡城北有一条清水,宋军来到清水之滨,岳飞骑逐电骠涉水过河,然后隔岸喊道:“可全军渡河,背水列阵!”
稍顷,四军人马来到清水北岸,岳飞说:“虏人虽是败军之将,亦不可轻敌。官兵知清水深浅,背水为阵,并非置之死地,而虏人便不能绕出官兵阵后。今以步兵在前,集中使用神臂弓、马黄弩与床子弩;四军马兵合计一千四百骑,且留阵内,以备缓急。”
宋军背靠清水,列成半月形队阵。列阵才毕,五名金骑身披重甲前来掠阵侦察。岳飞目测敌人距离,下令:“床子弩突出阵前!”五辆弩车推出,急速放箭,三名金骑中箭落马,两名逃窜。三名倒地的金军中,有一人只是坐骑毙命,稍后挣扎爬起,狂奔逃跑。舒继明不待岳飞发令,旋即出阵大喝:“鼠辈休想逃命!”他用刀背将敌人击倒,然后弯腰提起一只右脚,将他拖回阵内。全军齐声喝彩:“好,好!”
一千金骑自北而南突击宋军右翼,王经指挥前军抢先发射弓箭和弩箭,打退其第一次冲锋。金军又集结一千五百骑再次向宋军右翼发动冲锋,又被王经挥军击退。岳飞对舒继明说:“据俘虏所供,虏军分前、后两阵,蒙适郎君在前,大挞不野孛堇在后。虏人两次冲锋,全用后阵兵马。虏阵高处立一大旗,蒙适郎君便在其下督战,只待大挞不野陷阵时,他便以虏骑为正兵,将官兵蹂践,拥入清水。你可选四十勇士飞骑前往,擒贼先擒王,若能将蒙适郎君射死,便是大功。我当派兵继援。”舒继明说:“遵命!”即率四十骑居中直驰敌阵。
敌阵白日黑旗之下,果然有一骑将,身穿紫袍,显得与众不同。舒继明下令:“射紫袍将!”宋军密集攒射,紫袍将连人带马倒地毙命,金军大乱。舒继明抡动斩马刀大呼陷阵,四十勇士随后突入。王敏求率第二梯队继進,郭青、寇成也分别率骑兵与步兵投入战斗,岳飞与王经则率其余步兵向敌阵正面冲锋。金军溃不成军,争相往北逃窜。
岳飞检验敌尸,在紫袍将腰间搜到一块金牌。舒继明说:“原来是名万夫长。”王经对岳飞说:“莫须乘胜追击,直破共城敌寨?”岳飞说:“正是!可命四名骑士带蒙适首级和金牌回营为舒太尉报功,并且报告王都统,只待攻破共城敌寨,便收兵回营。”
共城营寨,岳飞对众将说:“昨夜用火攻破大挞不野营寨,获得金军贮备的大部分粮草,今可速离此城,返回新乡。”亲兵来报:“于干办血人血马而来。”岳飞等人急忙出迎,于鹏远远大喊:“兀术率数万人围攻新乡,白统制战死,全军四散突围,王都统存亡未卜!”
大家心情沉重,静默良久,寇成说:“我们未能及时回师,罪在不赦!”于鹏说:“如今非是追究罪责之时。虏人矢石交攻,竟在半日之内攻破新乡壁垒,足见死守不是良策,不如依岳统制原议,移军西山,凭山险与敌人周旋。”
探事人来报:“南面出现金军,离营只二十里!”王经说:“王师以步兵为主,此时若要退兵,虏骑追及,便有丧师之虞。不如先杀一阵,再谋退兵之计。”于鹏说:“番人军马厚重,若包围营寨,便是重蹈王都统的覆辙。”
岳飞说:“县城西北五十里有天门山,又二十里有侯兆川,都是山险之地。侯兆川北通相州林虑县,西接泽州陵川县。依如今态势,官兵惟有退保两地,方能与虏众抗衡。于干办可与王正将统背嵬步兵,寇、王、郭三统制各统本军步兵,整师而退,我与舒、沈二正将率马兵断后。”
郭青说:“岳统制为军中之主,当居中统率全军,我愿率马兵断后。”王经、寇成也说:“我等亦愿断后。”岳飞说:“众统制既推我为主,便当服我调遣,从速撤兵,尽早在天门山据险守御,策应归师。”众人齐道:“遵命!”
(旁 白:在百门陂东岸,岳飞占据高阜,遍设旗帜。金军观望许久,疑心而退。岳飞率部退往天门山,留郭青、王敏求率步兵防守。兀术、韩常攻破天门山,又命完颜余列所部进攻侯兆川东南入口的十八盘。岳飞亲率步兵扼守,多次击退敌军冲锋。)
7
十八盘路口,岳飞与众将身穿单薄夹衣守候。他们不断搓手跺脚,驱赶寒气。稍顷,王敏求等人押来一名金军中的汉人阿里喜。岳飞问他:“金军攻势,为何减弱?”俘虏答:“金军主力已经转移,或已取道林虑县,意图从后背攻袭南军。”
岳飞说:“王师若再拘守此地,岂不坐以待毙?如今惟有先破天门山的余列孛堇人马,方可杀出一条活路。寇统制与于干办、舒正将可率马军驻守巡检司,以防虏人。如今步军所剩不足三千,我当为前驱旗头,与你们即时進攻。”
郭青说:“你是一军主将,天门山失于我手,我当为前驱。”岳飞说:“军情紧急,不须争议,你与我同为前驱,王统制可在后队指挥全军。”
天色拂晓,岳飞左手持一面红旗,右手执神锏,郭青挺双剑,率军攻向天门山完颜余列所部。
岳飞的红旗始终冲杀在最前,郭青在旁紧紧护卫,所向披靡。军士在红旗的指引下鼓勇直前,大声喊杀。一些金兵人不及鞍,仓卒迎战,在步战中被杀。一些上得战马的金兵,却在崎岖的山间展不开驰突的阵形,以骑战步,反而居于劣势。一些金兵在纵骑迎战或逃跑时,连人带马跌落山中。
岳飞率部一鼓作气冲上天门山顶,又将金军驱逐下山。战斗告一段落,郭青说:“杀敌千余,获马千匹,还有大批羊裘与干粮。”岳飞说:“将死伤马匹一律宰杀作食,羊裘优先分配给衰弱兵士。只要还有一个兵士无羊裘,将领仍须穿夹衣。”
岳飞马不停蹄,又与众将前往林虑县的来路察看地形。到得侯兆川正北狼石口,但见一个群山对峙的山谷,谷中一条道路直通平地。寇成说:“如今官兵已不足四千,能战之士不过三千六百人,若纵虏人大军入平川之地,委实难以抵挡。不如在此筑垒,阻击敌军。”岳飞说:“我军夺取虏人战马与重甲,改步为骑,已有马军约二千三百人。可设计歼其一部,藉以重创虏人,使其不敢再犯。”
宋军在谷口以南严阵待敌。金军前锋抵达,正待列阵,寇成说:“可乘其列阵之初,攻其不备。”岳飞说:“不急,可待他后续人马到达,再聚而歼之。”
稍后,又一千金骑抵达。岳飞将手一挥,狼石口左边最高山顶竖起一面红旗。以红旗为信号,宋军开始发动全面進攻。王经在前,郭青在左,寇成在右,率三支骑兵对狼石口以南金军实行合围。狼石口以北,左有王敏求,右有沈德,分率步兵从两边山上向金军投石放箭。岳飞、舒继明则率三百骑,对山谷中的金军北向進击。
兀术营帐,探事人来报:“完颜余列败退,完颜聂耳单骑逃遁,千夫长颜盏桓端与奥屯谋良虎阵亡!”兀术大怒,径对万夫长斜卯阿里和乌延蒲卢浑说:“此回南军煞是敢战,聂耳犹自大败。你们若能破得南军,便是大功!”斜卯阿里已有怯意,便说:“今日天色已晚,须防南人夜袭,不如暂且退兵,容我明日统兵会战。”兀术说:“也罢,退兵二十里,亦好安歇一夜。”
金军后撤扎营,兀术刚刚合眼,探事人急报:“宋军袭营,人马不知多少!”兀术大惊:“立即整军出战!”兀术才披挂整齐,大队金兵刚集结完毕,探事人却报:“宋军已退,不知去向。”兀术下令:“居然虚惊一场,就此安歇。”
兀术回帐,刚欲合眼,探事人又报:“宋军复至,鼓声喧天!”兀术笑道:“我料他们惟是虚张声势,不须理会。”兀术再睡,探事人又报:“两军交锋,我军伤亡无数。”兀术大叫:“气死我也!此次非斩尽杀绝不可!”兀术再次披挂,金军再次集结。探事人却报:“宋军又退,不知去向。”
次日,兀术睡意朦胧,却对乌延蒲卢浑说:“可速令進兵。”蒲卢浑说:“全军昨夜不眠,俱已疲惫不堪,不宜進兵。”兀术大吼:“今不出兵,军法从事!”蒲卢浑只得说:“四太子息怒,我出兵便是。”
狼石口谷口,兀术四下打量,但见两边山上插有若干宋军旗帜,地上却是清一色的辫发尸骸,当即怒折一支利箭:“今日若不夺取狼石口,便如此箭!”韩常说:“此回蒲卢浑新败,足见南军狡黠。四太子若冒险進兵,恐有不测,请息怒收兵,另作计议。”完颜兀术想一想:“依你所议,退兵二十里,好生歇息。”
金军后撤扎营,四猛安金军担任戒备。警戒队人困马乏,很多人伏在马背睡觉。突然,岳飞、寇成、王经、郭青各率五百骑兵,自南、北、东、西向金军突击。四猛安金军根本不能作有效抵抗,立即溃不成军。大乱之下,兀术由合扎亲兵和大挞不野所部护卫,夺路逃生。金军粮草、辎重,皆被焚烧殆尽。
天明以后,兀术重整军伍,清理战场。韩常说:“一夜激死,我军死、伤各一千余人。”聂耳劝道:“如今天寒,又无粮草,难以相持,不如退回黎阳。”其余四名万夫长也说:“此议甚是。”兀术满面怒色,却一语不发,半天才说:“回撤黎阳!”
侯兆川巡检司,岳飞正在安睡,于鹏半夜前来,将他推醒:“远处火把成群,火光明灭,恐是虏骑来袭。”岳飞说:“此必是百姓闻得虏人退兵,连夜回村。可令全军安卧,必定无事。”于鹏将信将疑,仍带一些军士戒备。直至天明,果然一夜平安。
次日中午,岳飞与众将会食。于鹏说:“岳统制神机妙算,以数千孤军败敌数万,将士无不敬服,此亦是军兴以来第一回。”岳飞说:“此惟众将合谋、军兵效命之故,岂是我一人之力?然当前屡经苦战,将士死伤之余,全军已不足三千人马。往后战事必定艰难,尤须从长计议。”
王经说:“靖康元年初,姚平仲劫虏寨失利。种师道曾言:'虏人以为王师必不敢再战,若是持续劫寨,必可得利。’可惜渊圣皇帝不能用他计策。”寇成说:“今日我等使用种枢相连环劫寨之计,果然得利。”岳飞说:“我亦曾闻知种枢相之计,然而用步兵劫寨,须防虏骑整军追击。如今以马兵劫寨,倏来忽往,進退周旋,尤为稳当。”
郭青说:“岳统制用兵如神,我惟有叹服而已。倘若张招抚命岳统制为都统,必不至有王都统新乡之败。”于鹏猛然醒悟,忙说:“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等既已共推岳统制为一军之主,不如请鹏举摄本军都统制,命人前去东京留守司报捷。”众将齐道:“此言有理!”岳飞说:“私自成军,如何使得?”大家不由分说,纷纷罗拜:“自今以往,我等惟遵岳都统之命!”
8
(旁 白:王彦率残部突围,退守共城西山。又与众人面刺'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以示宁死不屈之志。各处忠义民兵纷纷响应,不到两月,聚得十余万人。金军屡次进攻,均被王彦挥兵打退,八字军一时声威大震。)
侯兆川营地,岳飞对众将说:“我已知得王都统下落,岂可另摄都统制?不如依旧任统制,重归王都统麾下。新乡之役,我们不能及时回兵,亦当向王都统谢罪。”寇成说:“王都统在败亡之余,重整旗鼓,创八字军,委实心存忠义。我们当初言语冒犯,不遵将令,亦是有过。”王经却说:“切恐王都统念我等罪错,难能相容。”
于鹏自告奋勇道:“我当初亦在新乡突围,愿前往委曲说谕,王都统必定宽容。”岳飞说:“甚好!倘若王都统念我不是,我愿只身离军,另投他处。此处三千忠义,皆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惟愿王都统收容。”郭青立即表示反对:“使不得!鹏举摄都统制,乃是众人之意。如今你与将士相依为命,全军服你智勇,岂可独自离军?”
于鹏说:“倘若王都统难容鹏举,亦足见他心胸狭隘。我亦愿随鹏举,而不随王都统。”岳飞说:“不可!当前军食为第一紧切大事,须晓谕全军,若愿归依王都统者,可先随于干办前去就食。”回头吩咐亲兵:“请即刻通告全军。”
稍顷,亲兵带回一名容颜憔悴的军士。军士说:“全军已知岳都统号令,然无一人愿意脱离。我们惟愿追随岳都统杀敌,誓与你们同生死,共患难,决不相负!”于鹏说:“全军将士,人同此心,鹏举亦须当仁不让!”
岳飞泪流满面:“我与你们朝夕相处,何忍独自离去?然而军食断绝,委实无计可施。官兵自来少马,以步抗骑,往往失利。将士奋身血战,方夺得众多敌马与重甲,却又不能保全,每日须宰杀十余匹,岂是长久之计?”王经说:“待于干办先去计议,若王都统不允,再另谋他途。”
岳飞沉思片刻,对于鹏说:“如今虏人大军虽已退去,山谷中尚有虏骑出没,于干办切不可单骑独往,可选六十精骑护卫。若王都统不能收容,亦请于干办借粮三百石,以救燃眉之急。”于鹏说:“遵命!”立即全装披挂,携带开山大斧,率六十骑出发。
三日之后,于鹏返回侯兆川,岳飞等人迎候。于鹏将大斧往地上一摔:“不料王都统心胸如此狭隘,既不肯收容,又不愿借粮!”岳飞说:“我料王都统尚有忠义之心,岂忍见旧部饥寒交迫?待我单骑前往说谕。”
郭青说:“不须!岳都统前去,亦是徒劳无功。”众将纷纷附议:“不须,不须!”岳飞却力排众议:“我惟有单骑前往,方见诚心,你们不须劝阻。此是全军一线生机,不可不力争。”随即收拾神锏与弓箭,跨上逐电骠,辞别众人,乘夜色向西南方向疾驰。
王彦山寨,寨门前插有两面红罗旗,分别绣有“赤心报国”和“誓杀金贼”八个大字。中间有一红罗幡,上绣一个“宋”字,迎风飘扬。
岳飞离寨门尚远,即下马步行。到得寨门前,便高声叫道:“背嵬军统制岳飞前来见王都统谢罪!”守门将出门迎接:“不期重见岳统制。请在此稍候,待我禀告王都统。”岳飞说:“敢烦申述末将谢罪之意。”守门将安慰说:“岳统制亦是忠心报国,不须如此。”
稍顷,守门将出来说:“王都统请岳统制叙话。”岳飞带过逐电骠说:“此马食量颇大,又一夜辛苦,敢烦好生喂养。”守门将说:“战将全凭马力,我自当好生照料。”
山寨都堂,王彦居中坐衙,岳飞下跪叩头:“背嵬军统制岳飞特见王都统谢罪。”王彦说:“鹏举不须如此。你与诸统制杀退四太子大军,立下大功,且请坐下计议。”
岳飞暗语:“既然呼我表字,情势必定不妙。然而何须哀求?”当即起身坐下。王彦说:“于干办已细述你等愿意归附之意。然鹏举既已另立一军,又深得军心,众人亦已举你为都统,便是归附,日后亦难听我号令。此间粮食鲜薄,难以另供三千人吃食,况且又有许多战马需要喂养,鹏举不如另谋生机。”
岳飞说:“三千精兵,全是王都统旧部,如今却忍饥受冻。王都统略施怜悯,众人岂不感恩戴德?”王彦说:“你违抗主将,本当以军法论斩。然你离我已久,尚能单骑前来谢罪,胆气可嘉。如今国步艰危,人才难得,我岂得以私人恩怨为重,而置江山大计于不顾?”又吩咐左右:“取酒食来!”
亲兵捧出一个木盘,盘中有一杯酒、一碗小米粥和四个炊饼。王彦说:“我知鹏举已多日不知粟味,又一夜饥冻,念昔日情谊,请饱食之后回归军中。谅你与众将足智多谋,苍天亦无绝人之路。”岳飞当即起立,向王彦作揖道:“末将感谢王都统不斩之恩,然三千壮士正自饥冻,我又岂得独食!”言毕,转身大步走出堂外。王彦目送岳飞离去,不由自语:“好一条倔强硬汉!”
刘椿来报:“今宗留守任王都统为忠州防御使、河北制置使,总管两河军事。”王彦说:“可惜岳飞已走。不然,可令他率部把守荥河。”刘椿说:“王制置发令与他,他安敢不从?”王彦说:“今日他来借粮,我却一粒不与。不知他尚得听令否?”刘椿说:“他既陷缺粮绝境,岂得不复回头?”
9
十月下旬,燕京嘉宁殿,金军将帅会商军事。讹里朵说:“此回兀术用兵不利,损折了多少儿郎。河北各州坚守难攻,太行山中又有王彦所率民兵数十万,据守各处山寨。近日又有一个岳飞,煞是敢战,竟将蒙适孛堇斩杀。”
粘罕笑道:“此是兀术不善用兵,倘我统兵,必不至如此。”挞懒抢白道:“闻知你避暑后曾下河东,遭红巾军夜袭,骑得一匹无鞍马,方才逃得性命。”粘罕面色一红,无言以对。谷神出面为他开脱:“此是粘罕一时疏忽,险遭不测,非是不善用兵。”
粘罕说:“去冬斡离不怯战,惟我执意南下,方才掳得赵皇父子。此回出兵,亦须先取开封,破得宗泽,然后直下淮南擒捉康王,以成大功。”讹里朵说:“用兵须是避实击虚。开封难攻,又有河北诸州坚守,急切不易占取,我与挞懒当先渡河取京东。”粘罕说:“不可,我须与你会师开封,方是上策。”讹里朵说:“去冬攻开封,只因赵氏少主孱弱,将相无能,方得成功。如今有宗泽镇守,便是两军合力,亦难攻取。”
粘罕怒道:“讹里朵,你休得灭自家威风!”他将貂皮帽往地上一扔,又起身随手拣起:“我取宗泽首级,便如拾取此帽!”讹里朵针锋相对:“粘罕,你可取得貂皮帽,却难取得宗泽首级!”粘罕大吼:“便是你不出兵,我自率一军,亦可破得东京!”
谷神起身,将粘罕按坐在椅子上:“讹里朵与挞懒愿先破京东,未为不是。我等亦可渡河,先破京西各州,然后东、西两军相机会攻开封。纵然未能攻取,摧破东京四围藩篱,亦是大功。”
黎阳金营,黑风大王完颜牙吾塔对兀术说:“奉右副元帅讹里朵之命,嘱你率军北上,以便進攻京东。”兀术说:“遵命!”黑风大王说:“久闻兀术骁勇,原来却是酒囊饭袋!”兀术怒道:“你又未经战阵,有何能为?”
牙吾塔取过一条粗铁棍,当场抡动如飞,而后放言:“此棍重四十斤,战阵之上,何人敢敌?”兀术也有几分敬服,转而说道:“若是便回燕京,我等委实无颜面见讹里朵与挞懒,不如在回兵之前,先破王彦一寨。”牙吾塔说:“我愿统本猛安军马,径直踏平王彦山寨。”兀术说:“牙吾塔,你亦不可轻敌。此回我命阿里与蒲卢浑统兵一万,你率本猛安为前锋。你虽勇猛,亦须服从阿里与蒲卢浑的号令。若能立功,我去燕京之后,自当荐举你为万夫长。”
牙吾塔带一猛安生力军出发。他身披重甲,头戴铁兜鍪,手持乌黑发亮的铁棍,骑一匹乌骓大马,行進在队伍的最前列。
鸭子口前,岳飞挥军急行。于鹏说:“王都统今令岳都统把守荥河,却是何意?”岳飞说:“王都统既能团聚十万之众,自能容我一旅孤军,许是他已回心转意。”于鹏说:“然而全军将士,因其颗粒不与,多有意气。今日不如先败金虏,再南渡黄河,投奔宗留守,徐徐计议。”岳飞:“便依此议。”
稍顷,岳飞对王敏求说:“虏人行师,往攻王都统所部,必经鸭子口。,鸭子口山路险峻,仅容一人一马。如若官兵占得鸭子口,便是先得地利。我在前急驰,你可在后挥兵策应。”言毕,单身驱动逐电骠,抢在队伍最前列,同本军逐渐拉开一段距离。
岳飞冲上鸭子口制高点,正好与金军狭路相逢,当即大喊一声,借坡度飞骑直下。牙吾塔见到敌人,也催马登坡直上。岳飞看清牙吾塔手中的粗铁棍,暗语:“此必是一员悍将,我须借枪长之利,先发制人。”当即迎面一枪,牙吾塔急舞铁棍架格,不料岳飞借白蜡枪杆一弹,转向敌人当胸猛刺。沥泉枪凭借飞马下坡的惯性,贯穿牙吾塔重甲,枪尖直透后背。岳飞大喝一声,持枪用力一挑,将尸身扔出几丈之远。
金兵大惊:“黑风大王已死,我等敢不逃命!”很快溃退如潮。岳飞单骑追奔,连连发箭,先后射死五名敌人。王敏求与寇成等骑先后赶到,宋军喊杀声响彻山谷,金军大败。
黄河北岸游家渡,彤云密布,大雪纷飞,岳飞率二千五百名骑兵抵达。河面结冰,已无须渡船。岳飞牵逐电骠走在最前,大批军士三五成群,分批过河。岳飞对于鹏说:“于干办,你可率五十骑先去东京,报告宗留守,备述曲折本末。”于鹏说:“遵命!”即率五十骑先行。
岳飞站立黄河南岸,仰望遮蔽天空的大雪,俯瞰冰雪封冻的河面,心头百感交集。稍顷,他牵逐电骠重返北岸。王敏求与寇成感到奇怪,也牵马随行。郭青、王经、沈德、舒继明等将正在指挥军队踏冰过河,见岳飞等人回来,也都迷惑不解。舒继明问:“岳太尉意欲何为?”
岳飞并不答话,只选择一处稍高的地面蹲下,用手扒开积雪,取出一小片冻土,用手帕小心翼翼包好,然后对众将说:“我们全是河北人,此是自家故土,尺寸不可让人!”
王经愤然道:“然而黄、汪二相公竟欲与仇敌媾和,划河为界,置河北山川百姓于不顾!”
岳飞慨然道:“待他日直取燕京,我当以此河北故土,封于燕山之上!”舒继明拔剑插地:“我若不能重归此地,誓不为人!”王经等将也扒开积雪,各自包起一块黄河北岸的泥土。北岸的军士目睹,纷纷效仿。南岸的军士目睹,也陆续返回北岸。
(旁 白:岳飞转战太行山,在天寒地冻、缺衣少食的艰难环境,以孤军弱旅抗强虏,不仅击退兀术大兵,更使将士同心同德,凝成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岳飞的坚定信念、顽强意志与用兵智慧,已经彰显神奇莫测的威力。王彦终生不能消释对于岳飞的嫌怨,只在他根本无法包容一个比他开阔得多、洪大得多的赤诚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