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尔·卡丹的另一面

法国当地时间周六上午十一时,皮尔·卡丹的葬礼于蒙马特公墓举行。不认识的人或许听过他的名号;在外人看来,也只是看到他的威严肃穆,一种不怒自威的派头。很多人不熟悉、不了解他的人认为,卡丹先生那双像鹰一般的眼睛,能让你在他面前好像把你一层一层的衣服剥光,就像完全裸着站在他面前被看透。

但为卡丹先生工作三十多年的郑思褆女士来说,他除了是她的老板,还是父亲、好友,他也有鲜为人知的一面,他的眼睛里永远是充满了慈爱,像父亲看孩子那样的眼睛一样。

思禔在卡丹公司工作多年,身上穿的高级时装样衣,每一件衣服都是卡丹先生亲自过目。他认为思禔身上所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代表公司的形象,给公司做广告。所以他亲自安排,包括她所有衣服的款式、颜色,甚至发型、口红颜色都是他亲自定,甚至在巴黎为她提供了两处住所。在她心里,他们已经超越雇佣关系的那种情感,超过亲情、友情。用思禔自己的话来说,这实际上是一种她深到了骨子里面的一种对他的爱。

透过她的视角,我们得以了解卡丹先生不为人知的一面。

故事要从他们相识时讲起。

1979年皮尔·卡丹在中国首秀,她原有机会作为模特上秀场。当时思禔是国家田径队跳高运动员,在身材方面占有优势;同时也是学校团干部,学校知道这事儿后不同意她参加这个活动。团委的老师给她两个选择,要参加的话团里的处分肯定有,可能还有一些其他的处分。七八十年代能考上大学不是件简单的事,于是她选择继续念大学,毕业后到《中外妇女》杂志社任国外部记者。

1985年皮尔·卡丹在公开场合下要向中国的观众展示他的时装,思禔便有机会采访到他。

Modern Weekly x 思禔

思褆当年是《中外妇女》杂志的记者,然后通过干妈认识卡丹先生。

MW: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您们真是先锋。为什么您当时想采访他呢?可以谈谈您们当时是怎么认识的吗?

思禔:采访卡丹先生的时候呢,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真人,是很激动的。记得我那天就特意的化了个淡妆,比较认真地打扮了一下自己,就骑着自行车去采访他,宋怀桂女士当时安排这个采访是在北京饭店的贵宾厅。因为那时候只有北京饭店的涉外饭店才可以接待外宾,当时我还有一点小紧张,虽然作为运动员见过很大的世面,但毕竟第一次见到世界名人,所以怀着崇拜又紧张的心情。

这之前呢,我也做了很多的功课,所以当时采访他并没有按照常规的记者会用时装的角度去提些时装方面的问题,而且作为《中外妇女》杂志社的记者,我们考虑写文章和采访卡丹先生的角度,肯定跟报导时事、服装的记者角度是不同的,所以我提了一些比较奇怪的问题,在当时来讲可能其他一些同行们会忽略的问题。

当时我问了三个问题,对卡丹先生来讲是印象深刻的,非常规记者会问的问题:

第一个:“据我了解,您的公司有24个不同的国籍的人在为您工作,您是一家法国公司,为什么您会用这么多的外国人?”他当时就回答说,法国人比较浪漫,他们会给你提出很多的要求,还有一些就是实际的这种家庭问题要涨工资,但是这些外国员工的话呢,他们会比较少提出这样的要求,工作是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第二个问题我问,每天早上起来,您睁开双眼想到的第一件事会是什么?他说,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会开出多少钱的支票,我会给多少人付账。

第三个呢我说,我知道法国是全世界这个假期最多的国家之一,那您每年的假期你都在干什么?他就跟我讲,我没有假期。如果有一天我不工作了,那就是我的末日。

从那时候开始直到我1987年进了卡丹公司开始为他工作,我一直对后面两个问题非常非常深有感触,到现在也在我自己脑海里边反复地给自己提问。

1987年郑思禔女士赴法留学,到卡丹先生的马克西姆国际饭店管理学院学习酒店管理专业。到法国巴黎的第二天,思禔拿着当年采访他的那本杂志亲手交给他。当时卡丹先生当时在这个高级时装那边正在忙,正在为一位客人量体裁衣。发现思禔后他略惊讶地问到怎么到法国来了。了解情况后,卡丹先生第三句话就问思禔“你愿意不愿意为我工作?”当时她特别激动,没有任何犹豫地跟他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MW:后面你去法国留学,他邀请您为他工作,以他在时装界的地位,收到这样的邀请真让人感到荣幸,当时你立刻接受吗?您当时为他做什么?

思禔:因为当时我不会讲法文的缘故,他实际上不是立刻就为我安排了工作。一开始的时候呢,我还是去学校报了名,因为在法国只有你报了名以后,你才可以去申请在法国的学生居留,那我就办好了所有的这些手续,就在学校那边呢,一边去上一些课,然后一边等着卡丹先生这边安排。后来学了些法文,并且在当时爱丽舍宫的对面的美尼姆斯西餐厅实习。

卡丹先生真正给我安排工作是在1988年的年初了。有一天早上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那时候我每天早上起来呢,八点钟到餐厅去做一些准备的工作,有时候就会在酒吧那儿给客人来做咖啡。那天早上,卡丹先生走进了餐厅,我用法文跟他开始打招呼问他,您要一杯咖啡吗?哎,他就挺惊讶的,就问我现在开始讲法文了?我说是呀,我说我可以讲一些,我可以应付。然后他说,那你给我做杯咖啡吧,我就给他做了。他喝的是意大利式很浓的那种咖啡。

下午的时候呢,公司管人事的一个负责人就到餐厅里边来找我,她说卡丹先生让你到女装店去工作,你从明天开始就不要在餐厅来上班了,你到女装店去工作,现在呢你跟我到那边去看一下,我带着你走。

就这样,我就跟着这个公司人事部的人就走到了离美尼姆斯西餐厅100米距离的皮尔·卡丹当时的女装店——也就是现在公司总部的地址。

从那时候开始,我在他名下的四个女装店里面工作,还在高级时装沙龙那边工作过半年,当时呢,一边做时装店高级时装沙龙里的模特,为客人来穿上卡丹每新季的高级时装的款式展示给客人,同时也做销售工作。当时我几个特别重要的客人,有蓬皮杜夫人、一位阿拉伯公主,还有一些比较重要的法国客户。

初到法国留学,思禔当时住在法国著名电影演员钱拉·菲利浦的家里。思禔母亲是国内的法语翻译界有名的翻译家,曾在法国也采访了很多的影视界、文化界的著名人物,其中钱拉·菲利浦的夫人是母亲的好朋友,于是便寄居于此。

1988年的一天,卡丹先生突然到店里找思禔,下班儿的时候对她说,我要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他们来到公司总部82号楼下,对面正是法国总统府爱丽舍宫。走进办公楼后,往旁边的一个电梯上去,然后他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不到20平米的一个顶楼的房间。他进去后推开窗子说,你看,通过这个窗户就看到了爱丽舍宫的花园,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遮挡物。然后他就转过身告诉思禔,“我在巴黎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就是这个房间。我从来没有把它交给过任何人。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从今天开始就可以搬到这里来住,方便你上下班。”

当时他在爱丽舍街。用他的话来讲,他是住在总统府的旁边,看着总统府里面的总统一任一任地离去,但是他呢,始终在这里,坚守这个位置。

MW:他在您心中是您的老板、恩师、父亲般的地位,谈过很多话题。是从什么时候(什么事)开始让您们从雇佣关系拓展更深入、亲密的友谊?

思禔:我觉得卡丹先生对我就是不像对普通员工那样,也可能源自我当年跟他说的一句话,因为我印象很深刻。曾经有一次啊,在我们平常排着队,等着见他谈公司的这些事情之际,我前面的一个同事不知道什么事情,让卡丹先生很不开心,很不高兴。到我进去前同事跟我说,卡丹先生发脾气了,今天特别不开心。但是我有事儿要找他嘛,所以我就等吧,我管他开心不开心,那我该说还是要说,他跟别人不开心又不是我招他的对吧,所以我就还是敲门进去了,在他的办公室去跟他谈我的事情。

那天感觉他就是黑着脸,一直在低着头看东西,写东西。你跟他说什么他都漫不经心的,你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后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鬼使神差就冒出来一句,“我不怕你”。就这么蹦出来,他当时也被我这句话给惊到了,就抬起眼睛,从他的眼睛上面就这么两睛直盯盯的盯着我,我也就这么看着他,然后他就沉默了,大概都得有几秒钟,但是我觉得那个时间特别的漫长,我就这样跟他四目相视,我们两个人,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就问我,你为什么不怕我,为什么。

我就跟他说,“当我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不会怕他!”我觉得可能这句话可能感动了他,因为我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我跟他说的这句话我真的是很爱他。这种情感、这种爱不是一种简单的只是因为他每月付我工资,一个员工对老板的爱,也不是亲情的这种东西,是超过了这些,超过了亲情、友情,超过了工作当中的这种情感,我无法述说,它实际上是一种深到了我的骨子里面的一种对他的爱。

每次在我身体不好的时候,卡丹先生总会为我送来温暖。96年97年的时候,我是皮尔·卡丹公司全球童装系列的负责人。那天我过去巡视巴黎的童装店铺,我在推一个柜子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腰间盘突出,跪在了地上,疼得不能动弹。

因为当时店里只有我一个人,那天商店是关门儿没有其他人。然后我就给公司那边打了个电话,说我不行了,在这边我腰动不了了。卡丹先生在知道后,第一时间把他的司机派到店里面,送我去医院。那天晚上我回家后,他打电话到我家,问我情况怎么样,还让马克西姆餐厅给我送了晚饭。我觉得这些东西,这些点点滴滴真的不是一个老板对员工的关爱。

MW:可以透露下他的葬礼举行仪式或后续会有什么悼念活动吗?

思禔:卡丹先生的葬礼是在周六的上午11点,在蒙马特公墓举行,我会去参加。从昨天(周三)下午两点钟开始已经可以去殡仪馆跟他作最后的告别。但是我不准备去殡仪馆,因为我不想看到他这个样子,希望在我的心中他永远是那种最美好的印象留下来。我跟他在一起度过了很多非常难忘的时光,无数个圣诞节、新年。

九七年跨越九八年的新年里,我、卡丹先生和他的一位密友在马克西姆餐厅一起吃跨年的年夜饭。那天晚上呢,我没有穿这个公司的衣服,因为到马克西姆餐厅用餐是要求盛装,我就穿了一件旗袍,那也是卡丹先生第一次看到我穿旗袍。当时他看到我,哇!眼睛一亮,说太好看了!转过来让我看看,太好看了!然后我就转过身来让他看,后来他就悄悄的跟我说,你到大厅里边去走两圈到所有的桌子里转两圈儿啊,像走秀一样,让他们都看看!

吃着一半饭卡丹先生就又让我站起来,他说你再去里边儿走一圈儿再去那边儿走一圈,太好看了,太好看了!他其实是一个特别特别有意思的人,这些是一般外人所不能接触到的。

2016年思禔为马克西姆珠宝拍一组照片。她跟摄影师一起搞一个比较好玩儿的,用一次性的染发剂把头发全染白。卡丹先生看了后特别的喜欢。他说,哇!很好看的银发!思禔说,实际上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只是为了不让您觉得心里不舒服,看着一个小姑娘变成一个小老太太了,所以这些年我才一直染的头。

卡丹先生就说,没有,你的银发非常好看。正是因为有了他的认可。思禔从2016年的12月份的最后一次染头后,就再也没有染过。

当卡丹先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关注你所有的这些细节,任何一点微小的细节都逃不过他鹰一样的眼睛。

疫情期间,思禔2月3号到了巴黎,原本要向卡丹先生汇报工作。但这期间法国又开始出现口罩供应紧张的情况,她就亲自做了一个口罩,托他的侄孙带给卡丹先生。

卡丹先生戴上口罩,拍了张照片发给思禔。这对于思禔来说是非比寻常的珍贵纪念,太珍贵了。

MW:了解到国内有导演获得卡丹先生授权拍摄一部艺术影片,很遗憾电影未完成斯人已逝,你好像也在影片项目中,可以和我们谈谈这个项目和构思,或者问现在的中国和他第一次进中国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卡丹先生想通过这个项目向中国传达出什么信息吗?

思禔:这个电影呢,实际上是想讲一讲,我们这些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为卡丹先生工作几十年的女人,可以说是把自己的一辈子都交给了他。他在,我们在。

我们实际上还想跟大家讲的是一种和卡丹先生之间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是一些情感上的东西,还是那句话,超过了工作上的这种的员工和老板之间的情谊,他对我们这些人的所有的这些工作上的这些的要求也好,生活当中的关爱也好,都已经不能够简单地用是老板跟员工这两个定义来界定了。

让大家看到卡丹先生人性的这一面,他为什么可以把这些人聚拢在他的身边,一干就是几十年,真的是他的个人魅力太强大了,太强大了。

从他1978年第一次到中国到现在这个42年,中国确实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卡丹先生可以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位见证者,同时也是受益人。他从1983年在北京投资马克西姆餐厅,当年用了350万美金在北京开了个窗口。但实际上这个钱的话是打了水漂,他不准备收回来,他自己也知道收不回来,那时候中国人的工资一个月才是几十块钱人民币,餐厅一直开到现在,中国变成了一个真正可以为他的商业帝国创汇一年近千万美金的品牌使用费的巨大的市场。同时他也真的是为中国改革开放带来了色彩,带来了希望。也让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从对时尚的无知到懵懂、到认知再到喜爱,一直到现在。

他最后一次中国之行是2012年,看到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跟他提过陈导为他拍的电影,大概在2022年上映,我对他说,这是我为你100岁献礼,为了这个电影,我希望你要活到100岁,你一定要活到100岁!你一定可以活到100岁。

这是去年9月我们在办公室里,最后一次跟他独处的时说的话。

撰文—Carmen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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