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川渡(修订)
漫川渡(修订)
漫川关的“关”字,会让人联想到马嘶剑啸的杀气,或者朔风冷月的寒意。战争厮杀往往不是边关的常态,战争间隙岁月里的寒气,才是边关更多时候的样子。漫川关更多时候是个商旅古镇。如今走在古镇的街巷里,商号、会馆、戏楼、马王庙布在不长的街上,都是安逸享乐的陈设,感觉商战的厮杀可能会有的,确是看不出边关的样子。这不是因为和平年代已缺乏战争的想象。
漫川边关的历史也就在先秦的秦楚相争之际和宋金时代,其他年代里,即便是有战争双方在此争持,那也仅仅是秦楚或鄂陕边界上一处隘口阵地,不是两国的边界。而且一线的关防似乎都不在镇上,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关防设施分布离集镇有些距离。楚长城的石门关和宋金时的僧道关离镇十公里以外,传说的北宋孟良关所在的地名“关梁子”里,含着“关”字,似是关口,离镇也很近,仅隔着一条河。而从乡人的称呼“孟良寨”看,似乎是个营寨兵站,不是关隘。漫川古镇也没有传说过有城墙的记忆,有的是敞开的水码头和清晨里次第打开的商铺木板门。所以我总是疑心,觉得不似站在剑门、雁门这些雄关上,脑子自然会幻化出战争场景。
漫川散落的一些关于杨家将的民间故事,留下了像箭河、孟良寨、蛮王洞的地名,临近的湖北有绞肠关、六郎关,都与杨家将有关。宋辽时代边关还远在更北方,这里不是杨家将的主战场,传说里是杨八姐斗蛮王。从蛮王这个名字可以想象是盘踞在这大山里的土著,势力不大,所以故事情节里似乎都是单打独斗、有惊无险。这一带也有一些王莽追刘秀的传说,也见不到大的阵仗,情节像是我小时候和玩伴的“躲猫猫”游戏,感觉追刘秀的也没有大股人马。
都认为漫川得名于地广水宽,水宽说得上,地广似是不通。街上的房子向内背山,朝外的枕河,街被称为“蝎子街”,地势自然是狭窄而不广。街镇既如此,别处更难找一处宽一点的地方。“进了漫川关,恰似鬼门关,风吹石头响,仰脸不见天”,这顺口溜流传在当地。这样的地形是不适合大战场的。当年李自成闯来是因潼关战败,被逼隐退山中。1930年代国共的那场战争人数不少,也是在红军失去根据地后被夹逼尾追辗转至此。
秦岭是横在中部的一条龙,漫川在龙首和脖子下,被崇山峻岭护佑在龙身最宽厚的胸中,千沟万壑,神秘莫测。任何军团想越过秦岭,心里都是没底的,诸葛亮也都慎用秦岭道。
有限的记载里看不到秦楚、宋金时在漫川的战争详情,也可以猜测漫川的地势一直就不是布阵大仗的地方。从漫川流传下来的朝秦暮楚典故里,多是表达百姓对待局势变幻的智慧,也有着无奈之下的豁达,不似表现战争的残酷。在朝秦暮楚的背后,不知战争何时会到来的煎熬,倒是锻炼了漫川人的心智。这样的心智也是可以用于应付土匪,也培养了商业能力。我小的时候,对附近山上一些岩洞很是好奇,有些大的可以藏几十人,被烟熏黑的岩石诉说着曾有人住过的历史。老人告诉我那是“逃反洞”,也就是兵匪来了,人带上财物藏在洞里。深山易于藏匪,一些远山里还有些废弃的寨子,多是土匪留下的。漫川民间关于土匪的记忆还真不少,县志里的兵事基本上都是匪情,县政府也有被土匪把持日久的记录。军阀割据时期的民国乱世里几个有名的绿林白朗、老洋人都曾犯境,而李保魁是我小时候听到最多的名字,这名字是大人用来骂娃和唬娃,小孩听到这名字就会安静下来,乖一点。李保魁盘踞在这一带时间长,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中国历史有着太多的不平静,百姓是习惯了离乱。漫川一带沟沟岔岔里分布的人家,很多都是顺金钱河溯流来的,差不多每条沟的人都有不同的口音。繁杂的方言传达了祖籍分布的多样,那些地方该是更大的战场、更大的灾荒地。逃离了大的灾难,到得这群山丛里,就为求得少许的平静,在这里应付些土匪和小型战争,已算得是幸运。所以,我小时候听人讲土匪的事,说讲的人本是想吓唬我,听着也没怎样恐怖,感觉的多是传奇。
百姓更多的是为了生存和生活,不管归秦还是归楚,属宋还是属金,生活总得继续。很多的边关,战争在持续,边境的贸易也从没有中断,交易双方正是敌我双方的百姓。白天在厮杀中筋疲力竭,晚上在交易中生养休息,这恰是在阐释生命力。从长辈口中传下来的漫川故事,正是夹在兵匪祸乱中的商业传奇。邑人还是乐于听席家大院的商号、吴家大院里过往的书生,还有黄家药铺柜台后的神秘。和平年代里,商业可以快速积累财富,码头经济扩散到临近村子,人们不再满足于自产自足。鹘岭以北操秦腔的人通常认为漫川这些“下湖人”生活讲究,包括饭菜和衣着,一些介绍漫川的资料里,也说漫川人爱竞奢,这与家境宽裕有关。不仅是饭菜和衣着,有大事和重要的日子会大肆操办,有些铺张。漫川有三种地方调子就是用在重要的日子和大事中,是船歌、孝歌和漫川大调,很多人是可以哼唱几句的。船歌是在大年三十晚直至正月十六的社火中唱的,社火中有龙灯、狮子,也有旱船,一人盛装提着旱船,有节律的摇晃着,扮相妖冶的船娘子踏着同样的节律,船歌就在两人间对唱,多是戏谑的词句。正月里持续半个多月的社火,吸引十里八乡的人拥挤在“蝎子街”,是全镇人的狂欢节。孝歌是在丧事中唱的,唱的人各击着锣鼓镲,围着棺材转着、唱着,孝子和村人邻居聚在灵堂,认真听孝歌中的古今说词,送亡人最后一程。孝歌和悬棺岩葬是古庸国的文化遗留,这是一个春秋时代尚存于秦巴山里的神秘古国。神龙架人整理的《黑暗传》被称为填补了汉族没有神话传世史诗的记录,列入了国家非遗目录,这是孝歌的源头。庸国的消亡留下了“庸人自扰”的成语,张家界一带有大庸、庸水这些与“庸”有关的地名,是庸人国灭后的去处?引起了今人的研究兴趣。漫川大调相对于船歌、孝歌,有点阳春白雪的味道,应该是有文人乡绅的参与,也在家有大事比如结婚大喜中唱,伴奏乐器有三弦,另有人用筷子敲碟子伴奏。
这三种调子有一个特点就是都讲合辙押韵,听起来有节奏感,而最难的是有些词即景现编,歌者要有一些文化的底子和机智。我想,这些文化和机智应该是源于这条金钱河,从水码头起航,通汉江、达汉口接长江,一代代闯下河的人带回来楚地和更远地域文化,滋养这个码头小镇,再扩散至附近沟壑村子。从漫川渡口往下游不足百公里,金钱河即汇入汉江,汉江和她的支流自远古既有很多早期文明存在,《诗经》中的《召南》和《周南》多是产自江汉一带,尹吉甫是诗经中极少数可考有名姓的作者,他的故乡就在这一带。春秋之前这里有庸、微、彭、绞、麇、均等古方国,在群雄兼并中国灭,留下不少的了文化记号。
从小就常听船歌和孝歌,漫川大调是近几年才有机会听到。我不通音律,不敢议论音乐,只是觉得这些唱调实用于家庭大事和民众娱乐,是有点铺张的。正是水码头给稍显铺张的生活提供了可能。
漫川怎样看都是一处商埠,顺金钱河通往汉水、长江,起点就是水码头。即是商埠,名字里的那个“关”字多是指码头的税关吧?
我更愿称呼其为“漫川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