潴龙河上的少年
过了高坡顶上的苏村,下大坡就是潴龙河。因为公路修得非常宽阔平滑,也没有大车,所以跑起来行云流水一样瞬间就越过了深深的河谷,到了对面坡岸上。
停了车,向着开阔的河谷俯瞰,自然就想起来十几年前那个只有破烂的漫水桥的潴龙河。
说潴龙河,就连本地人也大多茫然,因为多年没有水,它作为一条河的英名已然为干涸的沟谷所替代。不过是丘陵山谷中的一条宽宽的走廊,里面全是大小不一的乱石;乱石缝隙里偶尔会有涓涓细流,其汇聚处就依然是周围乡村女人们来洗衣服的所在。
多年以来,八一水库或者叫做蟠龙湖的鼎鼎大名已经完全遮蔽了潴龙河,尽管水库只是它的流程中的一个节点。当然,这个节点对整个河流的影响是致命的。自从有了水库以后,不仅下游断流,上游也没有了水。这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知道北方的很多河流都有这个问题。中间修了水库以后就整条河都没有了水,水库只能在雨季的那一个月里截流些雨水。有人说这是报应,不过据科学些的解释说则是地表径流的消失进一步恶化了整体的水汽循环,雨越来越少,河水干涸也就自然而然了。
十多年前我到这一带漫游的时候潴龙河已经干涸,但是因为漫水桥紧贴着河面,所以还能直接看到有流水,甚至是湍急的流水不断涌过。那一天在经过了黄土高坡地貌的沟梁峁谷之间的诸多村庄以后,终于到了漫水桥上。便站定了看水,看水边上用背筐把衣服背来的人们。
那时候,苏村窄小古老的街道上还有很多大树,树荫里就是一个连一个的庄稼人的买卖,卖肉的卖菜的卖油条的卖农具的,都是农作的生产生活必需品。尘土飞扬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老人,一说话就笑;告诉我他已经九十岁了,是这一带岁数最大的人了,呵呵。他洞悉世事的超脱和知足的笑容,至今难忘。
在岳庄,一个怀里抱着鞭子的干瘦黝黑的老人,蹲在一群只顾吃草的羊边上,眼睛里没有任何内容地发着呆;一个穿着与直立性很好的土梁颜色一致的衣服的瘦弱女人,手里抓着一把绿得很勉强的菜,正一步一步地挪回家去。
在武庄,一个骑着大二八车子的汉子,后面带着穿带补丁的绿解放鞋的媳妇,在坎坷颠簸的路上追上我的时候,脸上带着十分的好奇问:收文物的?
从前村庄里那些土色的贫瘠和菜色的面孔,印象还都在眼前。多少年过去,再次抵达,就能一一勾起当时的记忆,连场景和氛围都一清二楚。游历的收获,经常是在很长很长时间以后才逐渐发酵。人生的乐趣和目的,也尽在这样的游历积累之中矣。
横亘在这些村庄之间的潴龙河完全靠着低到河底里去的这个漫水桥做着来往的交通。漫水桥是两侧山谷的最低点,再向两边任何一个方向走都需要推着车子走。所以几乎所有的骑车人都会在这里下车,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东西,默默地望一望洗衣服的人,然后再无声地继续自己的前程。
我自己的休整结束以后便重新推上车启程,走了一段慢坡才发现身后不远处,正有一个骑车从坡上滑行下来的少年人,直到车子彻地滑不动了才下了车。
他斜背着书包,后车架上夹着铺盖卷,显然是回学校去的学生。那个时代,没有公交,稍微大一点的学生们往来学校和乡间,就都是骑车了。几十里上百里也都是如此;看他的样子,应该就是去元氏县城上一中的。那是要靠庄户人全家人合力支持着,才能勉强供下来的大事。
他在漫水桥上的休整内容是:从书包里摸出一根烟来,又摸出火柴,显然两者都藏在不太好拿出来的位置上,都掏摸了好一会儿。而点烟的动作就更笨拙了,划了火双手捂着,中间还有一个习惯性的东张西望,向着路的两边都看一看,大概是看看有没有本村的人或者同学经过吧。家人在土里刨食不易,换成上学用的现金更是难上加难,自己不用那宝贵的钱作上学之用,买了烟抽,实在是罪过。
我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一样。他点上了烟,抱着肩膀抽上了一口以后,脸色之中就有了成年人才有的那种凝重,好像一下就从少年变成了青年,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者一跃而为可以分担家里的忧愁、甚至承担家庭的责任的大人。面对人世的困厄,自会有创新的办法,不论是智力体力还是决心上,都是崭新而又充满了力量的。不过这样的凝重只是一闪而过,他那种过分注意手上的烟卷和盯着冒着烟的烟头的神情还是再次把他拉回了孩子的行列。
抽烟,这种对孩子的禁止、对成年人的放开的特殊行为,被少年们敏感地捕捉到,并且心照不宣地定性成是一个从孩子过渡到大人的桥。这种过渡虽然戏剧化,但是快捷方便,符合孩子对事物的判断和操作。所以男孩们的诡秘之事便是凑在一起偷偷地抽烟,准确地说是偷偷地练习抽烟,那是他们集体的越轨仪式。他们跃跃欲试地要长大。
等他抽完了烟,擦了一下嘴,若无其事得重新开始上坡,慢慢地向上走了很远了,我才在后面重新推车向上,继续自己完全没有目的的漫游。
世纪交替的年代里的中国北方,距离省城不远距离县城也很近的山与平原交接的丘陵地带,傍着干涸的潴龙河两岸,人们生生不已的生活,人世间的断简残篇,散落在来去倏然而又漫长呆滞的时空之中;曾经与你交集者,便会成为你人生中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