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家园:醇厚深长而又倏忽而过的睡眠
梁东方
熄灯以后后院竹林外的水系便没有了声息,院子另一头的荷塘里黑羽毛红嘴的野鸭一家三口都立在水中的一块石头尖上不再出声;隔壁小木屋前从根部就已经开始倾斜了的苦楝树下,是一个小小的石雕:吹唢呐的人。他的唢呐现在只是一个姿势,是顺着倾斜的苦楝树黝黑的树干和硕大的树冠覆盖到了红色屋顶上去的一种预备之状;不到天色再亮起来的时候,是不会吹响的。那时候,吹唢呐的人和屋顶上的喇叭状的凌霄花,将再次共同为这个院子营造明媚之中的无声的热闹。
爬上了红色的屋顶凌霄花,在红色的屋顶上开出了红色的花儿;并没有因为顺色而被忽视,因为它们有绿腾为伴、为衬。但是现在已经是夜晚,是晚上九点的夜晚。这里的夜晚,有着最标准的夜晚的样子。
这里的夜晚非常纯粹,像是无边无际的黑色天鹅绒那么有质感、那么有温度,让你愿意凭空抓一抓、摸一摸,像是在捋顺最听话的猫和狗;这里的夜,无声无光,一如原始的夜,可容人进入无限广袤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不用眼睛,只需躺着,便可翱翔到无限远的地方。这样没有光污染,没有声音污染,更没有雾霾污染的标准的夜眠,实在是久违了。
圆融的,香甜的,混沌的却又是清晰的,没有光却又是充满了最灿烂的光芒的夜晚,在你还没有听清楚、没有看清楚窗外的风在密集的香樟树叶上拂动的微响与幅度的时候,在你还刚要分辨一下草地上是可乐猫还是来福狗正慵懒地走过的时候,就已经沉入了最淳厚、最渊深的梦乡。
这个梦乡里居然没有任何形象,没有奔跑和奔跑不动而来的焦急,没有辗转到了高处以后下望俯瞰的时候的不小心一侧歪,没有在梦里与亲人相遇,也没有在梦里与不对眼的人互怼。这个梦里什么都没有,它只是一个甜蜜的长度,短短的长度,在你刚刚意识到自己正在睡眠正在做梦的时候,它就已经结束,你就已经醒来。
熹微的天光已经将窗户映得微明,你喜悦地意识到:刚刚自己经历了一次纯正的睡眠。原来古人可以有的睡眠竟然是如此得好!原来人生只要有了这样的睡眠的环境和睡眠的质地,就已经臻于幸福之境。
这已经是现代人最为奢侈的享受:享受一次最纯正的睡眠。去哪里找这样的睡眠?在高山之巅,在平原深处,也在这座硕大的城市的地铁站外500米的地方。
当然,此地铁不是彼地铁。此地铁已经临近终点,不仅跃出地面高高在上,而且乘客也已经往往稀疏。
这个位置上的城市化是以地铁为先锋的,机场也不远,但是好在乡村还保持着自己作为乡村的纯正模样,甚至还因为周围的城市化而被要求注意形象,搞新农村的美化而在很多院落里多出了成片的花朵。
那样的装饰固然是可以作为户主的个人选择而存在的,但是城市化与乡村的契合其实主要还是马路不要拓宽,田野中散居的住户不要迁往高楼……在变化着的一切都也未可知的时候,先尽管享受着乡间或者是最后的纯正味道吧。
这味道可以是田野上一块块的稻田,可以是突突突地不停地制氧的鱼塘,也还可以是某一个香樟树树形匝地、树冠却又在天空中连成了一道高墙高堡的院落。
在这样的院落里感叹与流连了一整天以后的睡眠,已经开始。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因为从晚上九点到早晨五点,八个小时已经过去。
我们在城市里早已经习惯了的被打断的睡眠:被楼上的叮叮当当打断、被楼下的滔滔不绝打断,被窗外的工地上的轰鸣打断,被近在咫尺的饭馆后厨的抽油烟机像是喷气式飞机一样的暴响打断……很难有可以持续整夜不被打断的睡眠,在所谓发展所要求的越来越密集的建筑和越来越密集的人口之中,实际上每个人都在渐渐地失去人之为人最最基本的睡眠的愉悦。
最令人吃惊的是,如果不是有机会在这样复归于原始环境的乡间大院里有了这样一次香甜的睡眠,可能还不能对比出自己已经陷于无奈的城市生活的现实。
当然任何改变或者改善都是艰难的,偶尔在遥远的乡间有这样一次标准的睡眠,作为人生的回味,作为生命的向往,也便知足吧。因为还很多很多人根本就没有这样对比的机会呢!
作为客人,我们本来只是计划住一晚的,但是因为这场睡眠的极高质地,使人很自然地也很赖皮地又住了一晚。为了生命中这种最为珍稀的体验,脸皮是可以厚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