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的一辈子,逃不掉“西宝兴路”四个字
冬至与清明一样,堪称亡者的“节日”。
按照上海人的习俗,时至冬至,大多会扶老携幼前往墓地祭奠亡灵。嘴上说着怕“尬闹忙”的上海人,为了错峰甚至会提前半个多月,就捧着菊花、百合,挤着上海最闹忙之一的“11号线”,去了嘉定墓园。
至于尚未下葬的先人,骨灰也多会选在这天入土为安。
冬至前后,人们身上总会出现些特殊感应。
比如,比平常更频繁地梦到一些故去先人,有些人梦到那些祖辈后就会生病。也有些上了年纪有隐疾的老人家,因为一句咒骂,一个趔趄,或是一口白酒,一个喷嚏,毫无征兆地卡在了人生关口。
但对于与“死”相关的字眼,中国人向来介怀,能绕过则绕过。上海人便习惯用“西宝兴路”来代表死亡、后事。在沪语里头,“去提篮桥、去西宝兴路”,都是隐晦的骂人话。
就连申花赢球后,
资深球迷也会掏出这样的梗
从什么时候开始晓得了,西宝兴路意味着死,我说不确切。只知道尚未成年时,路过这条马路,心里就莫名打起小鼓,感到慌张。但到底在怕什么呢?又是讲不清楚的。
如若不巧,正好眼神和白事店挂着的大幅黑白人像照片对视上,心里会冒出诸如“英年早逝、红颜薄命”等一系列词汇,再碎碎念“阿弥陀佛”赶紧闭上眼,盼着公交快快开过高架,眼不见为净。
西宝兴路被称作是上海的“阴街”,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该路段常有略带“聊斋色彩”的故事传于沪上市井。
网络上最为流传之广的,就是殡仪馆后面的“949弄鬼弄堂”。传闻这条弄堂歪歪曲曲角度很怪,哪怕是白天走,打弯时也看不见前面的路。晚上9点以后就没有人走了。住在里面的居民家里窗帘都用的红色,因为红色辟邪。
这些自然不可信。况且因为拆迁和城市建设,949号弄堂也今非昔比。
那为何西宝兴路画风如此诡异?还不是因为这条路上有殡仪馆。
位于虹口区西宝兴路833号,建筑面积8823平方米的宝兴殡仪馆,始建于1908年。日本法光株式会社购入当时属于宝山县的一块河畔荒地,建立焚尸场,时人称之为日本烧人场。
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在沪的日本人增多,焚尸场规模有所扩大。解放后,人民政府接管了焚尸场,成为专供市民治丧的场所,才有了殡仪馆的雏形。
1950年焚尸场起名“西宝兴路火葬场”,1984年9月正式改名为“上海市宝兴殡仪馆”,并沿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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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地,通常被认为是风水宝地。风水上关于阴宅、葬地有十忌讳:“一不葬粗顽块石,二不葬急水滩头,三不葬沟源绝境,四不葬孤独山头,五不葬神前庙后,六不葬左右休囚,七不葬山冈缭乱,八不葬风水悲愁,九不葬坐下低小,十不葬龙虎尖头。
时至今日,殡仪馆并不涉及墓葬之事,但布局仍需合乎风水法度。
按杨公风水理论看,整个宝兴殡仪馆为寅山申向。左水倒右,出酉方,合文库消水杨公救贫进神水法。书云:“禄存流尽佩金鱼”,即是此也。主发富贵,福寿双全。
不同于一般建筑,殡仪馆要求四象结构周正,高低分寸得当,中轴线平面布局对称和谐。
透过宝兴大门就能看出,内青龙白虎对仗极为工整。三杆旗立于青龙方,助长青龙之势,亦能巩固此地声气和威望;形态上又如三根高香,形象示意对天地神灵的敬畏。
入口处全部以路障相隔,严禁车辆通行。门正中立一造景,一方面是以黑石呼形喝象了一座万仞高山,有高山仰止的象征义,亦表对死亡之敬畏。
另一方面,“山”上有流水,气界水而止,它是殡仪馆内外的隔断,相当于阴阳二地的界碑。
宝兴殡仪馆门口保安是严禁外人拍照的
通常殡仪馆、火葬场按照奇门布局,阳人由乾宫(西北)开门入,由艮宫(东北)生门出。但宝兴似乎有些反其道而行。
它的大门位于西南死门,而凭吊故去之人,举办祭奠仪式的综合楼却位于东北方。
死门居西南坤宫,与艮宫生门相对。万物春生秋死,春种秋收,故命名为死门。死门为凶门,不利吉事,只宜吊死送丧,刑戮争战,捕猎杀牲。
生门居东北方艮宫,正当立春之后,万物复苏,阳气回转,土生万物,所以古人命名为生门,大吉大利之门。
在宝兴存在的百多年里,入口是否过调整改换,并没查到确切资料加以佐证,但我更愿意相信,看上去“倒置”的布局,是为了凸显“死者为大”而刻意为之:从进了宝兴殡仪馆,阳人入阴地,已然介入到与“死”相关之事。而祭奠仪礼则安排在生门,寓意逝者在此通向极乐往生之地,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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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园区里建筑布局也是遵循一主两辅,一高两低的大原则。
一主为综合楼。
通常地面建筑以方形为纲,周正而结构稳定;天顶的圆形式样则象征着“天”的混圆与至高无上。
综合楼的外形,方中有圆,圆中又嵌方,正是表达出“天圆地方”的宇宙观,与天地感应,得天地护佑,天人合一。
同时,如果赋予形象化的视角,它还模拟了“鼎器”的形态。鼎为重器,为威煞,可以伏魔驱邪。
两座辅楼建造的方正大气,左缠右绕形如两尊棺木。
中间设有一处环岛,不仅可疏通车流,更重要使得阴阳二气在此互抱相通。
园内还栽种大量广玉兰、冬青等花木,象征永恒,万古长青;内有假山、亭阁、曲廊、喷水池等景观,可看作是呼应冥界的忘川河、奈何桥,既让亡者生前之夙愿流转于此,也寄托了生者对故去之人的怀念和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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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受制于外部环境,宝兴的布局也存在一定缺陷。外白虎方,宜静不宜动,但偏逢国家电网,应了白虎煞,主刑伤。
且玄武方又有一大型垃圾中转站,暗邪滋生,犯独阴煞,易招阴灵。好在公安司法部门处于两者之间,阳刚盛极,官威肃杀之气可对独阴煞有所抵御化解。
过去那些年,民间也曾传出过宝兴一系列灵异故事:门卫撞见鬼影,访客丢鞋,置于储物间的鞋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但几乎都是以讹传讹之事,算不得真。只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大抵心里疙瘩。
宽带山上曾有西宝兴路民和路一带的老居民留言,家里有人得了慢性疾病,便会联想到是这片风水不好。或是某日祸从天降,也会归结到是因为住在这么个作孽地方而导触了霉头。
但要说起来,心里厢顶顶“哇色”的,可能是最贴近殡仪馆的黄山坊。
2006年,开出7000元/平方均价的内环线楼盘“黄山坊”引起人们注意。黄山坊位于黄山路,这是与西宝兴路交叉的一条东西向小马路,东、西两头分别被俞泾浦河、西宝兴路所夹。小区共3幢建筑,沿黄山路一字排开,坐南朝北。
当时,黄山坊24层高层开出内环超低价,仍然销售遇阻,只因推窗对望西宝兴路殡仪馆的缘故。
(左为黄山坊,右为广联新苑
当年有帖子说广联新苑之所以会砌成红色,
就晓得这块地不简单
但实际上这外立面顶多算粉色,在上海并不少见)
至于黄山坊的低层裙房商铺,更为了呼应周围白事一条街,饰有祭祀文化的吉祥图纹,怎么看也不算是普通。
本以为这是上海滩最尴尬一楼盘,谁能想到10多年过去后,殡仪馆对面又起了“黄山锦庭”。
切不要以为这房子就没人住,这两处楼盘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极为优越,离虹口龙之梦走路十分钟,出门就是内环,价格比中环还便宜。而且精明的上海人早就总结出了魔都买房五大原则:
况且,既然拿了地造了房,开发商对待这样特殊的地理位置也不会毫无作为。
无论是黄山坊还是黄山锦庭,名字中“固执”地带上“黄山”二字,不仅仅是因为毗邻黄山路,更是期望通过好名字的意象,来传递正气。
黄山,古称“天子都”,因为它雄伟秀丽,又神秘莫测,是天帝和神仙的居所,并因黄帝在此炼丹而得名。拥有“黄山”二字的楼盘名,或也能因为沾了这座灵山之气,而减少受困于“风水之说”。
从方位上看,虽然它们都紧邻宝兴,但皆处于殡仪馆的南面。南,后天八卦中属离位,五行为火,为光明,为旺相,至阳至刚。且黄山锦庭的朝向,显然更是有意避开对冲的格局,一律朝向高架。
而已经住进房子的人,心则更宽,毕竟谁又能保证自己目前所住房屋,在若干年前没有被作为火葬场、坟场、乱葬岗的历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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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过往,西宝兴路所承载的岁月故事,向来都是沉重的。
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时期,毗邻西宝兴路的八字桥(今公兴桥)一带为双方激战处,此桥一带房屋被炮火毁坏甚烈,当时居民逃亡一空,血雨腥风。
后来的岁月,即便告别了炮火鏖战,但每个家庭都要面临阴阳两别的人间悲剧,却在这条路上日夜上演。
1999年宝兴殡仪馆火化炉停用,从此结束了上海的殡仪馆在中心城区进行遗体火化的历史,然而宝兴殡仪馆仍承担着上海中心城区近50%的殡葬业务。
每天灵车来来回回进进出出,哭声一阵消停后又是一阵起。地上随风飘荡着丝丝缕缕,扫不彻底的白色、黄色菊花瓣。你若是稍稍驻足往里头观望一下,马上就有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人,上来搭话:“小姐,侬是来开会额伐?”
但西宝兴路并非永远只弥漫着消极沉重的色彩。
2013年冬至,宝兴殡仪馆在上海首推“故人沐浴”服务,就像日本电影《入殓师》里呈现的那样,悉心地擦拭逝者的肌肤,换上干净衣裳,稍施薄妆,最后虔诚祈祷。
《入殓师》电影截图
缓慢而流畅的沐浴仪式,于庄重严肃中蕴含着无限深情。让已经冰冷的人重新焕发生机,给他们永恒的体面和最后的关怀。
2016年,为了殡葬更加生态环保,宝兴殡仪馆又配合市民政部门和市殡葬服务中心,推出“生命晶石”项目。将人体骨灰通过高温、负压工序制作成结晶体,如同舍利。
这些形态各异的晶体,通过不同的花纹、色泽,还可判断出逝者生前大致的境遇,比如生前长期服药,并经历化疗的逝者晶石多呈黑色;白血病患者的晶石会白中透红。
那些选择“生命晶石”的人,各有各的理由。有崇尚厚养薄葬自愿的,也有因为经济困难权衡后无奈决定的。2017年杭州某高档小区“保姆纵火案”中的遇难者家属林先生,就选择将妻子与三位子女的遗体制作成晶石,随身携带。
生命晶石实现了生命形态的转化,而在生者心里,传统的生死观念也得之扭转,家庭、情感的维系也在生死面前有了穿透力。
但宝兴的工作人员也曾透露,不止一家人为是否要把亲人骨灰制成生命晶石而起分歧。
《葬书》提出“遗体受荫说”,指“人受体于父母,本骸得气,遗体多荫”。认为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情气相感”,地美则神灵安,子孙盛。
然人之子葬其亲,求亲之体魄得安足矣,即使有荫应之说,亦非孝子仁人之所图也。况朽灭之形,飘散之神而能荫应子孙于数百年之后乎?
“气感而应,鬼福及人”的传统思想终究是根深蒂固,作为“舶来”的创新殡葬方式,与“入土为安”的传统观念产生强烈碰撞。对死亡的重新认知,仍需要时间。
再看西宝兴路,它值得每个过往行人驻足。它早已成为了上海最有深意的一条街,而非最阴森的一条路。它的存在,从来不是为了在阴阳两界间横亘一道恐怖的墙;而是要告诉人们,在生生死死之间,慎终追远。
也许再过个几十年,宝兴殡仪馆也会从西宝兴路搬走。到那时候,这条见证了太多生死别离的街道,又剩下了什么呢?
到头来,看透生死之人或才明了,白事简办也是孝,“住场好不如肚肠好,墓地好不如心地好。”
我们在西宝兴路送别了亲朋故旧,却不必过多纠结于“叶落归根”究竟要以何种形式。带着他们对生的念想,朝朝又暮暮,渡过起起落落的一天天,才是最好的慰藉。
毕竟死的另一种讲法,是让生的人,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