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半年多没有回来
梁东方
因为疫情,半年多没有回保定了。
从保定站一下车,便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恍惚感。快步走下地下通道,发现东广场又封闭了起来,不能走了。问了问,说是长期封闭,不是临时的,短期内不会再开通。只好绕远走西广场,西广场硕大无阴,阳光剧烈地照射着,催人快步离开。有工人正在高举着杆子,努力将缠绕到了银杏树上的一株高高的藤蔓撕扯下来;其实只要切断了藤蔓下部的根茎,上面的藤与叶也就自然会枯萎,不会再缠绕妨碍树木的生长了。这样一定要扯下来的执拗里是因为发现这样的缠绕有碍观瞻,还是命令本身就是全部清理干净,就不得而知了。其实藤蔓缠绕树木这类自然景观能出现在火车站广场上这样的地方,本身也算是一种难得的野趣吧。无奈我们的公共建筑美学,只强调整齐划一,在秋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连人工湿地边的芦苇都要收割干净,一点也不在乎什么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审美古训,更何况这样广场上的藤缠树了。好在人们早就已经习惯了城建的不给人惊喜,其作为一种刻板常态,早已经见怪不怪。
穿过现在没有了一辆自行车的以前的自行车停车场,穿过地道桥口因为没有写着礼让行人,机动车纷纷和行人抢道的马路,在高高的台阶之下狭窄的人行道上发现了一辆倒在地上的绿色共享单车。
在手机上鼓捣APP的档口,成群的蚊子扑上来,在胳膊上咬了一片大包,而脚下已经踩上了狗屎。仔细看,在便道上到处都是狗屎,好像专门有狗在这一带的便道上自由活动。只好快走,快走着经过百花电影院十字路口,经过因为修路而在慢车道上用连接起来的红色的隔离墩强制划分出来的机动车道,经过便道停车场上翘起与坑洼不断的不平整的路面,前往公安局门口坐公交。
101路车上还是人很多,很多都是穿着整齐的浅蓝色校服的学生,是推着大行李箱的中学生。周末回家居然也要用大拉杆箱了,里面自然是有作业,大约还有本周换下来的衣服需要回家洗。核心的东风路上虽然依旧拥塞,但是好在距离不远,走走停停,半个小时也就到了。
小区大院里变得很秃,原来的大树的树冠都已经被齐刷刷地砍掉,只靠新滋生的一点点枝丫,根本难以形成树荫。之所以这样非常蛮横地砍掉树冠,据说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电力部门认为会妨碍到电线,一个是某些主管者认为光秃秃比较安全,不会有刮大风的时候树木被刮倒之虞;而且还很整齐,不会藏污纳垢。
此时此刻,和我一起走在这样光秃秃的大院的路上的,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她推着婴儿车,婴儿车上装满她眼里认为还有用的垃圾,都是从外面的垃圾箱捡回来的。多年以来她和她推着的垃圾已经成了本生活小区里的一道恒定的风景,她似乎一点也不变,一点也不变得更老,而垃圾也不变,好像始终是原来那一批垃圾,那批在她眼里有用的垃圾。
楼道口的枣树上又结了很多枣子,是那种没有任何味道的所谓坡枣。年复一年,这棵因为最初滋生在两个小房门之间的缝隙里,谁也不妨碍而得以保全下来的枣树,年年都被人很是粗蛮地用折断枝杈的方式来摘枣的枣树,总是在新的一年里继续自己的蓬勃旺盛。它们红红绿绿、红绿参半的经历着自然红的全部过程的果实,在密集的树叶的衬托下,像是秋天里开出来的花,沉甸甸的花。这种花的错觉在夜里陪着父亲出来,去广场散步的时候,几乎就是确凿的事实。在月光下,每一个枣子都在反光,红了的枣和绿着的枣的反光,竟然是不一样的。
父亲继续像以前一样自己下厨,光着膀子做饭;儿子回来了还是吃现成的。这种模式永远不会改变。这种不改变的模式是一种宣示,宣示什么都没有变,宣示过去的家庭格局还在,他没有变老,没有失能。尽管吃过晚饭到广场上散步的时候,他的脚步多少有点趔趔趄趄的样子,也越来越多的要向走在他身边的我靠过来。我在左边他向左靠,我在右边他向右靠。加上我在晚上早睡的习惯于这样冷暖适宜的夜晚也一样准时起作用,所以只走了一圈就坐下了,休息了休息,便回家睡觉了。
楼上的购房户显然是没有住,没有大人孩子大事小情都直着嗓子用数十分贝的音量吼的那种底气十足的喊,所以非常安静,一点不被打扰,所以一夜睡得都很平稳。尽管有鼻炎的折磨,但是基本上还可以睡。早晨起来,立刻戴上口罩,就可以避免喷嚏不断地困扰了。周围一片安静。两侧的窗外都有晨光洒在树叶上的将绿色染黄的美好景象。这种安静是大城市和大城市周边的乡间都不会有的,这是人和建筑的密集程度还都在天地可以承受的范围内的那种安静。这最宜人,最可贵,可以说是人生最为珍贵的东西了。
早晨起来,吃过早饭,父亲回自己屋去看报,自己继续在电脑前坐着写字。看看外面被阳光照耀着的树枝树杈,觉着周围任何一个方向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地方,没有出去的必要。尽管,这么好的天气就在家里坐着,实在又是很不甘。在这种既安心又不无向往的矛盾状态中,在安静的家里度过时间,这就是家的感觉。这种家的感觉曾经弥漫在我过去的生命时光里,现在接续起来,完全没有障碍。保定的这个位置上,前后窗户外都是绿色的树冠,都是被晨光染黄了的碧绿,它们夹峙之下的家里有一股城市中所罕见的接地气的阴凉。这阴凉里不仅有气候的舒适,还有曾经的家、曾经的亲人的纷然画面的无数叠加;它们是历史,也是现实,是可以通过现实接通的历史。历历在目之余,并非心潮蓬勃,而恰恰是心静如水。
这就是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