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赶走酷暑的雨
梁东方
一夜风雨之后，气温终于回到了立夏之前应该有的凉爽的20度。在这样的温度里，做什么都是非常适合的，什么都不做也是更可以体会生命之愉悦的。想看书，想写字，想对着窗户看外面的麦田和不远的远山，想盖着被子睡一觉，想打扫卫生洗衣服，想出去走走呼吸呼吸好空气……哦，还想听音乐！这才意识到气温升高以后人是听不了音乐的，因为心态完全被提了起来，浮躁了起来，不能安定、安静也就没有任何从容的心态去聆听什么了。高温杀人是一点点的，不是上来就要你的命，而是用它的炙烤先窒息你所有生命的欢欣。
而微凉的气温不仅是令人舒适的，也是道德的，可以用任何技术分析、上天赐予的结果证明之外，还可以拥有伦理的赞美，因为它是正常的天人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均衡点。这上天的赋予与人间的诸多所谓“妙事”不同，那些妙事往往是令身体舒服却又并非顺乎人间之善的。
没有太阳真好。
在经过了骤然的几天高温以后，这样一个雨后的日子没有太阳，也就没有高温，实在太让人觉着舒适，就会由衷地发出这样的赞叹。整个一天都阴着的感觉太好了，楼下的麦田一直不刺眼。也许是被这样的赞美鼓励得多了，也许竟是整个人间都在发出这样的赞美呢；于是乎，雨又来了。
听到密集的雨声，快步走到窗前，看到雨点落到屋顶上，落到屋顶上，一直落到屋顶上……再没有什么别的天象能像下雨这样更适合在郊外的家里来欣赏的了。
雨声由缓而急，又隐约而密集，到连成一片，可以看见雨线在麦田的背景里直直地向下坠落，一条条从天上引下来的水线，不知道在什么位置就会亮亮地闪一下，有中断却又一直有后续的补充。
我很怕它们不再有补充，不再落下。这样坐在窗口对着雨水写生的状态，延续得越长越好。
开始侧坐，后来正面窗外的雨；开始穿着背心，后来套上了棉马甲。不能想象，前面连续几天都已经是挥汗如雨的酷暑日子。
很快，楼顶的水泥沿儿就成了镜面一样的水面了，可惜雨也小了，这一段要过去哦，下一段什么时候来，只管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看吧，肯定会再来。不，仔细听，雨并没有完全停下来，还在下，在下……
十几分钟以后雨果然又大了。在屋子里完全没有察觉在下雨，只有回到窗口这个位置才能清晰地听到雨落到屋顶上的声响，看见雨水在楼顶上的反光。很后悔刚才下楼做饭吃饭的时间有点长了，浪费了一些坐在这里听雨的机会。
现在水泥楼沿儿愈发光亮起来，亮到触手可及的程度，亮到再次被一阵幸福感冲击着笑起来：可以距离雨、距离落雨这么近，还完全没有落到自己身上之虞。这是只属于隔窗看雨的惬意。
坐望雨水，可以隐约看见自己以前见过的雨，以及以前那些雨降落前后的人生况味。那些场景不同，大多已经渺然，甚至了无意义，过去就过去了。如果不是在今天对雨的凝视之中，就断然不会再回来。换句话说正是今天这样看雨的人生桥段，拉回了已经损失掉了某种人生感。它们散布在所谓“时间都去哪儿了”的追问中，只因为缺少在那时间当下的凝视与谛听。
房顶的水泥沿儿的水面上逐渐有了倒影，先映出了避雷针的线，又有天空的亮色，如果从某个更高的角度看过去的话，肯定还能看见不远的远山的起伏山脊线。雨滴击打着这些倒影，使它们像是活的，比一幅画更具活力的那种活。
湿淋淋的雨，彻底赶走了骤然而至的酷暑，使一切都重归立夏前绿色的丰腴与适宜。
雨声均匀，可以说一直这样下，没有什么强弱的变化，没有变音，没有和弦；只有重复，只有像是重复却又分明在重复之中藏着你耳朵听不出来、听不够的变化。
无风的状态下，每一滴雨水落下来，敲击到屋顶的部位、敲击到栏杆上、玻璃上、房檐上以及下面一望无际的麦田里的角度和力道，也应该是一样的。但是这种没有变化的动态的雨声，就是听着好听，比任何音乐都好听——任何音乐都不能只是简单地让所有乐器只发出同样的一成不变的声响，而且即使音乐有变化，人也会因为听得时间太长而厌烦。但是听雨听不厌烦，不仅不厌烦，还有一种久听之后的安抚感，一种在别的自然声响里收获不到的特殊的连续平稳而悠长的妙不可言。
网络上有人专门制作了雨声，就是将自然的雨声录音，配上或者不配上画面，供人当音乐来听。但是，只要外面的环境没有真实地下着雨，单单是放录音的话，人就基本无感。雨声是不可复制的，复制了声音也复制不了雨的灵魂。雨声和所有自然界的声响一样，超越于所有人造的音乐之上。
而听雨的时候也一定要关了音乐，更不要说话，就只是听雨；最多再加上看，加上看雨，像现在自己正坐在窗户边做的这样。任何其他的声响和动作，都会让人不能专心，都会是一种错过，都会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听着雨，一点也不觉着听得时间长了；听着雨，生怕雨会突然结束、突然小了，很愿意它一直这样不紧不慢地下下去，永远不停歇。
雨水在窗口的栏杆上形成了均匀的悬挂水滴，间距相等，水珠大小一样，如果一个消失掉了马上就会有另一个补充上去，绝对不会出现空缺。它们是这场漫漫的雨挂到屋子上来的勋章，是让屋子里的儿童们直接可以望见的雨的形状和质地。
有意思的是，随着这样大小不变、敲击的位置不变的雨在你听来充满了无尽的乐音，你也会逐渐将听雨的注意力慢慢变淡，最后猛一愣怔，好像是雨停了。其实，只是你陷入了沉思、忘记了雨，或者干脆要睡着了，听不到雨了。
在人生所有堪称幸福的片段中，能这样听雨的部分，一定已经属于最好之列。它和人生其他幸福的段落一样，几乎是可遇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