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高声者的高声如此顽固
梁东方
坐上一点半发车的长途车,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到昆山火车站。
取了火车票以后,因为距离上车时间还早,便从车站出发,徒步向一个方向上走了一圈;吃惊地发现昆山站居然不在市中心,周围还有这么大片的荒地。这一带新开发的小区比比皆是,到处都是工地和围挡。走路没有便道,路上都是泥泞的车辙。不过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已经建在了车站对面。聚集而来的很多人,都是专门带着孩子玩的。
对于一个即将踏上火车的人来说,这些景象都具有倏忽而至又骤然而去的恍惚。虽然一切都真真地就在眼前,但是因为预感到了这一切都将转瞬即逝,所以也就变得不再真实。这是火车旅行给人带来的心理上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不是你想排除掉就可以排除掉的,它的存在固然主要是因为你的心绪,但是一般来说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因素,就是对于你即将搭乘的公共交通工具的环境状态的预料。
在买票难、乘车难,在火车上想上厕所都成了不可能之事的年代里,出门坐火车就需要极大的勇气。现在的情形已然大大进步,尽管即便是对号入座了,人们上车的时候也还是习惯性地前呼后拥、争先恐后;但是对于旅途上的艰辛的想象已然不再是那种最不堪的有没有立足之地的忧虑,而成了对于乘车环境尤其是周围旅客环境的某种担心,比如不巧挨着不安静的人、吵嚷的人、喋喋不休的人。而这样的几率不会因为硬件的改善而有丝毫变化——不论是高铁动车还是卧铺硬座,你几乎总是要与这样的人相遇的。他们在公共场合的高声大嗓如入无人之境的习惯,成了破坏别人的旅程而不自知的魔咒。
今天自己即将开始的旅行,会有什么样的环境遭遇?这在上车之前自然是无从知晓的,在候车室中等待的时间里,这不过是一个潜在的念头,但却是所有的眼前所见的物象的深层背景。
候车室的商店里,桶面整齐地码放起来,形成了一道高高的墙。这是旅客们买的最多的最畅销的商品。商店旁边的厕所里循环播放着:请不要在厕所吸烟,请不要在厕所吸烟……女保洁员几乎是不避人地在男厕的人来人往中干着活儿。她在大家身后自顾自地拖着地,视若未见。回想一下类似的情景,在这里的景区厕所里也见过。不知道是检查得严,还是保洁员格外敬业。不过想一想,只要厕所开了门,不这样打扫的话,就只能锁门打扫了。那样的话,旅客势必会很不方便。这也是南方的服务更到位,更为旅客着想的细节。即如一块展示板上详细标示出来的最近一段时间在候车室遗落物品的情况清单,这样的告示在北方的车站一般来说是不会存在的。
终于到了上车的时候。让人惊喜的是,这趟车挂的是新式的卧铺车厢:每一组六个铺位的门口的一边一块挡板,一下就让卧着的人有了私密性,而且让车厢安静了很多,文明了很多。好像只是比软卧少了一个门而已。
从上海始发,刚刚途径昆山,这截车厢里还没有多少乘客,所以非常安静。
一个小伙子一直在过道边的小座上全神贯注地玩网游,嘴里念念有词,偶尔会高喊一声。他人在车上,心则完全不在现场。
一个女学生似乎是第一次坐卧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马上爬上中铺,赶紧拍照发朋友圈。
两个60多的人在过道边的小座上对面而坐,喝着酒。显然是以前并不认识,因为有一方邀请一起喝一杯而坐到了一起。虽然他们的声音很高,整个车厢都能清晰地听清楚他们的每一句话,但是也就是一般性的酒话,大家在小酒馆里,或者在街头的大排档中,都司空见惯。他们吧唧吧唧地吃着瓜子儿花生,啪啪地唠着在上海给孩子看孩子的生活,热烈交流着去哪里买便宜菜之类的信息。他们是文革的时候的年轻人,是这个时代里的老人,所有的话题和话语方式,都在一个可想而知的圈圈里。
随着酒越喝越多,话也越说越豪气,逐渐进入了唯我独尊的自吹自擂之境。全车厢里的人听着,连看也没有人看过去一眼。列车员经过他们,也只是熟练地避让一下,不吭声地径直而去。
这些年轻的女列车员,显然比上一代大妈列车员更标准,更文明,更善意,更负责任,没有原来那种国有单位的爱答不理。她们在车厢里躲开乘客前行的步伐很快,很熟练,好像已经在车上干了一辈子了,这显然是就职之前的系统训练的结果。她们从你身边走过的时候,会有一种欧洲香水的味道,这也是以前的列车员不会有的。
两个老人还在喝,虽然声高嗓粗,但是应该是有时有会儿,不会一直喧嚣下去的。幸运的是,我们这个BOOCK六个人,没有一个是多言的。都各自看着自己的手机,这将注定是一个安静的夜晚。这种幸运不是每次卧铺旅行都有的,甚至都已经是不能奢望的了,因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今天自己真是幸运,居然可以有一个不吵嚷的安静环境了。不过,很快自己这种侥幸就被打破了。那个女学生在卧铺上躺着发了这么长时间的信息以后,下来坐到了临窗的小桌平旁。她的对面,是一个秃顶的油腻中年。她们之间的对话由此灾难性地开始了。
哪边有热水?
那边吧。
呵呵,水很热,谢谢。你是学生?一看就是。呵呵,学生的青春朝气,什么也挡不住。
你也去北方?哦,回北方。我刚开始在北方上学……
水土不服吧?嗯嗯,你的情况还是不错的,你得注意补水,南方女孩到了北方都受不了北方的干燥,嗯还有雾霾。干燥和雾霾对皮肤都不好。你皮肤真好!我是搞润肤研究的,专门研究怎么给女孩子润肤……呵呵,是,真有这个专业。我是推销的,不过推销也慢慢成了半个专家。像你这种皮肤,最娇嫩,你看看,你这一块多好。哦哦,起了点红疹子。没有关系,我回头送你几瓶,你留个地址,对对,加个微信,我扫你,我扫你……
这个油腻中年撩妹的手段一点也没有新意,但是女学生显然是很受用,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家里和自己同学的各种事情了。而油腻中年的注意力总是在她的皮肤上,总是有一种很科学很专业地要看看她更多的皮肤的意思……
关键是这种对话是大家都可以听到的,不仅我们这一组卧铺里可以听到,就是旁边几组也能听得很清楚。因为早已经进入到了夜间行车模式,关了灯,走道里的窗帘也已经拉上了。他们的对话,已经像是某种情境之下,关灯以后的喁喁而言的私房话了。不过让人惊讶也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对话的音量依然很大,没有丝毫减弱一点不让外人听见的意思。高声者的习惯竟然如此顽固,在这种最不愿意让人听见的情境之下,居然也“无法”降低自己的音量?
莫非,他们是在用高声来表白交谈的正当性?光明正大性?
殊不知,此时此刻高声对他人的影响,其实远远大于道德上的暧昧。
我在上铺。头冲里脚冲外,这样可以尽量远离一点他们的对话。但是他们的对话声音实在太高,远非这么一点点距离可以抵消的。
上铺靠窗那头,尽管其实没有窗户,但是头顶距离车厢顶已经很近,有压抑恐惧症的人一定会感觉不适,会有一种越想越难受的严重症状,胸口好像要爆烈一般,让人在下一个瞬间里挣扎而起。
两个小时以后,我终于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翻身下去了。先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看他们还在那里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就很低声但是也很明确地对他们说:请声音小点,大家都睡了。
第二天上午,人们慢慢起来洗漱之后,列车照旧还在奔驰。大家在半睡半醒了一夜以后,都有些含混朦胧,很少有人说话。昨夜曾经那么热烈而持久地交谈的秃顶中年与女学生,互相之间也再没有说一句话。难道是我昨夜的当面提醒,使他们猛然意识到了别人对他们的交谈全都了如指掌了?莫非是他们对自己打扰了别人的不好意思?
不管怎样,公共场合,总还是安静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