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临着平原的山(1)
临着平原的山,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即便本身海拔不高,也会有一种被平原上的人们在很远很远地地方就已经开始遥望了的雄伟。
临着平原的山,其山形山势,其山体上耀眼的巨石,山脊线上永恒的线条,早已经被平原上一代一代的人们看得久了,记得深了。
终于有一天,人们以庙会的借口、以游玩的兴致迤逦而至的时候,总是负载着真正久仰久仰的渴望,带着满怀按耐不住的激情。
而临着平原的山也每每在人们一步一步的登攀过程中,就开始时时赐予每一个登山者以福利:不论登了多高了,随时回头,随时都会看到身后平原上的田畴、道路、村庄、建筑、庄稼、树行等等一切能想到的和不能想到的景物逐渐展开,展开成一副沙盘一样奇诡的俯瞰图。栖止于斯的家乡,生生不已的土地,忙着爱也忙着恨的几乎全部范畴,突然都在这样的俯瞰里被像是玩笑一样地给看了个透。那些自己所从来处的熟悉的路径,慢慢都变成了雄鹰眼里的沙盘,变成了空气与云、天光与蒸汽将大地之上的颜色区分开来的上下界,变成了人原来只是在宇宙洪荒之中的一粒微尘的确认。
随着山越登越高,登山者驻足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一次次加长。似乎就仅仅是这样登顶之前一次次的凝视,已经就是登山的出乎意料的收获,而且这样的收获甚至就堪称伟大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登山实在是一种有自动的审美意味与哲学意味的好事。不过这样的好事却是越来越难以实现了。可以用来登的山已经日渐其少,开山取石当然是临着平原的山最方便,所以整个太行山沿着华北平原的这一溜山体,已经鲜有不千疮百孔者,即便没有被彻底炸掉也都是大块的伤疤遍布,不仅失去了植被,失去了水源,也失去了沙石,连原来仅有的小庙也没有了容身之处。
雪上加霜的是,即便是这样的山也大都被无孔不入的开发商盯上了:用绵延的大墙将原来自然的山麓全部围了起来,跑马圈地的最直接结果往往并非什么开发,而只是闲人免进的独占与拒绝。一代代的人们到了这一代,人们突然发现,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山,自然也已经不再有原来的自然。所有非功利的自然品性都已经不再,而统统变成了金钱的衡量物。
面对这样的情况,人们也就大都被主流旅游话语给忽悠到了收费的景点,去那些经过拙劣的人工雕琢的所谓景区作待宰的羔羊了。
历史到了现在,好像再也难以重现既往多少年多少代的人们那种抽出一日半日的闲暇,愉悦的目光远远地一直盯着从平原上骤然而起的雄伟山峦而来的豪情与惬意。人类在大地山川之间俯仰四季的那种自由而欢欣的生活,似乎一下就走到了头儿!
不仅是在实际行动上难以实现,而且是想象力也已经根本性地折断。长期的雾霾已经遮蔽了哪怕近在咫尺的山峦,平原永远在一层灰茫茫的浊气笼罩下,新一代的孩子们已经自动失去了回望远山的审美遥想本能,大家都只能看到眼前一小块地方,眼前有建筑有街道的地方了。
这是君临平原的山,与可以遥望山峦的平原上的最原始最优美的乐章。这个乐章的中断,不单纯意味着平原上的人们人生乐趣的稍减,也更是人类诗意栖居的损毁。
只有偶尔在风雨之后,偶尔在雾霾为重要会议、重要仪式所驱散的珍贵日子里,大家才一起惊叹,原来我们就生活在大山脚下,我们生活的背景里永恒的有连绵的山做着优美的陪衬。及至趁着风雨之日遥望着追寻而至,登上临着平原的山地之始,我们已经盈满了登山者会心的喜悦。
我们重新触摸到了遗失掉的生趣,我们重新沉浸到了天地为人间预设的宏伟的,同时也是最基本的欢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