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的聚会
雨水这一天,居然基本上没有霾,污染指数是139,向正上方看的话,竟然有蓝天。
明媚的阳光在寒凉之中妩媚地照耀着,融融柔柔地照耀着。这时候,在屋子里跃跃欲试的心情是不能抑制也无须抑制的,从睁开眼睛开始就已经期待着走到户外,不可抑制地想象着户外的阳光下的美妙,美妙的包容中的季节徜徉。甚至已经不想远行,只想找一个适当的地方坐定了,坐定了看这欣欣然的大自然。
再熟悉再破败的自然也依旧是自然,也还是高于人造的一切。因为它常在常新,因为它能源源不断地给人提供有原始动力的抚慰和灵感。
又走到了河边的林子里。树林在精耕细作到了极限而环境又已经凋零的北方,早已经是非常罕见的存在。除了苗圃之外,整个华北平原上再难觅自然森林的痕迹。而人工河边的小小树林,也就成了人们头脑里的树林的唯一可以重回的现实标本。
树林总是有树林独特的美的,那样树干林立,树影叠加交错所形成的安谧的气氛,甚至还有一种好闻的树林味道,都不是一棵两棵树所能有的。而二月的林间,更有一种疏朗明媚的美。这是任何其他季节里都没有的。因为这个季节的阳光最美,不刺眼,很柔和,没有树叶与草茎的干扰,
所有的树都还没有发芽,地面上的草也还都黄着。但是树林中的阳光已经将所有的树干全部照亮,明媚的春意已经提前到来。这样的季节里,在这样的树林里聚集的人群,如果都是为了某种共同的信仰而来的话,就不仅会让每个主动的参与者有一种欣欣然的喜悦,就连偶然的过路人也会迅速被感染,而愿意驻足观望。
这场规模很大的集会似乎是以“放生”为外在号令的,主持人穿着灰色的僧袍或者明黄的坎肩儿,说的话却是对某某师傅治病救人的大恩大德的感激不尽。在形式上这些“工作人员”性质的人们还是辅助,那些排着队想上台说话的人们才是主体。
她们绝大多数都是上了些年纪的农村妇女,言谈举止之间洋溢着城市里已经少见了的坦诚和没有芥蒂,浑身上下都依旧有着劳动者与非常具体的日常生活者的颜色。
她们虽然都穿得很整齐,但是腿脚往往有缺钙或者膝盖疼痛导致的外撇或者内收,也少有化妆打扮过的痕迹。她们在台上所言,基本上是一个格式的内容:我或者我的家庭多么多么惨!疾病,车祸,灾难怎么怎么接踵而至!我的老人怎么怎么在最后走的时候走不了,太受罪!而多亏参加了放生、信了某某师傅,治不了的病好了,走不了的人不痛苦地走了……
这种现身说法虽然都很本真,但是也基本上没有细节,更没有因果的内在逻辑,说的都是信了以后的好。听众随时鼓掌,也不断有观众被身边的孩子拉扯着离开屁股底下那统一安排的彩色塑料小凳,走出人群,到旁边的草地上玩耍,或者到路边的糖葫芦摊上去买好吃的。
这种松散的会议格式里,充满了自由的舒适。距离会场不远有两个搭起来的蛇皮袋子棚子,一个是女厕一个是男厕。在距离会场比较远的地方,有一台柴油发电机在轰鸣着为会场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电力。
吸引我驻足的,其实就是这种在天光刚刚开始明媚的上午人们在树林里聚集的形式本身。这人在树枝树杈投射到地面上的纵横交错的影子里的怡然的状态,似乎在很多经典油画里见过。那些画面,不管人在树林中在做什么,以什么样的名义聚会,总是能将人和自然、人和季节相处的格式记录下来,既有时序的微妙,也有人在其中的欣欣然。
如果抛开外在的宗教的或者信仰的原因,从形式上看,这实际上就是以某种名目走出家门,走到自然里来享受春天第一抹温暖的一种集体行动的大好机会。
这时候现场演说已经变成了歌舞表演,表演者依旧还是台下坐着的各个县里来的农村妇女们。所唱既有歌颂毛主席的,也有《今天是个好日子》。音响效果高级,歌声非常嘹亮,与上半场的现身说法环节没有任何违和感。在这样的场合里,信仰的方向似乎也不必那么区分,只要有信仰就好,而她们恰恰是最容易被培养出信仰的一群。与过去的庙会的内在功能一致,这样的集会也是大都数参与者又一次并不多有的人生表达机会。
不管时代怎样轰轰烈烈,不管主流话语的腔调和内容如何转换,这样的群体所信奉的与所行为的,都有着一成不变的固定格式。她们普遍淳朴善良,也普遍随缘随众;她们获得精神暗示的能力很高,从远离自己日常生活的新鲜词句和新鲜行为里获得满足的机会也很大。
在没有主流宗教的社会里,这样含糊的不太明确甚至某种程度上是为了信仰而信仰的信仰,作为本能的信仰,作为人的善良愿望的信仰的平台、信仰的机制与渴望,一直都在她们的心中。他们凭着这样的信仰的名义,可以走出家门,可以走到人群中,走到自然里,便已然在这多有缺憾甚至磨难的世界里收获了难得的幸运乃至幸福。
雨水这一天的树林里的聚会,环境和人,好像突然就臻于一种画面一样的理想了;一直都让人很愿意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