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林荫道

上班路上经过一条不是很宽的支路,林荫下的长椅上正有一个老人在读报。尽管他只是一个收旧货的老人,读的也是旧货中随便抽出来的一张不知何年的旧报,但是他在长椅上坐着的稳定妥当的姿态,和滚滚车流人流之中悠闲自在、专注仔细的神情,还是让人很是审美地多看了几眼。

其实不止是这个读旧报纸的老人,周围吃早点的,摆摊卖货的,还有牵着狗遛弯的,背着书包上学的,包括自己这样骑车去上班的人,走在这一段路上的时候都自然而然的会有一种明显比别的地方要享受得多的意思。

这都是因为这条路两边的法桐和槐树都已经遮天蔽日,在空中互相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树荫浓郁的阴凉的胡同。春天树叶嫩黄,在地面上投下含糊而有趣的影子;夏天槐花飘香,在酷暑之中落下片片银白;秋天黄叶纷纷,不必打扫已是一副纯正的风景;冬天不管有没有雪,树枝都会在地面上画出遒劲的笔画儿……

这是基础设施完善以后,时间馈赠给这个街道的美。只要不节外生枝,只要按部就班地运转下去,这树荫就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郁,在未来形成著名的黑森林景观也未必没有可能。

其实,林荫道是城市文明的直接体现,换句话说,这么多人类聚集在一起,在理性的秩序与审美的享受之间,林荫道是最基本的一种融合自然与交通、融合植被与人生片段的方式了。

然而,在我们这样殊少城市文明的城市里,这样的基本元素往往或缺。哪怕在舆论压力下,在公众的呼吁声中终于有了那么几条有林荫的路了,也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被逐一砍掉。理由非常充分:地下管线加铺,道路拓宽,街景提升,杨花袭人,落叶太多,鸟类噪音,通讯电力设施受了树枝的影响,树木太粗砸了人算谁的?当然还有说不出口的更大原因,那就是树木不更新怎么买新树,不买新树怎么花钱,不花钱怎么有油水——据说某大学搬迁以后的院子里的成片的大树林荫就在这样的潜规则之下被砍伐殆尽,一律换上了新买来的小树、中树,让准备搬迁进去的某机关的领导震怒。然而人死不能复生,树砍了就再不能有林荫。不管上得台面上不得台面的理由,总之最后的结果都是林荫路之不存,尤其是大树林荫的罕有。而这条街之所以例外,据说是因为有干休所,住着不少老领导。故而从绿化到基础设施都相对完备,市政的水准较高。可见并非不能,而只是肯不肯的问题了。

曾经在德国骑车穿过一个小村庄,村口上的一条古老的林荫路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那些大树都已经有一米多的直径了,树下的路面都是细致紧凑的柱石组成的马车用的颠簸路面,显然年代已经非常久远。然而就是这样一条至少一两百年的路,经历了一战二战等等残酷的经历以后幸运地留存了下来,留存下来就被后人所精心保护,不惜在这旧路边上又开辟出了现在供人骑车行走的光滑的小路,也完整地保留着这些目睹了多少代人的生生不息的老树树行。

那种人与环境,人与树之间的协调的,有当下的享受还有纵深的历史的亲密关系的方式,才是人类居住文明、环境文明的应有之义。

我们的城市,建筑是短命的,林荫路也往往是短命的。不仅无以形成时间的纵深感,也甚至少有当下的树荫下的片刻清凉。我们急急如火,我们怒气冲冲,我们时不我待,我们不耐烦地奔着当下的盈利,迎来的却只有漫天的雾霾和低下的、没有审美维度的胡乱人生。

什么时候这样林荫下的道路多了,享受树荫的人多了,或者才会迎来人人其实都在期待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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