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火云邪神”阿伟
“火云邪神”阿伟
初次见阿伟,是2007年7月。
那时,我在海淀区一家健身俱乐部做健身教练。
当时,一个女教练跳槽了,由于平时我俩关系不错,她便把一些会员“分”给我。
阿伟就是她“分”给我的会员。
平时都忙着高强度的上课、训练,那种偶尔来健身房一次的会员,是完全没有印象的,阿伟就属于这种。
短信和电话联系了一两次,阿伟就过来找我健身了。
阿伟身高一米八零左右,黑黝黝的。脑袋四周头发略长、不多、微卷。头顶稀稀疏疏、几乎没头发。满脸络腮胡子,狮鼻阔口,一口烟熏牙,右边镶一颗大金牙,脖子戴一串金项链,小指头般粗,身着“皇马”纪念版球服,走路外八字……
我脑袋里马上闪过几个形容他的词汇:“暴发户”。“土豪”。“沙和尚”。
最后,定格为电影《功夫》里的“火云邪神”,透着邪劲儿,越琢磨越像。目测,年龄40岁上下。
但凡我接手其他教练的会员,第一次过来,必须重新做体测。
体测仪测试第一项,必须输入出生年月日,不然测出来不准确。
我说:“大哥,请说一下出生年月日。”
“1983年X月X日。”
他这么一说,我倍感震惊。
震惊归震惊,我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做我们这个职业,是不能把这种“震惊”表现出来的。在北方,年龄大小区分很清楚,比你大一个时辰就得叫哥,不能直呼其名。比我小,就不能叫哥了,我就叫他“X先生”。
我发现,他说的普通话和我有些相似,但没有多问。
他倒是很直接:“教练,我发现咱俩的普通话有点像,你哪儿的啊?”
我说:“贵州的。”
他一下子非常高兴:“卧槽,老乡啊,我是贵阳的!”
我于是就跟他聊我在贵阳读书四年、当老师一年的那些过往。
他一下子变得像换了个人,马上用贵阳话说:“以后我们上课就不讲普通话了,累球得很!”
我说:“公司有规定,上课必须讲普通话。再说,用家乡话不好描述健身专业术语!”
他说:“日哦,怕个卵,我们两个私下说,哪个晓得?”
第一次上完课,五点十分,阿伟说:“你后面还有学生吗?”
我说:“八点有一个!”
阿伟说:“时间够了,走,我请你去隔壁吃重庆火锅!”
他这么热情豪爽,我无法拒绝。
重庆火锅就在我们公司隔壁。阿伟点了好多菜,到现在我只记得有鸭肠、毛肚。
那是我第一次吃重庆火锅,当时真的不习惯。觉得很奇怪,整个锅里全是红油,怎么吃啊?最想不通的是,所有菜烫出来还要蘸着一碗油吃!
他告诉我,鸭肠和毛肚下锅默数10秒就可以吃了,煮时间长了不脆。
吃完火锅,我跑到洗手间,嘴一张,“哇”的一下全喷了。跟火锅没关系,是我长期吃得太清淡,肠胃受不了,一直翻江倒海,上吐下泻。后来到重庆四年,我才逐渐习惯重庆火锅,现在一个月不吃,也会想火锅了——这是后话。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都很熟了。阿伟很客气,叫我“刚哥”。
虽然他的年龄比我小,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我的老板,那我必须还礼叫他“伟哥”。
阿伟每次来健身,都会用贵阳话问:“刚哥,今天我们练脚杆还是手杆?”
我说:“伟哥,今天我们不练脚杆和手杆,练脑壳。”
阿伟马上来一句:“少来,表皮翻(贵州话:不要啰嗦的意思)。”
“教练,今天强度小点哈,早点结束,晚上还有约会呢!”
阿伟经常说起贵阳的事情,他一开口就是:“阿私儿……”
贵阳话“阿私儿”相似于北方的“那孙子”。不是绝对的骂人。
不同的关系、不同的场合、不同的语气,意思是不一样的。
贵州有很多相似口头禅,如“舅子”,意思和“阿私儿”差不多,也不是绝对骂人的。比如甲乙两个男人打赌,甲说:“你敢去跟前面那个美女说话吗?”乙说:“小菜一碟。”甲说:“不去是舅子(或私儿)。”
至于阿伟是做什么的,我从来不打问,这是我们这个职业的基本准则。
阿伟很少来健身,还特地嘱咐我不用约他,他能来的时候就会给我打电话。因此,36节课,到2009年11月还没上完。
他知道我要去重庆,说:“以后我去重庆找你健身!”最后一个月,每次上完课他都签两节,我坚决说不行,他说以后去重庆给他补上。
当时我跟他说的是,我去重庆XX健身会所当技术总监,他说:“升职了,好事,到重庆换号码告诉我,我过去跟你练。”我以为他客气,就这么一说,也没在意。
2010年1月3日,我离开了工作、生活了五年的北京,去重庆考察要去任职的健身会所。
刚到观音桥,就买了手机和卡。
那时没有QQ同步助手,只能把旧手机的联系人都复制在新手机上。
出于习惯,群发了短信,告知所有通讯录联系人。
可是,却没有看到阿伟的回复。
过完春节,2010年2月26日,正式到重庆上岗。初来乍到,举目无亲。
到重庆两年多,成天跟着“领导层”吃吃喝喝,始终找不到在北京的那种感觉。
尽管经常跟“领导层”在一起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其实大家处处都防着我,交不来心。
原因是,我是董事长介绍过来的。下属觉得我是“领导”,处处不说真话。其实,他们都想复杂了。
这时候,开始想念北京那些快乐的时光。
在京五年,还是有感情的。学到的见识,跟贵阳五年学到的,是有本质区别的。
大概人都这样吧,过得不如意时总会怀念过去。
于是,想起了北京,想起了那些走得很近的会员、朋友。比如“火云邪神”阿伟、外表斯文但性格豪爽的华姐、经常一起去“歌神”练歌的阿兴、每周健身六天的陶哥、每次健身必做深蹲的刘哥、把胳膊练得比腿粗的老石、训练中叫声最引人注目的小冰姐、慈祥的刘叔、啥事都讲究的张阿姨、斯文博学的刘姐……
脑子里常常把以前跟他们相处的镜头回放一遍,仿佛又回到了拿着板夹和秒表上课的岁月——
“华姐,今天我们训练背部、肩部、腰腹……”
华姐是北京“土著”,某大型国企老总,带着眼镜,说话很斯文,斯文中透着豪爽:“刚子,今儿咱们健完身后,你叫上几个跟你要好的兄弟,咱哥儿几个去吃东来顺,我后备箱有两箱牛仨儿(38度的瓷瓶牛栏山),喝不完你带回去!”
另一位陶哥,内退后,和一群老哥,六七个人,几乎每天三四点都雷打不动的来健身房……
有时,遇上我早班,他们过来健身,陶哥就对我说:“刚子,晚上去我家喝酒,老石做抓饭,我那有几瓶好酒。”
于是,老石带上他家的大钢锅,去陶哥家做抓饭。
老石,祖籍西北,每次健身就练胳膊和胸肌,感觉他的胳膊比他的腿还粗。
老石常说:要把胸肌练到“男人看了自卑,女人看了跳楼”。他对自己做抓饭的手艺,颇为自豪:“俺这个技术,改良过的,独门绝技。俺在新疆当了八年兵,耗时两年、用了八袋大米、四只羊,才掌握技术精髓。里面有土豆、洋葱、胡萝卜、羊腿肉,做好了你只能看见羊肉和米饭,其它的都化泥了。”
我当时想,给我一袋米、半只羊,我就掌握了。
所有人中,李总不喝酒,等我们都酒饱饭足后,他开车挨个儿把我们送回家。
遗憾的是,今年4月份,陶哥告诉我,李总于3月19日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陶哥他们都去送了老朋友最后一程。
我又想起了经常一起喝酒的老林、老却、老张……
老林,四平人,在我们健身房楼下的露天停车场看车。
说是看车,其实看的都是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
有一次下大雪,我见他在露天停车场寒风中站着,端个保温饭盒,一口饭菜一口酒,旁边门板桌子上,放着七块钱一瓶的“老村长”,甚是享受,便上前问:“老哥,喝得好啊,每天都整点儿吗?”
“喝三十多年了,每天半斤!”老林说。
往后的日子,我差不多每周去跟老林喝一次,一般都是早班那一天。
早上到了停车场,给老林拿50块钱:“老哥,下午买点儿酒和菜,晚上咱哥俩喝点儿。”
老林回声:“妥妥嘞。”
那时喝酒不讲究:去菜市场买上4根大葱、两根黄瓜、一份西芹腐竹卤花生、一份凉拌猪头肉、一瓶13块钱的方瓶“老村长”(圆瓶的是7块)。
“老村长”每次瓶盖里都会中奖:五毛、一块,偶尔也会中五块。五十块钱喝一顿酒,足够了。
晚上下班我就直接去停车场,大葱直接扒了皮不用洗,黄瓜用自来水冲了下。旁边有个煎饼铺,老林去买了6个烧饼,顺便要了点免费辣酱。大葱、黄瓜蘸酱,烧饼我吃4个,老林吃两个,一瓶“老村长”,450毫升装的,我5两,老林4两,因为“简单”,所以喝得舒舒服服。吃完喝完,我骑着电动车,哼着腾格尔的《天堂》就回家了。
老却,临汾人,酒量很大,喜欢喝酒撸串儿。
老却喝酒很讲究,很豪爽,他提倡的N+1喝法至今记忆犹新。
N是人数,3个人就要喝4瓶,以此类推。
每次喝了白的,最后一人两瓶啤酒“漱漱口”。
那时喝白酒都用扎啤杯,一瓶酒只能倒一杯。
每次去喝酒,很多小伙子都围过来,很崇拜的说:“大哥,你们喝的是白酒吗?”
我们很装逼的回一句:“这只是起步标准而已。”
他们在惊叹声中走了。
老却喝酒,每一杯的最后一口不管多少,都说:“起了啊(干杯的意思)!”然后一仰脖子,差不多二两的白酒,一下没了踪影。
喝到尽兴处,老却很感慨:“很喜欢跟哥儿几个喝点小酒,简单,痛快,有啥说啥,不设防!”
老张是我的同事,爱酒如命。有时他的酒不小心洒了一点,他心疼地自责道:“我去,可惜了,这都是粮食呀,是钱啊!”
听说现在,还经常一个人喝一瓶红星二锅头,然后再来两瓶啤酒“漱漱口”。
好境界!
在重庆七年,我就没见过这种现象。
怀念归怀念,眼前的现实还得面对。百无聊赖,麻木混了两年多。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2012年3月的一天,电话突然响了。一看,是阿伟。一阵高兴,以为他在北京。
“我到你们健身房隔壁羽毛球馆了,你在吗?”他说。
我又“震惊”了,这是我第二次“震惊。
我赶紧跑过去接他。
老远就看见阿伟,还是那么熟悉,头发更长了,胡子也长了,咧着嘴笑着,迈着外八字步缓缓走过来。
我说:“我去,还真来重庆了?”
他不紧不慢地说:“说话算数嘞。”
一阵寒暄。他说,就是来看我,要跟我健身。
“你现在一节课多少钱?”
我说:“320。”
阿伟说:“不贵嘛,先买500节,既然是好兄弟,我必须帮你扎起(撑场面),500节能在重庆健身圈破纪录了吧?”
这时我又“震惊”了。这是我的第三次“震惊”。
我说:“500节课,全国健身圈都破纪录了,总价16万,但是没必要!”
当时我快要离开那个公司了,差不多还有三个月吧。
我就把实情跟阿伟说了,只给他办了26节。我总不能为了钱,害了这么好的朋友吧!
后来的日子,我们朝夕相处,兄弟一般。
有一天我开玩笑说:“伟哥,你特别像一个人。”
他说:“谁?”
我说:“我说了你别生气哈!”
他说:“啰嗦球很,快说嘛!”
“《功夫》里的火云邪神。”我说。
他眼睛一斜,来了一句:“滚!”并说,两天内不理我。
结果呢,当天他就请我去解放碑muse喝酒了。
muse是个大夜场,现在早已关闭。
阿伟是muse的超级VIP,每次去,都要开大酒,轩尼诗XO,连开6瓶。还说:“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们贵州人喝不起酒。”
后来阿伟告诉我,他曾经是职业赛车手,有赛车执照,因为有个好兄弟赛车丢了性命,他自己受伤后就再也不碰赛车了。
2012年7月,我要离开以前的公司了,准备出去单干。
阿伟说:“在你的店开起来之前,你就带我一个人,一个月开一万,够用不?”
我又“震惊”了,这是我的第四次“震惊”。
后来,阿伟跟我在另外一个健身房练了一段时间。每次都是他开车接送我,练完一起吃饭。有一次我说:“伟哥,你啥都吃过了,我只能请你吃简单的了。”
他说:“你就是请我吃碗面,意义都不一样,外面那些一天吃吃喝喝的,不一定真。”
突然有一天,他说有事要出去。
再后来,就联系不上他了。
阿伟真正失联,是2014年4月8号以后 ,就在恒大夺冠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他的朋友圈有更新,说是买到了恒大冰泉。
再后来,就完全消失了,两个号码,电话打过去是别人接听。
他的微信再也没有更新过,整个世界都找不到阿伟了。
人虽然失联了,但是他的微信我一直没有删掉,只希望有一天他会出现。
打开阿伟的微信,还是那句经典签名:“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再往前翻,还有一句留言:“我前面没有路,但是身后都是我走出来的路!”
感觉阿伟好像在整个世界消失了。
快四年了,音信杳无,多方打听无果。
他的圈子,我只认识几个,还是在夜店认识的,没法找。
原来,我跟阿伟的世界,交集真的很少。
但愿阿伟无事,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定会给他一拳:“卧槽,火云邪神,我以为你丫真不在了呢!”
作者简介:李刚,1979年生于贵州省纳雍县沙包乡以且小屯上。2004年毕业于贵州师大体育系,2005年辞去贵州交职院教师职务,做北漂健身教练,2010年辗转到重庆,至今定居重庆,平时喜欢看一些文学作品,偶尔翻翻微型小说,心里始终有一个文学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