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平 | 葡 萄 藤
远古蛮荒时代，我只是一丛匍匐低矮的灌木，那时，我住在高加索的旷地，那里无遮无拦，可以肆意地拥抱阳光。
植物王国一样爱凑热闹，一天，准确地说，那时的时间要以百年为单位来计算，时光的流逝是那么缓慢，动作的变化是那么迟滞，累积的时间不加以放大，往事不会变成记忆，变化不会成为事件，前生来世断了延续。不象快节奏的现代社会，时间的水分被挤压，效率等同于生命，世界也就是点击网络的一秒钟。我睁开眼睛，突然发现高大的乔木和草本植物潮水般地涌向我的家园，侵吞着我的生存空间，更要命的是，他们连带把阳光给拦截了。我不能怨天尤人，在自然界，没有无谓的同情和无偿的援助，更不会为了别的种属而损害自身的利益，当然还会有互利和协作。但此时，我必须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否则就会被淘汰。在人类大踏步走在类人猿向现代人类进化的路上，我也完成了自己向“更高、更快、更远”目标的演化，我成了攀缘植物。
我知道自身的缺陷，那就是依土而居。我不能象野兽一样奔跑，飞鸟一样翱翔。我不能动。可这不是我的宿命。我知道贿赂，这世界，贿赂是永远的。植物接受阳光和水分的贿赂，飞禽走兽接受食物的贿赂，人类在食物无忧的时候，还要接受精神的贿赂，当语言和文字的溢美之辞也成了贿赂，你还躲得过什么哪？你可以幻化为石猴，但释迦牟尼手上的钵孟往空中一抛，佛光一现，就会打回你的原形。
能用什么贿赂呢？根须必须深潜土层汲取水分和养份，藤蔓要登高望远得到阳光，叶子吐故纳新进行光合作用，养活自己，这都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绝对不会出卖。当被奉为神话之鸟的黑嘴端凤头燕鸥没有顾及自己延续种属的能力，轻率地将鸟蛋出卖给人类，就只能离群索居，混迹于其他燕鸥苟延残喘，随时面临灭顶之灾。花朵的花蜜和果实的肉质部分对于植物来说，是无用的。五色迷目，五味惑口，是人类的欲望。我让花朵色彩迷离散发淡淡香味，果实饱含水份，成了果汁。周围没有清洌的水源，孕育不出甘甜多汁的浆果，就对果实进行包装，珍珠般圆润的外形是我屈就的结果。当蜜蜂采走花蜜，鸟儿啄食圆果，口渴的走兽路过时，我知道我就要动起来了。
过程是艰辛的，我只能将自己当成供品，盛情的呈现，谁来采摘，让谁啄食，我不能选择；迁徒的路线和栖息地，我无法参与。我不能主宰自己的扩张，不能自由恋爱，不能有意中人，像丢绣球的新娘，还必须用红盖头蒙上双眼，然后扔出去，打中谁，就立马随着走，连后悔的余地也不给。而可能只是一夜或半天，或被奔跑的野兽遗落，或让飞累的鸟儿抛弃，然后随风飞扬，落在沙漠、飘在水里的，就是葬我的坟茔。有幸活下来了，又是漫长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一个轮回，才能再次出发。对我来讲，永远有多远，永远是个未知数。
这一切，都因人类的眷顾而改变。当植物向往远方，人类却已厌倦了逐草而居的漂泊生活，开始艳羡植物定居的日子。在农耕的家园，清晨打开窗子，就能看到无限的食物定时生长，定时收获，那想法实在太美妙了！这需要植物的种子，坦白说，我喜光的本性注定没有种子，可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就象女娲炼石补天后，用土抟人一样，在完成果肉的贿赂品改造时，我用水晶将遗传后代的藤块轻轻切割成种子，夹在果肉之中。也许就在阳光酷热的夏日午后，口渴的人类被圆圆的浆果吸引了，我敢肯定，尝到酸涩果肉的人在那瞬间皱眉了，我喜欢皱眉，皱眉不同于口与手的动作，语言与文字会产生争论，争论令人犹豫，犹豫将人带入歧途。皱眉是简单而独立的思索，眉宇颦蹙，渐次舒展，目光眺远，人世的沧桑就这样定格。思索的眉结放开，我的心里一松，人类同意我跟随了。
大海对我是那么地遥远，选择吐鲁番这个比海平面还低的盆地定居，与大海无关。我只是喜欢那份充足的阳光，这就足够。梦想的浪漫，霜雪的柔情是人类的专利，我不敢奢望。可过度的曝晒总与风蚀干旱相连，降水不及蒸发，雪山融化的河流在慢慢干涸，我知道必须保有自己行为的节制，不能与人类争抢空旷的绿洲，幸亏好友坎儿井为我输送了丰富的地下水，不仅让我可以在赤褐火红的山谷间生存下来，沁凉的雪水也让我变得饱满多汁、甘甜可口。我成了人类宴席上不可或缺的一盘鲜美水果。
单纯的鲜食，不能使我的家族无限扩展，我借助人类的驯化，进行品种改造，我让鲜食的马奶子、红葡萄等品种更适合鲜食，让无核白葡萄成为贮藏为主的品种。在那四壁密布通风小孔的土坯晾房里，串串鲜嫩的葡萄经过一个月盆地干热风的吹拂，我脱胎换骨，成为糖度达到百分之八十的葡萄干珍品。
我犯了个错，物以稀为贵嘛！北齐时，陈忠元将葡萄珍品进献给皇帝，龙颜大悦后，奖给百匹丝绢。一时洛阳纸贵，葡萄干成为贵族士大夫们相互追逐的收藏品，在招待贵客或祭祀节日时，才会一露峥嵘，成为佐酒的佳肴。我心存不满，凭什么那些五谷酿成的白酒和红酒把持了头把交椅，我却是可有可无的配角，我不甘心，束之高阁的珍藏无法实现我拓疆的雄心。
吐鲁番上空那一场难得的大雨，我第一次违抗着人类的意愿，在雨中，拖延着不被收割，集体烂在地里。对抗人类是要付出代价的，猛虎雄鹰用自己的桀骜不驯抗争人类的侵食，结果连逼仄的生存空间也丧失了，沦落到濒危的境地。
奇迹发生了，经过雨水浸泡，发酵的葡萄散发着类似酒香的异味。经过人类的酿造，我成为酒族中一支异军突起的后起之秀。与白酒的烈性醇香不同，我柔顺温润，可以频频举杯，千杯不醉。特别是邂逅琥珀水晶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我与水晶相得益彰，晶亮的水晶让酒汁灵动起来，而莹绿透亮的液体缓缓注入杯中，薄如蝉翼的杯子焕发出生命的光泽，水晶也完成了自己生命的升华。
我加入到人类的狂欢之中。修订律法的集会，祭礼天地的排场，乾隆皇帝的百叟宴、顾拜旦的奥林匹克，各式各样的纪念活动，都是人类狂欢的一部分。当互不相识的人们为了共同的目标共襄盛举，是酒，起承转合，把人类的狂欢推向最高处，那高高举起的酒杯，是狂欢的集聚点。曲终人散，酒醉后的人类却不断制造着悲剧。亚历山大在午夜狂欢，借着葡萄酒的酒劲，拨剑杀死挚友克莱提斯，克莱提斯曾经从狮子口中救出他，为他四处征战，帮他建立强大的帝国。而一次酒的狂欢，就付出了生命。我是忏悔的，如果不去迎合人类对酒的嗜好，在人类的悲剧中不会屡屡有我的身影。但嗜酒的大帝应该首先悔罪，是上帝让他先失去理智的。
我转了个身，在七夕的夜晚，当牛郎和织女在葡萄架下喁喁私语时，我遮挡着天上神仙探询的目光，让他们过上了一段平静的人间传奇。之后，我与老牛依依惜别，让它送牛郎上天与织女相会，虽然一年才能在鹊桥上相会一次，但比起七仙女和白娘子，又幸运多了。而一直徘徊在葡萄架下的那只狐狸，却把对老牛上天的妒忌，变成了对我酸葡萄的流言。
坚忍和创新的秉性，让我的种族可以紧跟人类的脚步，跋山涉水，走过雪山，渡过海洋，在大地的每个适合的田园蓬勃生长。我让人类为我大片砍伐森林，建造起无数的葡萄园，用六百多个品种不断满足着人类的无限口欲，还用软化血管的葡萄酒，抗过敏的葡萄籽，守护人类脆弱的生命。我知道，只有抓住了人类的胃，才能与人类一起狂欢，还要紧紧攥住人类的健康，才能与人类一起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