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心理咨询师”,毕业于微信群
当时他在微博上刷到了“榆林米脂砍学生事件”的新闻,然后跟着各种媒体报道围观网友们在“凶手是否有抑郁症”这个问题上反复交锋,最终在“凌晨4点”得出了初步结论:自己太符合网友们口中抑郁症的典型特征了——情绪长时间低迷、对任何事提不起兴起、常常感到乏力、胸闷等各种生理不适。
(在当时,对于抑郁症的争论比案件本身更激烈)
这个判断几乎定义了他之后两年的人生。
在此之前,李俨从未将自己的生活状态与“病理”方面的原因联系在一起,更不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会对他人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他独居、单身、工作与家两点一线、不沾烟酒也不喜运动——他曾经想象过自己的老年生活,做出过“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的死去,直到发臭才被人发现”这个最坏的心理打算。
而那天晚上的“对号入座”让他猛然觉醒了“求生欲”,“因为自己实在没办法想象爸妈站在我的坟前哭,然后转身要去拉架架车(注:四川话,货运三轮车)挣钱赔偿受害人的样子。”
于是这段“胡思乱想”称为“人生转折点”。之后他给自己报了重庆某大学心理学部举办的心理咨询技能培训课程,每周末坐动车去重庆上课,完成了初级的全部168个课时顺利拿证;也开始试着接触“同类人”,做过某心理学会的新媒体志愿者,也在社区的心理援助中心做过义工。
以至于朋友在将他的微信名片推给我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将他描述为能够“脱口而出一连串听不懂但很厉害理论”的“专家”。
只是我朋友没想到的是,在表明来意后,他告诉我的第一句话却是:“做心理咨询,最不值钱的,就是专家”。
如果在网上搜索“中国抑郁症人数”,答案很容易让你变得忧心忡忡。比如在微博话题#全球抑郁症患者超过3亿#的简介里,导语平铺直叙地告诉你“我国抑郁症患病率达到2.1%”。
按照2019年公布的最新数据计算下来,这个数字高达2800万,这几乎相当于马来西亚全国人口总数。
(我用百度简单搜了一下,发现这个数字最高达到了9000万)
并且“抑郁症”在社交网络上并不缺乏音量。
在豆瓣上,仅像“抑郁症自救”、“抑郁症互助治疗室”、“抑郁症的哲学治疗”这样拥有精准描述的、人数超过100的小组有13个。知乎上“抑郁症”这个标签关注者则达到了78万,打上这个标签问题数超过了8万。可以说,“抑郁症”堪称中文互联网世界如今最热门的话题之一,牢牢地与所谓的“社交网络核心话语圈”绑定在一起。
(在微博,这样一个子话题的阅读量更是以亿计)
当然有人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坏事。理论是“音量大”可以意味着“抑郁症”现象的普遍,也可以意味着社会舆论全方位对“抑郁症”现象的关注,而“关注度”会认为是一个公共议题能够得到正面推进解决的大前提。
但选择谨慎对待的人更多。微博上有人将“抑郁症话题的日常化”和“不孕不育”、“无痛人流”的泛滥宣传进行了类比,认为其可能会导致相同的后果:过于频繁且密集的讨论,很容易让人们下意识地认为整个事件(或者整个产业)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相当成熟的地步,从而低估了可能存在的风险。
(李俨的手记写满了别人的故事)
风险甚至可能藏在“微信聊天”里。
李俨8月份的时候曾经加入过一个主题是“婚姻恋爱情感咨询”微信群,由一位老师、若干运营及普通群友组成。按照群公告,这位老师将在8月20日周四晚19点到20点举办一场心理公开课,在这之前群友们可以将自己的问题按格式发在群里,之后会有小助手负责收集,老师则会在课后进行解答。
根据之前积累的一些经验,他很快给这个微信群下了定义,这“应该是一场团体辅导”——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心理辅导形式,以“讨论、分享、交流”为主要形式——李俨让我先暂时理解为“研讨会”,不一定能解决全部问题,但争取解决共同问题。
但越临近开课他就越感觉不对劲。比如他发现许多群友似乎是“回头客”,他们会在新人入群的过程中不断重复类似“我听了李老师的课,就好了”的发言,李俨认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如果真的是严重焦虑,那需要的是治疗,而且不一定适用于团体治疗。听课能治好的,顶多是个(焦虑)情绪。”
(“回头客”们还用排版技巧突出了李老师的课题)
新群友之间的聊天内容更灵活,不过情绪也更加激动。他们曾经发起过一个关于“邻居/亲戚嚼舌根”讨论,首先由一名群友“讲出自己的故事”,然后其他群友会在简单地出谋划策之后进入“喊口号”阶段,类似于“不要把我的容忍当成你放肆的资本”。
几百条聊天记录之后,整个群就进入了一种“很团结并鼓励讲故事”的微妙氛围中。一位活跃群友给所有人定了个义,称大家都是“善良但带点锋芒的人”。
不久之后群友们“顺利”等来了重头戏:一个自称遭遇了老公出轨的女生,在群里“非常具体”地寻求帮助——她贴出了“小三”的照片、细致地描写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和自己心中的疑惑——“我24,小三都50多了,我老公怎么会看上她?”
我翻了翻当时的聊天记录,觉得“不妥”的大概只有李俨,包括老师和运营们也没有干预。他在群里提醒女生不要将自己年龄、地域、工作、夫妻状况详细地说给陌生人,更不要随便贴出照片,因为“这是一个公开的微信群”,没有人真正去把关群友的来源。
更何况她所遇到的问题,实际上需要的是婚姻咨询,并且最好由夫妻双方共同参与,否则很难尽可能地还原事件的原貌。
但收效甚微。群友们在数百条的“安慰”和“痛斥”后最终建议她寻求群里“李老师”的帮助,不久后小助理发布了问题收集的格式,让这阵热议成为了这一期“课程”的1号问题。
(小助理在收集问题,但部分群友没看懂格式)
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粗略地听了一下李老师后来的答疑。从聊天记录来看更像是单向输出的“宣讲”,因为她在准时出现之后,以语音形式密集地完成了课程内容以及互动答疑,并没有寻求提问者更多细节性的信息。甚至不知道提问者是否还在线。
李俨当时的感受是“这什么跟什么啊”,还晒了朋友圈吐槽“自己居然当了一颗凑人头的韭菜”,但他也很快就释然了,因为有朋友建议他想想自己是怎么进群的。
(李俨留到了最后,一直到后来小助理解散了群)
“进群是先加小助理,然后分享海报到朋友圈,再截图给小助理才能被邀请入群”,李俨画了个思维导图式的流程图,然后在旁边写下几个数字,“想想真正一次心理咨询的价格,免费做公益图什么呢?这太微商了。”
李老师的朋友圈一定程度上佐证了李俨的猜测,她对自己的“系统认知行为治疗”进行了明码标价:199元,可以进行8次课程和4次答疑——换算下来单次不到50元,一二线城市的线下咨询机构,单次课程的费用至少是其6倍。
“不计成本的廉价”之外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李俨认为这是“微商”的“原罪”:他们能够让你看到需求、萌发出需求,并乐于提供给你解决方案(虽然这些解决方案大多简化为“消费”),但他们自己大多不理解所兜售的“解决方案”到底是什么。
比如最近很流行的代餐奶昔,原理就是增加饱腹感从而让你没有“饿的感觉”,但微商总会告诉你有营养物质能够帮助你“分解或者消耗脂肪”——这个判断来自销售话术培训,而非微商通过学习或者考据得出的结论——结果就是消费行为的产生来自于销售技巧而非商品本身,“这显然太容易有坑了”。
李俨推测这位李老师大概率也有同样的坑,毕竟“拉群”、“转发分享”、“过于廉价”都显得很“销售技巧”,也相应的,咨询者是否能消化、建议是否有可行性、课程成员的画像如何这些关于“商品质量”几乎无一例外没有被顾及到。
他甚至觉得李老师都并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因为李老师附在海报上的简历表明了两个身份: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婚姻家庭治疗师。
网上搜索“婚姻治疗师”,基本只能找到网络小说和影视剧,更多的称呼为“婚姻咨询师”,似乎并不是一个标准概念上的职业。而后者,他记得“国家二三级心理咨询师几年前就取消了”。
(对于大多数外行人来说,“国家二级”与“权威”是划等号的)
我查了资料,帮李俨补全了他的记忆:2017年9月人社部取消了原国家二三级心理咨询师职业资格认证的考试,从2018年开始心理咨询师由中国职业技能培训协会负责认证,需要通过全国统考(基础+实操)才能获得认证。
许多人讨论过这次改革的原因。比较主流的观点认为,原有的国家二三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因为仅限于笔试的缘故通常只能证明人们学了一些基础心理学的东西,无法代表他能胜任心理咨询师的岗位,而“实操”的加入一定程度上抬高了行业的准入门槛。
用“缺乏说服力”的“过时资格证”来给自己背书,李俨打了个比喻:“有点像卖房子的把挨着大马路描述成交通便利,挨着菜市场描述成充满生活气,你虽然不能说他错……”
(也有“同行”出现在李老师的群里)
刘欣欣挖得更深,因为她almost“上过当”。
几个月前她在“成都兼职招聘信息”的微信订阅号上看到了一条心理咨询师公开招生的推送。按照文章的指引她加上了一位自称来自“高教云培训机构”的招生老师,老师告诉她能拿到中国心理学会颁发的心理咨询专业技能证书,并且对“证书”的资质进行了一个简单说明:
“心理咨询师”都是线上培训的,线下机构颁发的证书不具备从业资格。
刘欣欣说其实那时候她很心动。一方面因为价格确实不高,花不多的钱多一个证对于“应届毕业生”来说太有吸引力,另一方面是她确实想从事类似的职业。她的朋友圈背景图是《Dr.伦太郎》里的堺雅人,这部日剧由一个个“心理医生拯救人生”个故事组成。
但招生老师对“通过率”的强调,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特别是考前,大咖们会给咱们进行串讲押题,因为他参与考试命题组老师,对考试的重点,难点,考点,都比较了解,也会给出四套全真模拟试题,只要考前多刷两边题,平时上课认真学习,一般一次通过考试是没有问题的。”
“我实在没有办法想象,未来我的心理咨询师,来自于一场为期几个星期的突击考试。” 刘欣欣充满了“韭菜感”。
(有人表示在豆瓣上看到了类似的广告)
我曾经尝试通过招聘平台了解所谓的“行业准入”门槛。
一些公司会要求应聘者拥有国家颁发的心理咨询师从业资格证,也有公司只要求拥有“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资格证或者婚姻家庭咨询师资格证,并没有标注这些资格证需要来自哪些颁发机构。某种意义上,这似乎证明了类似高教云提供的培训是合理的,确实能够帮助人们“持证上岗”。
但刘欣欣坚持认为“心理咨询就不应该玩应试培训这一套”,因为“心理咨询不是调解纠纷、不是判案、不是做应用题有明确的答案,光是有知识储备没用”,否则只能“量产混子”,“往小了说是(对咨询者)不负责,往大了说消费市场(信任)”。
李老师的身上似乎能找到对应的线索。
我的同事洪咸用百度和天眼查进行了交叉搜索,发现李老师师承的“方舟心理学校”曾经和当地人社部门合作,开设了为期200课时的心理培训补习班,有疑似招生老师称“方舟心理学校”为当时的“国家唯一”、“国内最权威”。
有一张今年疫情期间的招生海报,将报考心理咨询师会收获的成果进行了进一步的描述,表示课程能够帮助“提高生活质量”,“让你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而在学校的四大特色一栏,“高薪就业”和“黄金证书”拿到了前两把交椅,洪咸疑惑地问:
“他们到底在找需要帮助的人,还是能帮助别人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培训班好像也兼具“失业再就业”职能。他们开放了免费报名名额给“农村转移就业劳动者”、“城镇登记失业人员”。在网上能够找到疑似学员心得分享的群聊截图。
我很好奇“方舟心理学校”所处的四五线城市,是否有这么高的心理咨询需求,以至于能够长期、广泛地支撑这样规模的“人才量产”。李俨则提供了另一种观点:
“以前要报考三级心理咨询员,是需要相关专业本科学历起步的啊。”
在我的采访列表里,向程所长最接近“权威”这个定义。他所在的南岛心理咨询研究所在成都拥有不错的口碑,研究所的许多老师会与部分211、985大学合作,开设了心理咨询技能培训课程。
他们的公众号更能体现与“李老师”的明显区别。李老师的话题更加具体,有时候会讨论“失眠”,有时候会讨论人际关系里的“在乎他人的看法”,而南岛最近三篇的推送则分别是“同理心”、“口欲期”和“母婴依恋”。
不过更重要的是,向程所长帮我梳理了另一套“心理咨询师”的培养流程:“需要经过从初级到中级再到高级的一个训练。这样的训练不是说光靠线上的教学就能够完成,还需要线下的训练和交流以及指导。”
这个周期大概是3-5年以上,其中包括学习与临床训练才能获得行业的专业资质认证,并且明确将心理医生和心理咨询师两个概念分开,要让从业者意识到这不属于治疗,也不是一种医疗行为,而是一份“具有专业独特性的职业”。
所以他和李俨、刘欣欣是有同感的,“不要轻信网上那些非心理学专业的培训类机构组织的各种证书培训,特别是那些只有课程设置而不公布授课导师名录的培训”。
我在目前主流的心理咨询平台上也看到了类似观点,比如壹心理、简单心理。他们对于心理咨询师也有着比较严格的要求,咨询经验至少需要100小时以上,这一点正好证明心理咨询是一个长期学习的过程。
(知乎网友汇总的一份表格)
心理咨询这份职业某种程度上,也确实在拒绝“外行人”。
南岛平常也会有心理咨询培训,但向所长认为进入这个行业首先需要获得心理学基础教育的学历学位,专业能力重于专业资质。除此之外,要精心选择加入合适的专业体系,包括协会、学会,以及与理论流派相关的专业体系,这及时了解职业、行业动态并获得学习机会。
“对于那些已有心理学基础知识的人,他们或许更容易拿到这张行业的入场券。但进入这个行业之后如何成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就要看他是否能够得到专业资质的认证,在专业体系的学习程度了。”
其实从后面我找到的一份详细简历来看,李老师也是沿着这条轨迹逐渐成长起来的,也显然特别适合成为“速成班”的反面教材。
(这份简历真实性待考)
我后来也加入了李老师一个新群里,试着和群友们互动——但很难产生有效互动,比如我对“服用褪黑素会有依赖性”的说法提出了不同意见时,除了只有一位群友询问我是否“学医”,话题方向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在这个群里,失眠多梦仍然是个无解的难题。
李俨也把李老师继续留在了她的朋友圈里,并且有了新的发现。
在10月的某天,李老师更新了一条朋友圈,那是一条标准的鸡汤,配图是两个矗立在水面的石人,配以文案:
“站稳了,就是精品一件。
倒下了,就是乱石一堆。
放弃了,就是笑话一段。
挺住了,就是神话一般。”
李俨觉得一个人开始相信鸡汤通常意味着两件事:要么他遇到了力所不能及,从而希望能够获得一些“超越常规”、“有主角光环”的帮助;要么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这里面有问题,哪怕是鸡汤最为人诟病的“因果倒置”和“逻辑混乱”。
这让他产生了新的想法:
“会不会对于很多人来说,能帮他们找到一个能倾诉的微信群,才是最好的心理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