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和大明星拍过戏

小猫跟了许许一路,路上许许停下它就停下,许许疾走小猫就一溜烟小跑跟上,丝毫不认生,就像是认定了许许是他的主人,一直跟到了前面的上车点(剧组会有车送群演回住的地方),“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向许许示好。

小猫真可怜,也不知道是哪家人丢弃,或者是片场拍完戏遗弃的。它一直盯着许许手里的面包,许许掰了一块给它,然后另外一半留给自己。

随身带一块面包是许许在片场混了那么久养成的习惯。怀柔多得是古装大剧组,开工都是连轴转,剧组早上五点半车从北京市里接人到片场,晚上常常拍到11点甚至凌晨。除了盒饭没有什么其他补给,许许饿了几次,知道要带些干粮。

许许忽然觉得自己和这只小猫一样可怜,一个人在北京孤苦伶仃。他突然生出了主意,把这只猫带回到市里,在自己住的城中村前面下车,把猫放在一个餐馆的门前,然后就离开了。

“毕竟养活自己都费劲,更何况是养活一只猫,我白天都在剧组也没时间照料,大城市里的人素质高,生活条件也好,它会遇到合适的人。”

北漂 

许许初中毕业后从龙岩的小镇来到厦门,寻找就业机会。做过水电工,送过快递,当过超市的人偶,做过小饭馆里的配菜师。去做群演,属于人生计划之外,纯属意外。

工作就一个字,累。那段时间是职业的空窗期,被一个从来没有聊过天的微信好友拉到了群众演员群。然后群里会偶尔发送一些群演的消息,这无疑给许许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新世界。

群里充斥着这样的信息:

厦门拍摄通告:《相亲相爱一家人》集美石鼓路拍,明天11.15号周五拍摄还需要群众演员10男5女,要求:17-26岁,8个小时50块。报名微信XXXXX,欢迎转发推荐,万分感谢,厦门XX影视公司。

8个小时50块,钱不多,时间还久,不算划算。但许许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这一去就像是义无反顾。

“那次太坑爹了。”第一次当群演,演的是公交车失火的戏,许许趴在公交车窗户上喊了一天的“救命”。又热又脏,空气中弥漫的是轮胎烧过的橡胶味,鼻孔里、耳朵里全是黑色的粉尘,呛得口腔里面干巴巴的,好像那场火在喉咙里面着了。“50块真的是辛苦钱,不值。”可许许从2016年的那一场火坚持到了现在,许许说:“总想划算不划算累不累啊,未来这段群演回忆,只属于我个人的那一抹色彩 。”这是个病句,但对他来说是个富有诗意的美好理由。

厦门的群演时断时续,一周接到两单活就算不错了,但支撑不起一个人的生活。许许开始向往北京,听说在北京的话,如果运气好,可以一天串四个剧组,一个组50块,四个组就是200块,对于许许来说,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去吧,反正都是做群演,干嘛不去大城市走一圈呢。活到现在,还没有去过北方呢,如果没成,就当去旅行了。”许许还没有恋爱结婚,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了这个念头以后,很快他就出现在遥远的北京。

在北京接的第一场戏,他拿到道具的鞋子,41码,两只都是左脚。这双鞋子不知道被多少个群演穿过,脚踩下去有一种湿黏感,“臭得能熏死苍蝇”。

北京的剧组就是这样,一个接着一个,道具组服装组档期约的满满的,根本没空清理,鞋子都是A穿了B穿,B穿了C穿。主角有自己的化妆间,服装设计。群演的待遇不能和这些比。

许许见怪不怪地直接套在脚上,然后场务随意地糊了两把灰在他的脸上。

“第一场五镜三次,打板。”许许今天扮演的又是死尸,主演吊着威亚在空中飞来飞去,能听到飞来飞去风的声音。做“死尸”并不意味着可以情绪放松,主演落地的时候,会随机踩在一个“死尸”身上。

“阿弥陀佛,上帝保佑。”走运,没有砸到自己。许许认为是自己的祈祷起了作用。

来了北京,在怀柔影视基地,许许扮演最多的龙套就是宋兵甲乙丙丁,跟着人群跑过来跑过去,扮演死尸会有几十块的红包费,这个算是比较轻松的,许许挺喜欢演死尸,“拍古装戏实在是太久太累了。”因为拍戏时常很久,死尸躺在地上就是一个道具,所以常常会睡着,等到导演喊卡或者action才醒来。

剧组像是永动机,不止是群众演员辛苦,场务辛苦,道具组辛苦。那么大的拍摄轨道,三下五除二就要拆掉,然后又要极速组装好,导演的一句口令,就是打仗的冲锋号。一天的期待就是放饭、喊卡,等到几百个人排着队退完了道具和戏服,领了工资,忙碌的一天才算结束。

“你知道吗?有一次在片场,一个群演趁着导演不注意,骑上了趴着的骆驼驼峰上面,然后等到快开拍的时候,骆驼忽然站了起来,可把导演气坏了,一时大家都在围着一个骆驼转,无论怎样招呼,那个骆驼就是杵在原地。最后,只好紧急招了人,把骆驼驯服,那个群演才下来。”许许说这个是最好玩的,片场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成为他们生活的调剂。

即使是不起眼的群演,许许有时候仍然会很入戏。他最喜欢的是拍民国戏,有黄包车司机,还有抱着烟匣子卖烟的。周围挂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海报,自己好像重生在十里洋场,周围都是社会名流、绝世名伶。

“见过明星没?是不是特别新鲜?”可能每个人都会问许许类似的问题。

“明星有什么好玩的,见多了就都一个样了。明星,得有距离感,可望不可求才叫明星,你要是让那些粉圈的狂热粉丝和偶像生活一段时间,估计也就没有那么喜欢了。”许许说他在片场见过陈凯歌、欧豪、王雷,还有香港TVB的郭羡妮,有些在片场都不知道是明星,看过电视才知道这个是明星,那个也是明星。

“你看过飞镖嗖嗖嗖飞过的镜头吗?可危险了,这些镜头拍的时候,就是拿着木质飞镖像摄影机方向投射。摄影师们都拿东西挡着,生怕打到自己。有一次,一个小孩子从旁边走过,木质飞镖从他的太阳穴旁擦过,一道红印子当场就出来了。多危险呐。结果场务一看没有大事情,还训斥了那个小孩子随意乱跑。”

还有各式各样的意外。一场爆破戏,许许在兵荒马乱之中,不小心踏空摔了一跤,把自己骶尾区的软组织摔伤了。场务听到他的惨叫,跑过来试着叫他自己站起来,看他挣扎半天起不来,赶紧叫车送他去了医院,住了10天,确认没有什么大碍,就出院了,出院的那天只有他一个人。

“后来呢,没赔你钱吗?”

“带我去医院,帮我垫付医药费,这就不错了。还给了我1000多块的营养费,这真的是我跟过的好剧组,况且也是因为我不小心。”许许混了那么久剧组,类似的受伤屡见不鲜,大部分都是无疾而终。

呆了这么久,许许想回去了,北上广根本不会在乎小人物的眼泪,那些荣光的时刻可能真的不属于许许这样的人。

“没想过一夜成名吗” 

“想过去演艺培训吗,或者坚持一下,也许就可以了呢?”我问道。

“全国十三亿人,只有一个王宝强,只有一个鄂靖文。万国鹏拍了尔冬升导演的《我是路人甲》又能怎样,不还是继续跑着龙套。再说北戏、中影一年毕业多少人,全国艺术院校有多少人,专业演戏的都用不完。人啊,要认命。有人做大飞机,那就得有人做螺丝钉,每个人生下来就不一样,没了群演,主演也成不了一场戏,你说对吗?”这段话他说得极顺畅,或许在心里也拿来劝过自己无数遍吧?我不知道。

许许对于成名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明星没有那么好当。尤其是电影演员,一个镜头就要拍摄一天,一句话要讲几十遍。许许见过一个实力派男明星,一下午哭了十三遍,镜头转向他,他就开始落泪,这个镜头拍完,眼眶已经哭到红肿。“太辛苦了,这种其实我也做不来。”

“导演,我觉得我刚才倒下的姿势不够纠结,缺乏了一点点内涵,无法表现出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请允许我再来一次,我会拿出百分百的状态,争取做到深刻而不深沉,平淡而不平庸,演好这具死尸。”这是尹天仇在《喜剧之王》里面的台词,剧中尹天仇可以运气好到爆棚,碰到赏识自己的娟姐。但这是电影,不是现实。

群演就是群演,不过,群演也分普通群演和群演特约。许许长得五大三粗,满身的腱子肉,在一水的群演里也算突出。一次演员群里招募恶霸,要有肌肉,演砸场子的戏,一次200元。许许发了照片给群头,然后幸运地被挑选上了。

这场戏成了他的闪光回忆。当时被告知电视里会有镜头,他砸得特别卖力。等上映的时候,许许一帧一帧播放,生怕错过自己的镜头。找到以后他用手机将15秒出镜的视频剪下来,发给好友。但是,没有发给许许自己的父母,他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在做什么,怕他们担心。

从那之后,许许学聪明了,跟着别人请教,制作了一份模卡(相当于就业简历),发给群头,请求他们如果有合适的戏,记得考虑自己。钱又多、又有镜头,对群演来说,是夫复何求了。

在片场,许许也见过很多怀揣着明星梦在现场摸爬滚打的人,但来来去去之间,大部分人都离开了。许许亲眼见过一个人的演员梦破碎。

小兰很漂亮,已经拍了十三年戏,还专门去演艺培训公司培训过,花了十几万。这些都是许许听别人说的。但对剧组来说,群演并不会因为培训过就会有差别,小兰和许许一样,都是200元一天。

小兰住在潘家园,那边有一块专门是群演住的,上下大通铺,一个月400块,都是一些怀揣着明星梦的人,住在一起也方便信息共享。小兰身边带着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其他群演侃大山的时候她在研读经典,开口讲话就更显得和别人不一样,什么肩拍、中景、远景,特写专业术语挂在嘴边,讲得头头是道。碰到开心时候,小兰还会主动给旁边人传授演戏经验:演戏要注意的是走心,不要只演情绪。

“你来演这场戏。”机会真的来了,小兰在片场与众不同的气质,有了一票群演的推崇,所以还算小有名气。这场戏配角缺席,导演只好从片场找演员顶上。

按理说小兰应该驾轻就熟,但现实不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现实是一切都在意料之外。13句的台词,小兰讲得磕磕绊绊,拍了3次没有拍好,就被导演换下去了,片场谁也没有耐心陪着你试试戏,就算有,也是留给主角的。

“你说我怎么就抓不住机会呢,我这么努力。群演休息偷懒的时候,我在努力拍戏,我没有一天不在努力。”事后小兰恸哭,眼神空洞洞的,整个片场都弥漫着悲伤的氛围。

演艺圈多得是一夜成名,片场则多得是一夜梦碎。《我是路人甲》里面的凯哥坚持拍戏十几年,结果当机会降临的时候,就因为太期待表现好,结果NG多次,最后披着床单走在横店的万盛街,疯疯癫癫,嘴里念叨着台词:“大王壮志豪迈,令臣下敬佩不已,然罚楚征战已四年,民不聊生。”

小兰也离开了北京。不知道梦想破碎的时候她是否还记得周星驰的那句台词:“其实我是一名演员。”

后记 

“这就是生活,不算年轻了,为了生活没办法再继续坚持了,我们毕竟没底子,梦想很遥远 。”小许回厦门开起了滴滴。

许许和其他司机不一样,周末不上工。许许会和认识的群头联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群特,一天200元,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群演梦;如果没有合适的,许许就在出租屋里听听广播,这是从初中开始养成的习惯。

厦门这个城市,时尚漂亮,拍不了古装大戏。大都是青春偶像剧、都市剧,轻松,衣服也都新的,没什么危险。“而且去拍拍戏,自己也开心,毕竟坚持了3年,不是一下子能放下的东西。”

许许想到在片场曾有一个香港导演说: “来了就好好拍,不要浪费青春。” 当然是对片场的一大片人说的,但他觉得,这句话当然也是对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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