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余笑忠:秋阳高照,我读阿契贝的小说
曲水流觞
供我们仰望的
终归源源不断落到
我们脚底
余笑忠诗歌十四首
文 | 余笑忠
在朝西的房子里
从来如此,在朝西的房子里
冬天,迟来的阳光像余光
你也可以与喜阴的植物为伴
它们有修长的茎,簇拥的绿叶
但省掉了花
有时阳光洒在上面,像浇花
慈溪峙山公园闲步,与袁志坚偶遇宋井
古寺毁于大火,井亦湮没
越千年,人们披荆斩棘,刨除旧土
始见此井
深水涌现光明
乃重加葺治。无奈
终是无人饮用之井
井台过高。唯有井壁
丛生的蕨草,偏作向上的努力
有谁俯身井口,大喊
一个名字?或向井中
投一颗焐热的石子
让深喉发出声音?这井水
仍在黑暗中,无论太阳的照耀
多么热烈。它在黑暗中
待的太久、太久,也许渴望
再来一场大火,驱散它的重重秽气
如此,才能涌现光明
在一棵倒掉的杨树前
——给沈苇
我们的合影以它为背景
树干犹在,只是断裂处变黑了
从黑色之深浅,可以猜想
左边的树枝先折断
右边的,也未能幸免
几乎可以视作一种对称——
左边的树枝伸到了河床
右边的挨着河岸
河水太浅,像在一堆乱石间
开始还蹦蹦跳跳,后来因迷路
而小心摸索着的孩子
枯木再无良药,也不再需要阳光
黑树洞,或许是某些虫子
隐秘的避难所
薄暮时分,我们掉头离开了那棵倒掉的树
就像两个从深水中起身的少年
各自找到了
留在岸边的鞋子
因而更愿意
把它们拎在手上,以鞋底拍着鞋底
就像告别的时刻,我们
相互击掌,又双手合十
听李健在可可托海金山书院说起泰山
职业医生二十年。不甘于
作屋檐下的风筝,转而经商
不信“要有杀父之心”那一套
淘过金
转眼如流沙,从指缝间
漏得一干二净
所谓穷途,所谓穷困
就是冬天的天山,就是
屋檐下的风筝
不得不重新开始
一行行文字被反复改写,甚至
弃之一旁。不得不重新开始
只为寻找自己的护身符,自己最后的药
如果有一双眼睛甚至能将失明者催眠
那么必有一双手,引你通过一道窄门
等待如此漫长,你从信徒变为赌徒
你要以远方的绝顶赌一赌运气
那一年,你说,你一意孤行
对妻子做了交待便孤身前往
(或许是以泰山之重,蔑视风筝之轻?)
你想说下去,但这之后是漫长的停顿……
我没有去过泰山,但那一刻
仿佛从聆听者
变成了你的同路人
你对我们的掌声报以羞涩的笑
荣誉的到来总是晚了一步,就像
你的那条病腿
那一刻,我们所有人,居然忘了起立
蒹葭考
——给谷禾
在罗平九龙瀑布下游
高大、抱团的竹林之外
有临水的芦苇
穗是一样的,我好奇的是
此地芦苇茎秆壮实,宛如竹节
莫非它以楠竹为师?
同行的人告诉我
这才是蒹葭
那么,“人是会思考的芦苇”
换成“人是会思考的蒹葭”更合适
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只能是
蒹葭苍苍,不能代以芦荻苍苍
多少芦苇只是冒名的替身
真正的蒹葭,几近绝迹
雾中登那色峰海
栈道是新的
山是老的
太阳和雾,各自成谜
下午四时登上峰顶
期待中的景色成空
亭子间的清洁工打趣说:等等吧
说不定太阳从西边出来
迎面的山风是冷的
白雾的寒意在背上
亭子间的栏杆
摸上去都是热的
这是为什么?李元胜脱口而出:
这说明太阳出来了
只是被浓雾挡住了
——听起来太像格言
(而诗中的格言就像动脉硬化)
那就以我们的身体来说吧:
就像我的血是热的
只不过从我的老脸上看不出来
但摸一摸我的脉搏就知道了
终究没有等到
太阳从西边出来的那一刻
那就大喊三声吧
我们不曾有幸一睹的,隐身于
茫茫大雾中的十万大山
一呼百应似的,一齐冒了出来
月亮之我见
——给毛子
从曦城酒店去往崇文阁的路上
初升的月亮就在前方
众人看见的月亮又大又圆
春风吹过太液湖
动荡不安的
是一阵暖流催促又一阵暖流
回宾馆就寝,没有拉上窗帘
给窗户留了最大的空隙
夜半,隐约听到阵阵疾风
像母亲怀抱患病的孩子
急急拍打郎中的家门
凌晨五点醒来,窗外的月亮
看起来像瘦了一圈
像我的手,刚从难以释怀的梦里
抽出来,变得沉重了
年过半百,醒来太早
有时不免担忧
会是什么不测之事在暗示……
不过,你看月光这么好
月亮这么白
好像心中掠过的暗影
会白白辜负它
我见过很多瀑布
——致何晓坤
供我们仰望的
终归源源不断落到
我们脚底
不过,我喜欢尽量凑上前去
让雾气——
这些在身不由己的飞溅中
失明的孩子,找到
也是身不由己的
我的这张老脸
有时,一场蒙蒙细雨
会让我遥望瀑布之所在
有如每一阵烟雾,会让我猜测
烈焰之所在
最后一课
一位诗人的老母亲,中风后
把她的拐杖叫做针
与其说,她的语言能力
退回到婴儿期,不如说
世界在她眼中
变得很小很小了
所有的逆来顺受
不过是磨成了一根针
而我们轻信的豪言壮语
像气球那样被一一戳破
再没有什么
比这更称得上是
一针见血
高度
——给沉河
小时候,有个表哥爱捉弄人
他拿粉笔,在尽其所能的高处
写下我的名字,再写上“坏蛋”二字
而我无法涂掉它
作为报复,我也写上他的名字和“坏蛋”
不过他轻而易举地涂掉了自己的名字
再换上我的名字
我只有在他走了之后
才能爬上梯子,享有占领制高点的快乐
在“坏蛋”之前,面壁写上他的名字
我的朋友在他的办公室高挂一块白板
每天在那里粘上一张纸
每天他得仰起脖子,手也尽其所能地抬高
他自嘲如此苦修为了治疗颈椎
他以毛笔,中楷手书《心经》
在他的名字之后,他写下“沐手”
一个每天都在用敬语的人
我怎能不高看他一眼
有人
一岁多的幼童
从高楼上看到
一个走动的人影
忍不住大喊:有人,有人
幼小心灵的一阵狂喜
让他(她)变得结巴了
我也跟着结结巴巴
想起一个印度诗人的诗句
如果一个民族口吃了
就是此情此景
阳光下路上空无一人
偶尔有人走出来
让旁观者不禁怀疑
哪里埋有伏兵
劫波
他们的症状都相似
憋闷,喘气,呼吸艰难
为了接上下一口气,宁肯
断掉双手去交换
没有度过这一劫的
像溺水者那样死去
“一条河,因溺水者而慢了下来” *
如果深夜驾车从那桥上经过
车灯中的绵绵细雨
像迎头撞上来的
另一个世界的赶路人
看得见的,是点点滴滴
看不见的,一落千丈
*引自叶辉诗作《平衡》。
棒喝与梦
——给诗人兄弟陈小三
牧师给了第一个求助者一盒药,
给第二个求助者的是一顿呵斥:
“那么多人因为差一口牛奶而死,而你
居然开口要为你的咖啡加糖!”
两个非洲兄弟应声而逃,
在战机的阴影下气喘吁吁……
秋阳高照,我读阿契贝的小说
时而忍俊不禁,时而也想拍案而起。
阳台上晾着一堆鞋子,
有软下身子的皮靴,有大大咧咧的拖鞋,
对付一只苍蝇,拖鞋用起来顺手。
这是十二年前的旧事,读小说时即已分心,
以至于不记得完整的情节了。换作今天
牧师,再也不是求助者的首选。
有多少人人因为差一口气而死,就有多少人
依然差一口牛奶……,战机的阴影犹在,
拉升的高调屡试不爽,足以掀起万顷波涛。
人们众口一词:如果惩罚太轻,
对上帝的信念就会彻底动摇。
人生如寄。世界之初不是人类之初,
世界的末日必是人类的末日。
我还没有悲观至此,偶尔还有梦,
尽管有的梦也像当头棒喝,然后,
悄然闪到一边。
也许,那正是它们的身影——
蓑羽鹤、斑头雁,
每年都要飞越喜马拉雅,
雪峰绵延,那反光,居然没有刺伤其双目。
或许,在我们看来那凛冽的寒光,
在它们眼中,只是僵化的苍白。
礼物
风俗使然,有人拜树为父
广西壮乡的男童,会选屋后的大树
有人认大樟树为义母
诗人艾青,生辰八字克双亲*
在青海,黄河之源
有人指给我看被奉为圣树的两棵大树
有别于周围的树,它们更高大,更沧桑
两棵树几乎被视为一体
我只在纸上画了一棵树
树上,一个又一个小灯笼
仿照秋天挂满蒴果的栾树
纸小了,又换了一张大的
但许愿是一个过时的错误
所以我不称它为许愿树
你可以把这张画折成纸飞机
它只要求晴空、视野开阔之地、一阵风
以及必不可少的,和风一样
自由的双手
*见聂权《世间》一诗所述。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余笑忠,1965年1月生于湖北省蕲春农家。曾获《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联合评选的“2003 中国年度诗歌奖”、第三届“扬子江诗学奖·诗歌奖”、第十二届“十月文学奖·诗歌奖”、第五届“西部文学奖·诗歌奖”。出版有诗集《余笑忠诗选》《接梦话》。与亦来合作主编《有声诗歌三百首》。现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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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度新刊上架
《向度》2020春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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