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微刊(文/苏敏):野茶之野(外一篇)
野茶之野(外一篇)
表弟送一包野茶,一直舍不得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一种习惯,总觉得好东西自己不配享用,得留着送人。现在想想,这真是一种舍己利人的高尚。这也真不知道是个什么鬼逻辑。
如果在过去,野东西上是不了台面,而现在不同了,越野越好,野菜,野果,野兽,皆是求而不得,更别说野女人了。
头一罐茶叶刚喝完。盒子上写着“黄山毛峰”,可我愣是没喝出半根“毛”来,就甭提品出什么天高云淡了。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品茶,大碗凉茶也喝,小杯普洱也品,龙井也尝过,碧螺春也饮过,能分得出一点区别,但搞不清它们真实的身价。多数时候,我饮茶,以解渴为主。当然,少数时候,也端坐一木头雕制的茶几前,装模作样,扮高雅。
野茶放冰箱里有一段时间了。这回得拿出来,续上。前行日子,那罐没“毛”的毛峰都变成了茶渣,早就作了某些盆栽的肥料。白开水是很难饮下的,除非锻炼时,牛饮一般,否则,便索然无味。
喝茶不像抽烟,抽烟比较习惯某一个牌子,而饮茶则不,这样想尝尝,那样想品品,总想遍尝天下名茶。
野茶之野,在于其卑微的身世,其低劣的身价,其质朴的容颜,其普通的打扮。据表弟讲,野茶是我一姨娘所采,姨夫所做。他们都已年过六十,早就不是茶郎茶娘了,采茶做茶时也便没了茶歌。他们采茶做茶,是为了换点油盐酱醋钱,换点头疼发热的药钱。
野茶于深山之中,于茅草之丛,于雨雾之下。她漫无精心地抽枝,发芽。身边的草枯了,叶落了,化作肥料。一只野鸟飞过,一只山雀飞过,一只蜘蛛结网,野茶看见了,也没看见。当然,吞云吐雾的事情,清风明月的事情,她一定有。但她从不以这个为噱头。荒山野林,无人之处,她独自开花,结籽。就等清明前后,就等芽上枝头之时,有人能挎一竹篓,背一水壶过来,这是茶唯一的念想。
姨夫做茶的手艺不好也不坏。这茶做得,说不上精致,但倒也清爽。尽管这茶之身材远不如龙井窈窕,不如碧螺春婀娜,但她也有作为野茶之独特的形体。她多少有些像山姑。我想,姨夫定是一边想着某个村姑,一边炒出这野茶来。
没有精致的包装,塑料袋就可以,就像我,有一出租屋,能容身即可。也没有那些伺候茶的玩意儿,这也有点像我,除了一写字的电脑,一能玩微信的手机,再也找不出其他的家当来。用大拇指和食指随便撮点,你加上中指一起也可以,这个没有那些所谓的规矩,更谈不上高雅的茶艺手法,随手丢进杯子里,杯子可玻璃,也可陶瓷,也并无明文规定。然后拎起水壶,将开水冲进去,这茶叶便在水中翻滚,跳跃,腾挪,一片片茶,舒展着身子,像一只只游来游去的鱼儿,那茶梗是鱼头,茶叶尖儿便是鱼尾了。
开水冲泡,香味便扑鼻而来。这香味,有山野之趣,有田园之味。待野茶的嫩绿与水交融,混为一体,整个杯子里,有了初春的色泽和韵味儿时,用嘴吹吹尚浮在水面的几瓣茶叶,小心翼翼地品尝一口,味道微涩,微苦,微甜,齿颊留香,回味无穷。啜一口,仿佛闻到鸟叫,戳两口,仿佛置身山中,再啜一口,云深不知处。这大概是其他茶之所不具备的吧?写到这里,想引用几句诗词,比如“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或者“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飘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但转念一想,既然是野茶,干嘛加这些呢?
不过,这野茶真是野。昨日,不小心,将茶叶放多了。这杯茶喝下去,今日临晨快两点的时候,我依旧能听见户外有蟋蟀低鸣,有清风荡漾。我真想起身看看,莫非它们也是想来喝我一杯这野茶?只是身子太不听话,趴在床上,起不来。
婴儿黑葡萄般的眼睛
在路口等车时,一个婴儿在冲着我微笑。他黑葡萄般的眼睛,清澈,透明,无染,比水晶更亮。那容易让人想起一些久违的事物,比如故乡的一朵云,岩石上的一滴清泉,晨露中的一株禾苗。
据说,婴儿的眼睛是可以看出善良与邪恶的。微笑或者哭泣,便是他对善良与邪恶的判断。他能冲我微笑,真好。
大抵刚出生,或者出生不久的婴儿,他们的眼睛都如此清澈。随着长大,便要么近视,要么远视,要么散光;等到老了的时候,老花,白内障,青光眼之类,接踵而至,所谓的人老珠黄。这些后来蒙上我们眼睛的,到底是些什么呢?
无法回到童年,它正离我们越来越远。无法回到故乡,它正越来越面目全非。
有时候,我们需要一个孩子,需要一个孩子的微笑,需要一个孩子黑葡萄般的眼睛。那双眼睛,能让你知来处,晓归途。还有,它比镜子更能照出某些东西来,比如灵魂。
本图/樱小桃之桃
音乐:Keren Ann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