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中,有松江最美的风景 吴春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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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文学中,有松江最美的风景
吴春荣
2021年01月23日 08: 读书周刊/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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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西晋陆机一句磅礴感慨,叩响了松江历久弥新的人文之声,也开启了《松江历代作家作品选注》的文化之旅。该书收录了从西晋陆机开始,一直到清末,历代松江籍名家的名作。
文化是城市的灵魂。松江最美的风景,也许在古典文学之中。
绝非毫无价值
关于地方历代作家的作品集,历来受到府、县及士子的重视。就松江而言,据我所知,先有姚宏绪的《松风余韵》。宏绪字起陶,号听岩,娄县人,康熙三十年(1691年)进士,《明史》纂修官。该书凡五十一卷,收上自魏晋,下迄明代的松郡诗作。后有姜兆翀的《国朝松江诗钞》。兆翀字孺山,华亭人,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恩科分试中举。晚年专注本郡文献。该书凡六十四卷,收自清顺治及嘉庆初年诗作。又有严昌堉的《海藻》,编选“上海人之诗以成书”,“命名《海藻》,以存一邑风雅之遗”(《海藻凡例》)。凡二十卷,以十册装订,起始篇为唐陆贽之《禁中春松》。
上述三种,仅为诗作汇编,而每一种,或迄于明代,或限于清代,或始于唐代,都未能独立反映松江古典文学之始终。而且,所选宏富浩繁,无标点,无注释,又是繁体字直排,今天的读者阅读,甚为艰难。如果能精选自晋至清历朝各代的代表作家的代表作,既有诗词曲赋,又有散文小说,辑成一册,并加以注释与简析,绝非毫无价值。
天下文章在云间
在《松江文学史略》中,我曾写过:“纵观整个松江文学,可谓源远流长,绵绵不断,其间有三个时期,繁荣、辉煌的程度,令全国瞩目。这三个时期,一是西晋,一是元代,一是明末,尤其是明末,有‘天下文章在云间’之誉。”
西晋陆机,“在初唐以前,被视为一流的大作家,地位十分崇高”,是一位“为我们民族的文学语言做出重要贡献的作家”(杨明《陆机集校笺》)。他与弟陆云及张翰等的诗赋,在当时的中国文坛璀璨夺目,影响深远,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部分。
元代寓居松江的学者诗家,如赵孟頫、杨维桢、陶宗仪等,一方面受松江优秀传统文化的影响,一方面又引领着松江的文风。杨维桢为元末“文章巨公”,“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乃终”(《墓志铭》)。被称为“明初诗人之冠”的袁凯等,皆执弟子礼以待维桢。维桢等这一时期的创作成就,使松江文学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
明季,陈子龙、夏完淳等志士坚贞不屈的风骨与操守,使他们的作品充满爱国主义精神,格调高昂,从而再次令全国瞩目。施蛰存、马祖熙曾言:“复社主将张溥卒后,陈子龙实际上是两社共戴的领袖。当时称文章者,必称两社;称两社者,必称云间;称云间者,必推陈、夏。而陈子龙的诗文,尤其著称于当时。”(《陈子龙诗集·前言》)
综上所述,可见松江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60余人100多名篇
本书收入松江历代(隋代阙如)作家60余人的作品100多篇,有诗、词、曲、赋以及各类文(包括书信)。
这些作品,大多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如李纲的《病牛》、赵孟頫的《岳鄂王墓》、陆娟的《代父送人之新安》等,几乎分别为所有的宋诗选本、元诗选本、明诗选本所收;姚晋道的《青玉案》被误列苏轼词集,与苏轼的词相比,毫不逊色;陶宗仪的《妻贤致贵》,被冯梦龙改编为白话小说《白玉娘忍苦成夫》;陶宗仪的《黄道婆》及王逢的《黄道婆祠》,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而且记载了元纺织技术、机具革新家黄道婆的事迹,有史料价值,弥足珍贵;陆机的《文赋》,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完整而系统的文学理论作品。
这些作品,就其文学价值而言,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揭露了社会现实,是我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库的重要组成部分。
唐陆龟蒙的许多作品,对政治弊端的讽刺尖锐、有力。他的代表作《新沙》,写渔民对海边新形成的小沙洲刚进行开垦耕种,连每日活动于海上的海鸥都未来得及发现,官府就来征收租税,揭露、讽刺了官府剥削的无孔不入,笔锋犀利。明张弼,一提及他,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书法,称誉他为“大明草圣”,其实他的诗作成就也很高。他的《养马行》,写的是一个个例。一人家本来就饥寒交迫,日子难挨,还要替官府养马;而为赔偿马的死亡,不得不卖掉住房,卖掉儿女。通过这个个例,诗人有力揭露了当时社会现实的黑暗。张弼的另一首《假髻曲》,从另一个角度揭露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社会现实,讽刺了权贵不辨真假、不识美丑的现象。元钱子云的《般涉调·哨遍·看钱奴》,对社会上那些善于经营又品质鄙下者的刻画,可谓酣畅淋漓、入木三分,今天读来,仍具现实意义。
二是反映了人民的悲惨命运及反抗精神,作品富有人民性。
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除了各级官府对人民大众的层层盘剥,灾荒不断,兵祸不止,朝廷又不关心民生,致百姓痛失家园,流离颠沛。崇祯十年(1637年),两畿大旱,山东一带又有严重蝗灾。陈子龙的《小车行》就以此为背景,写了饥民流离于道的情状。“青青者榆疗吾饥,愿得乐土共哺糜。”可哪里还有“乐土”?“叩门无人”,所到之处,人都逃荒去了,只得“踯躅空巷泪如雨”。诗如一组连环画,一幅接一幅,勾画出了灾民的悲惨画面。沈德潜曾评此诗曰:“写流人情事,恐郑监门亦不能绘。”(《明诗别裁集》)
明宋懋澄的《负情侬传》是一篇文言小说,写了一名沦落青楼的女子的遭遇。这名名为十娘的女子向往自由,追求爱情,但为商人孙富、官宦子弟李甲所欺骗。当获知真相,十娘幡然醒悟。在她奋起与孙富、李甲的卑鄙交易抗争中,在怒沉百宝箱而毅然投江自尽时,作者完成了对十娘的刻画。此小说后由冯梦龙改编成白话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影响所及,几乎家喻户晓。反映这类社会最底层女子命运的,还有元夏庭芝的《水仙子·与李奴婢》。这名女子是一艺人,妆旦色,貌艺为最,且仗义施仁。她想脱离青楼,结束卖笑生涯,可离开了狼窝,又无奈进了权贵之家而复被抛弃。在那样一个社会里,弱女子除了被欺凌与遗弃,除了像十娘那样自尽,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三是歌颂了士大夫的民族气节与爱国情怀。
明末夏完淳被誉为旷世神童、伟大诗人、少年英雄。虽抗清屡遭失败,但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坚持斗争。被捕后有《南冠草》传世,其中首篇《别云间》被收入中学语文教材而被几代中学生传诵。诗充满对故乡的无限眷恋,对国破家亡的满腔悲愤。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家国相连。“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诗人不仅视死如归,而且死后还要继续抗清,充分体现出诗人的民族气节及凛然风骨。全诗“慷慨激昂,真情流露,不当以字句求之,皆字字血泪也”(汪辟疆语)。元末画坛四大家之一的倪瓒,借郑所南所画之兰,寄托了同样的亡国之痛。
夏完淳老师陈子龙,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著名人物。朱东润认为,他的一生可分为三个阶段:名士、志士、战士。他的《辽事杂诗》,感时论世,忧时托志,充满忧国忧民的爱国主义精神。其七“卢龙”一首,可视为“诗史”。诗真实描写了满洲贵族“十载三逢胡骑来”的侵略行径,极言国之危殆,表现了他的焦虑愤激,希望“出群才”,即有识之士能为国出力,挽回危局,拯救国家。
四是赞美了松江地区的自然风光,抒发对家乡的热爱之情。
松江的三泖九峰,使松江成为一方胜境,历代文人都有吟咏。就诗而言,先后有唐陆龟蒙的《奉和袭美吴中书事寄汉南裴尚书》,宋华亭县令唐询的《华亭十咏》,华亭人许尚的《华亭百咏》(留存的只有85首),另一华亭人凌岩的《九峰诗》等。
《奉和袭美吴中书事寄汉南裴尚书》,从多方面写自然风光。三泖湖水冬暖夏凉,鱼肥而多,常见有人捕获;草木繁茂鲜嫩,禽兽栖息其中,也时见有人智猎野鸡;寺在山上,山入云间,如云之所藏,远远望去,寺庙与悬幡清楚、分明;晚上,月照江楼,有人凭栏吹箫,其声悠扬。在写景中兼写人事活动,而人事活动也是“风景”的组成部分。曹时中的《小赤壁》,写了九峰中的小赤壁的撑日之高、神凿险峻、剥落古老,文人雅士的题咏,又使它声名更大,成为一方名胜。
松江山水诗以宋为著
松江的山水诗,尤以宋代为著,并有以下四个特点。
一是写观望之美。如许尚的《湖桥》:“潋滟湖光好,荷风六月凉。倚栏吟不倦,鱼鸟亦相忘。”六月的小西湖,水波荡漾,荷花映日,凉风习习。观赏这般湖光,诗人不由得吟诵起来。是吟诵苏轼的“水光潋滟晴方好”,还是咏诵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抑或是诗人自己的创作?诗人没有明说而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这首诗不仅以鱼鸟“相忘”衬诗人之兴,也反映了人与自然、与鱼鸟相处之和谐。
二是记昔人之不朽。如唐询的《顾亭林》:“平林标大道,曾是野王居。旧里风烟变,荒原草树疏。湖波空上下,里闬已丘墟。往事将谁语,凄凉六代馀。”时移代异,野王的故居已成荒地。同时的王安石也曾有诗曰:“自古贤圣人,邑国昏丘墟。”(《次韵唐彦猷华亭十咏·顾亭林》)故居不在,但顾野王(他的《玉篇》被认为是继许慎《说文解字》后的又一部重要字典,也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楷书字典)是不朽的。
三是含胜地古迹之蕴。如许尚的《白龙潭》:“神物幽潜地,沧沧水接空。不缘尝应祷,谁识有殊功!”诗所写的其实是一个传说,但潭是实有的,其时其景,甚至可与苏州虎丘、南京秦淮河媲美。曾有文人雅士云,虎丘泛舟以珠翠炫目胜,秦淮河泛舟以丝竹盈耳胜,而华亭白龙潭以枫叶荻花之秋景胜。诗甚至说,不是由于曾祈祷而有应验,谁又能认识它有如此特异神功!
四是抒发了钟爱之情。诗人们在写景、记古迹时,每每融情其中。凌岩也有《佘山》诗:“三峰高远翠光浓,右列仙宫左梵宫。月落轩空人不见,野花山鸟自春风。”九峰之三的佘山上,庙宇僧舍,犹若仙宫梵殿。时值晚上,月落室空,出游之僧未见回归,而看到了野花、山鸟在春风中自由自在地开放、鸣唱。诗如一幅春夜山景图,蕴含着诗人的深沉之爱。
松江有碑刻“十鹿九回头”,府志云,以做事不全者谓之,但坊间皆以为是指客居他乡者对家乡的眷恋。无论是多么广阔的空间,还是多么悠邈的时间,都不会使这种眷恋淡化或消失。这是一种乡土情结。反映这方面内容的代表作,就是张翰的《思吴江歌》诗:“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张翰之渴望回乡,有政治方面的因素,但他对家乡的热爱与思念肯定是重要因素。中国文学史上,许多人曾提到这首诗及诗人思鲈的事。唐唐彦谦有“西风张翰苦思鲈,如斯丰味能知否”,宋辛弃疾也有“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还有反用张翰弃官归返的诗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后人常以张翰思鲈典故喻思乡之情。
五是记述了出家人的生活,透视出士子的禅学情怀。
所选作家中既有释家,他们的作品自多记述自己的生活。唐船子和尚率性疏野,唯好山水,乐情自遣。来华亭后,常泛一小舟,接四方往来之客;意所适,则维舟烟渚,咏歌道妙。“《拨棹歌》一集,只有‘千尺丝纶直下垂’一首,足以起药山之宗。”(《船子和尚拨棹歌》)按,惟俨别号药山,是禅宗南宗创始人慧能的第四代法孙。清释宗渭《横塘夜泊》,对所泊之横塘,或认为在今苏州市西南近郊处(商务印书馆《元明清诗歌鉴赏辞典》),我则以为在松江府境内(横泖南至楼下张管山前为横塘,详见诗注)。诗表现出诗人超凡脱俗、读悟自然之境界。不啻出家人的作品才有这种禅学情怀。元赵孟頫虽曾历仕五朝,而他的《渔夫词》,如唐张志和诗,反映出他内心厌恶趋竞,向往与鸥鹭为伴生活的情愫。他的《后庭花》:“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采菱谁家女,歌声起暮鸥。乱云愁,满头风雨,戴荷叶归去休。”写的虽是一采菱女,但折射出他俯仰从容、散淡随意的情致。古代官吏及士子等的这类寄情山水之作,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其对社会黑暗、官场争斗的不满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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