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 我是一滴海水
五月的一天,父亲突然发信息祝我生日快乐,弟弟得知,紧随其后,场面十分热闹。虽然远隔千里,每年阴历生日,父亲都是第一个祝我生日快乐的。
今年这一刻,我心里拔凉拔凉的。
这一天,无论阴历还是阳历,都不是我的生日。我终于在千里之外被淡忘了。
另一方面,也是好事,说明我足够长大,让父亲不那么揪肠挂肚了。
大概“女儿”自带柔和光环吧?即使狂野如我,也不例外。我是两边老人家族里多年寂静后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孩,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亲把他所有的本事都用来秀女儿了。
41年前,在一片“红花美叶”的取名背景下,父亲为我取了一个华丽丽的“瑜”字,自从有名字起,我从没有为自己的名字尴尬羞怯过。
父亲学过一段时间裁缝,回来自行设计制作了若干新装,穿在了我身上。那个年代,很多人家衣服上打满补丁,孩子的衣服更是能将就且将就,甚至满大街都能看到光屁股的娃子们。一个干净机灵的女娃,穿着式样别致的新衣走在大街上,惹来多少目光的尾随。所以,关于“艳羡”这茬儿,我从懂事起就享受过了,不会轻易大惊小怪至迷失。
很多同龄人上完小学就不再读书了,而我,小学时,父亲为我订阅了《红蕾》、《小葵花》画报。我的头上,扎着父亲买的薄如蝉翼的头纱,打起蝴蝶结时,我能看到女同学眼里的火花。有一次学校组织去烟台英灵山春游,那是我小时候去过的最远最好的地方。走出小村庄,看到了外面不一样的世界,天高,地远,花艳。我知道很多孩子没参加,因为家里不舍得提供路费。我的父亲,给我背了一个漂亮的小书包,包里,装了满满的零钱,便于我触手可及。关于让孩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父亲从没有犹豫过。我觉得我现在的大咧习惯就是那次之后养成的,以至于直到现在还是会大小票子乱塞一包。
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去比较远的完小念书,父亲给我的装备开始升级,时尚的发卡,挂成项链的表,蝙蝠衫,健美裤,甚至给我买了眉笔、口红。买回眉笔口红的第一时间,父亲就热切地将我打扮了一番,给我化了个刘长瑜在“红灯记”里的妆(貌似我的名字来源有着落了)。母亲看了一眼,“妈呀”一声,走了。我美滋滋照镜子一看,“哇”一声,哭了。
六年级升初中,入学的头一天,我遇到了难题。我从小皮肤粗糙,两条腿更是像得罪了老天爷。虽然父亲为我买了好几套漂亮的衬衣长裙,但露在外面的两条难以入眼的腿,还是让我觉得抬不起头。爱美的年纪,是多要好儿啊!我平生第一次张口要东西,我想要长筒袜。那时的长筒袜,当然是奢侈品。尤其是对于一个走路带风,不,是带疯的女孩子,可以想象,她奔跑在砂石铺就的乡村的路上,丝薄的长筒袜不是活不过第三集,而是活不过片头曲。但除了长筒袜,还有什么能把我从对两条腿的深重的忧虑中解脱出来呢?即使父亲答应买,这种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时髦玩艺儿,大晚上去哪里弄?我在绝望中睡着了。就像所有电视剧中演的那样,第二天醒来时,我枕边放了一双包装精美的长筒袜。
这双长筒袜让我满怀自信地踏进了初中校园,而且也确实没活过片头曲。我再也不提穿长筒袜的事了,我的心里,有山一样的底气。
初三了,我还没开窍,不知中考是什么鬼。父亲给班主任送礼,班主任幽幽地出了个主意,让父亲去求管教育的副县长,给我批个委培中专的名额。父亲听了,觉得他一派胡言。在父亲心里,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向大学前进了,除此之外,没有过别的可能。别人家的墙上挂的画都是各路神仙、大胖孩子,我们家挂了两幅,一幅清华大学,一幅上海外滩。我刚上初一,他虽然一个英文单词不认识,却给我买了微型录音机,让我学英语用。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台录音机,贵过了大半年的学校伙食费。好在我不笨,一旦开窍,成绩火箭式上升,以至于老师们暗自调查了一下,排除我在模拟考试时作弊的可能。 初三三百个学生,考上一中的只有五个人,其中就有我。
第二个高三是我性情大变的一年。第一个高三,我没弄清高考是什么鬼。那时候,总以为日子没有尽头,同学、亲人、我的世界,永远一成不变。当我发现曲会终人会散时,为时已晚,只能亡羊补牢。我每两周回家一趟,父亲每周都会给我送吃的,风雨无阻,路上为了躲过交警,还要涉河爬山。在他心里,女儿作为他的骄傲,一直都没有变过,但在女儿心里,“骄傲”两字已经不配承担了。父亲一如既往的爱与我内心的大洗牌形成对流,拧成了巨大的漩涡,我的不可名状的羞愧与愤怒,在漩涡里翻滚,几近沸腾。国庆节时,父亲山一程水来接我回家,我冷脸对他说:我不回家了,我要在同学家住下,国庆一起玩。父亲有些吃惊,但没有拒绝,我看到他别过脸去的一刹那,眼睛里溢出了泪水。我的敏感,我的叛逆,我的压抑,他一直都在尽力地包容,那一刻,他大概很担心,很伤心, 却束手无策。
大学毕业总可以长大吧?其实还早着呢。我登记结婚并没有跟家里说,因为没弄明白登记是什么鬼。后来在电话里告诉父亲,父亲半天没回音,末了,“喔”了一声。他们那一代人,没有享受过“家庭民主”,所以,父亲一直都希望我能成为“家庭民主”的受益者,那一刻,我想,他一定察觉,给我的自由过了火。
我在长大,父亲在老去。我的经济开始独立,父亲的经济来源在消失,慢慢的,我开始习惯独自承担生活的风风雨雨,并把光鲜坚实的一面留给父母,让他们可以在想起我时,有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底气。年过不惑,依然拼搏不已的理由是什么?要给母亲买很多漂亮衣服啊,补偿她没舍得美过的青春。要给父亲游历天下的条件啊,他是那么喜爱大好河山的人。
所谓梦想,就是在你丧得像狗一样的时候,还能支持你走下去的东西。多少人,一直都在努力,依旧过不好这一生。但还是要活色生香地走下去啊,父母在陪我长大时,从没有想到过要放弃,我陪他们变老时,有什么理由赖住不走了呢?
人生如海,波澜壮阔,风雨无常。我是一滴海水,永远在父亲眼眶里,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