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那枚戒指
妻在弥留之际,竭力抠他的手指,他知道,妻放不下那枚戒指。
这不能怪妻。那枚戒指躺在丝绒盒子里,葬在书格深处,像一座都市中的古墓。每次,妻生出好奇之心,他都目光骤冷如利刃,誓死捍卫这处禁地。而且,更匪夷所思的是,那枚戒指与妻无名指上的,一模一样。
妻才二十一,怎能让她带着遗憾走——他呼吸加速,哆嗦着双手,拍遍了衣兜。当然,一无所获。他早就戒了,结婚不到一年,妻旧病复发,他一下没了抽烟的欲望。戒不掉的只是情绪一来就想抽支烟的习惯。毕竟这是他从十五岁就养成的习惯。
十五岁那年,爷爷去世,留下一个烟袋,挂在窗棂上。这布面粗粝的烟袋装着他童年所有的快乐——初春,半过晌,暖阳晒热了门槛。他与爷爷并排着坐,爷爷披着夹袄,他裹着棉坎肩;爷爷用烟锅在烟袋里使劲挖,他用大拇指肚儿把烟锅摁结实;爷爷叼起烟嘴,他擦亮火柴;爷爷舍下烟嘴,他接过来抽一口;他咳得腮帮子哆嗦,爷爷笑得弯弯了眉。
他咳得更起劲了——他喜欢看爷爷笑。从小到大,也只有爷爷肯给他一张笑脸。因为他是村里的浑球儿,常惹得左邻右舍找上门来。他父母“要脸”,总是当着邻居的面,把他摁到灶台上,拿烧火棍子抽他的屁股。在他看来,农村人把灶台设在屋门口,就是为了打孩子方便。第一次带妻回家,他指着灶台,也这样讲给妻听。除非爷爷在家,爷爷可不像父母那样“要脸”,会冲到他面前,变成盾牌:“淘小子,出好滴!你们再动他一下试试!”
爷爷身体魁伟,手脚粗大,除了奶奶,没人敢惹。如果说,爷爷是铁打的汉子,那么奶奶就是铺在炕头上的一片磁铁。只要奶奶一有动静儿,爷爷就围着她转。有时,递上碗水;有时,捏出几片药;有时,给她掖掖被角;有时,为她拢拢头发,也有时就端详着她,傻傻地笑……直到妻躺在了病床上,他才体会到当年爷爷的笑,那不是傻笑,也不是苦笑,而是满足的笑。如今,只要妻能安稳地睡一会儿,没有疼痛,不会呕吐,不冒虚汗,他也会那样傻傻地笑。
后来,一只白色药瓶打碎了他快乐的童年,它从奶奶手中逃走,在地上跳来跳去,唱着叮叮当当的歌。那歌声像魔咒,把爷爷变成一头发疯的公牛——冲到炕上,掐奶奶的脖子,抠奶奶的嘴,头撞向墙壁,墙壁染成鲜红。终于,爷爷瘫在炕上,揽起奶奶,裂开喉咙:“你好歹有口气,我就有个家呀!”
奶奶走了,爷爷没了“家”。后来,爷爷走了,他离开了家。他躺在绿皮车上,握着爷爷的烟袋,晃到了妻的城市。那时,他还不认识妻,追他的是灯具城冯老板的千金冯琳琳。冯老板有钱有势,冯琳琳有模有样,而他不过是从冯老板店里拿灯具来安装的二道贩子手下的小学徒,后来,仗着勤奋能吃苦,自己又成了二道贩子。冯老板夫妇看不好他,却也无奈于他还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客户。得罪了客户,就是断了财路,生意人忌讳这个。于是,眼瞅着女儿与这个穷小子眉来眼去,也只能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这个城市,冬天来得早,工程停得早。入冬,他就有了大把的时间陪着冯琳琳赏冰灯,逛商场,吃宵夜,看电影。这天夜里,大雪封门,年轻人出不去,只好与冯老板夫妇围着圆桌吃火锅。琳琳一阵阵的咳嗽,引起了冯夫人的不满:“要我说,在家老老实实呆着多好,非得天天往外跑,跑出火来了吧?”冯夫人嘴上数落女儿,眼睛却盯着他,他与那目光交锋,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二天,他连哄带骗,把琳琳带到了医院。医生诊断之后,与他单独谈了很久。那晚,直到琳琳睡下,他才把真相告诉了冯老板。冯老板一屁股蹲在太师椅上,无力地摇摇手,打发他走。
回到租来的住处,已是深夜。他摘下爷爷的烟袋,挖了一锅烟沫,摁实,点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在他的血液中膨胀……天没亮透,冯夫人就打来电话,约他在楼下的早餐店见一面。两个馅饼,一碗粥,是冯夫人给他点好的。他坐在对面,竟有点心疼眼前这个安静下来的“母亲”。冯夫人开门见山,问他愿不愿娶琳琳为妻,他举在嘴边的馅饼,停在了嘴边。
“阿姨,给我三天时间,让我想想。”
其实,他早就想好了。那天医生说完,他就决意与冯琳琳长相厮守,像爷爷当年守着奶奶。但他不能轻易说出口,他想用三天的时间让这份答复变得沉甸甸,更为重要的是,他需要时间来达成心愿——为琳琳选一枚钻石戒指。
终于,熬过了三天,他像出笼的鸟,早早起床,刮净了胡子,穿上唯一的西装,出门前拍了拍衣兜,奔上雾气腾腾的马路。这条通往冯老板家的路,他走过无数次,但唯独这次他像当年爷爷从地里回来,扔下农具先奔向奶奶屋那样,健步如飞……奶奶是爷爷的家,他也正在奔向自己的家。
迈进冯家客厅,他先看到了冯琳琳。琳琳坐在最右边,面色桃红,像是刚咳过一阵。往左依次是冯夫人的妹妹,冯老板,冯夫人。冯夫人的妹妹在法院上班,是家里的稀客。这样的阵势,竟让他有些紧张。他不由自主的又去拍了拍衣兜。
“来了。”
“嗯,小姨也在呀。”
“来了就说说你的想法吧。”冯夫人迫不及待。
“我想和琳琳结婚,希望叔叔阿姨能同意。”他把手伸向衣兜。
“啪”,冯夫人把手中的盖碗栽进了桌布。她站起了。
“琳琳得的是肺结核,你知道吧?”
“我知道。”
“考虑到她的安危,她以后都不能生孩子的,你知道吧?”
“嗯,我知道。”
“好,既然你都知道,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琳琳查出了肺结核,你要娶她,她一辈子都不能生孩子,你竟然还是要娶她。那你说,你要不是图我们家的钱,是图个什么? ”
那天他一个人离开冯家,再没见过冯琳琳,也就没能送出那枚戒指。遇见妻时,他已带着那枚戒指搬进了大房子,他也不再是个穷小子。当初,妻娇柔的白肤令他一见倾心,那份冷峻的美直到这一刻——妻弥留之际,依旧让他爱怜不已……
说完,他再也噙不住泪,他把脸贴在妻耳边,妻轻轻地笑着,手指跌入他的掌心。那修长的手指,已干成枯枝,上面挂着一枚大大的戒指,与书格里那枚,一模一样。(写于2019年8月29日 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