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十一)

文字丨陆然

图丨北堂文学舍

燃烧的火焰背后,不过是无尽的虚无。
11
“我觉得主要原因是香水。”我说,“可能是香水令我呕吐的——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直白的和你们说,但…反正现在已经吐出来了。”
林登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凑到鼻子边仔细闻了闻。“味道真的很大吗?”
“是的。”我说,“而且你们两个的味道还不一样,混在一起实在是令我的鼻子受不了。”
“我们下次出门执行任务的时候会注意的。”席勒低声嘟囔了几句,仍在努力擦拭着裤子上的污渍。那玩意儿很顽强,擦了好久都还存有痕迹。“这条裤子回去得换了。”席勒懊恼地说。
“你可以自己手洗,”林登冲他说,“这种东西一般的洗衣机是解决不掉的,一定得用手洗。”他在开玩笑,我清楚这一点,不过席勒看起来并不这么认为。他显然把他同事的话当真了,表现出更加气愤的情绪。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席勒并没有将矛头指向我,我对此也感到略微庆幸。这要是斯科特的话,恐怕已经将我打了个半死了——而且我还不能还手,一旦还手,就得以袭警罪论处。我耸了耸肩,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辆警车从旁边呼啸而过,我透过窗看到了杰弗里,还有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位老警官,他开的车既稳又快,很快就超越了我们。杰弗里看着我,但我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的眼神似乎没有平时那么阴沉,而是带着一些前所未有的平静,有点像是那种历经世间沧桑而超凡脱俗的人一样,不被世俗的感情所困扰和阻挠,看淡了世间一切。如果他真的是这样,那倒不失为一件好事。总之,他此前对我的恶意也会随着其个人思想觉悟的提高而消散。想着这些,杰弗里已经从我视线中消失了,我转头看向前方,另一辆警车正在远离我们。
“搞什么……”林登叹了口气,“他们这么着急回去汇报工作吗?”他踩下了油门,警车逐渐加速,很快就赶上了前车。道路两旁的树木开始变多,我们经过了一栋栋或高或矮的建筑,它们具有许多不同的颜色,似乎能够借此来调节进入本地区的人的心情。一旁闪过一块巨大的指示牌,它伫立在草坪上,注视着每一位游客。我不用去看也知道上面写的是“欢迎来到莫格镇!”这是资源缺乏的莫格镇能够给予初来乍到者的唯一祝福。下令树立这块指示牌的镇长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某些突发疾病身亡,新镇长是死去镇长的情敌,本来打算拆除这块巨大的指示牌,可计划总是因为重重阻挠而无疾而终。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过去了好久好久,这块牌子依然伫立在这里。对了,这件事还是那位老警官和我说的。他当时只是开了个头,但我觉得挺有意思,就让他继续讲下去。我一向对这些城市传说很感兴趣,正如我对埋藏在森林公园背后的秘密和那个神秘男子很感兴趣一样。神秘男子。我迟早有一天要揪出他。
警车停了下来,林登和席勒领着我俩下车,杰弗里自然也从另一辆警车上走了下来。他看着我,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显现出愤怒或者是厌恶的表情,他只是那样看着我,不发一语。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冲他点点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也回以点头。我们并排走着,杰弗里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足以证明他的表现都是装出来的。
“我一定会亲手杀死你。”他这么和我说,脸上没有丝毫异常的波动,看起来似乎只是普通的朋友之间的交谈。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对这种人,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他内心固有的看法。
进了警局之后,我和本内特被直接叫去审讯室,其他人则是坐在大厅等待。我感觉其他研究人员对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友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疏离感。我可以理解。他们大概还以为纵火案真是我做的吧。按照规矩,警局里面被问讯的人不可以互相交流,我也就没主动和他们去打招呼,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就像是不认识他们一样。当然,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科斯塔警长负责审讯我们。本内特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我也想这么做,只可惜科斯塔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打断了我,让我安静听本内特陈述。事实上,我就是把事情的经过再仔细听了一遍,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我几次想要提醒科斯塔注意公园内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男子,科斯塔都不甚在意。他的关注点根本不在这儿。奇怪,黛博拉到底和警方说了监听的事情没有?时间过去很久了,科斯塔还在专注于解决纵火的事情——当然,我可不是说纵火案是什么小事,但窃听案也不能和那些猫狗失踪案等同吧。
“你当时在干什么?”科斯塔转过来问我,他面无表情。
“能再把时间分得具体一点儿吗?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清楚火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的,我完全没有注意。”我如实回答。
“火焰开始蔓延的时候大概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那时候你在哪儿?”
中午?有意思。也就是说我刚从研究中心离开没多久,有人就在研究中心放起了火。火焰控制得很精准,没有造成大规模的树木烧损,基本上只覆盖了研究中心及附近的那一大块空地,消防员的任务甚至比上次的那场“十月之火”还来的轻松,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收拾掉了这场灾难。令人感到惋惜的是,整个研究中心都被大火给毁掉了。作为火情监测员,这大约是我的失职。那个纵火犯一定躲在附近,看着我从研究中心里边出来后就跟上处理。他的目的应该是销毁证据。该死。那么我和黛博拉之间的对话他一定也听到了,不然那人没有任何可能性知道我会去研究中心搜集证据。这么一来的话,我从研究中心里拿出来的证据也就派不上用场了。毕竟连证据来源都被消灭了,也就无人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了。
对了,还有偷猎者!我可以趁此机会将这种事情交给警方处理。“当时我本来打算去研究中心找本内特,但在半路上听到了一声野兽的吼叫,呃,听起来像是某种熊或是什么大型食肉动物的叫声。我最初有点儿害怕,就像找个地方躲起来……”
“长话短说。”科斯塔举起一只手,表示不想听我的详细讲述。
“我认为那是偷猎者为了掩盖捕猎而刻意做出来的声音。我赶到那里之后,发现偷猎者已经逃走了。我正准备回去通报的时候,本内特找上了我。这点他可以证明。我当时绝对不在现场。”
科斯塔盯着我的眼睛。“你敢担保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是的。”我并没有撒谎,只是隐瞒了一些事实已经起因之类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去研究中心找人?”
本内特看向我,一脸疑惑。我想起来了,我曾和他说过是警察要求进研究中心寻找证据的。我的大脑疯狂运转,思考着对策。
“我有些事情想要找他们确认。”
“具体是什么事情?”科斯塔穷追不舍。
“黛博拉女士没有和你们说过吗?”
“说过什么?”科斯塔反问我,“别岔开话题,亨德森,这件事情比你想象的要重要得多。”
“是关于监听的事情。”我说。黛博拉似乎没有通知警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她是害怕我们聊天的内容公开?还是说她知道将证据交予警方并不是一个很正确的选择?回去时我得问问她。也许……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可能性。我不愿意去想,黛博拉是否真的一直站在我这边。我知道黛博拉隐瞒了一些事情,难道我没有这样吗?这并不能构成怀疑的理由。总之,我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神秘男子,问出他的目的,并交由警方处理。当然,如果警局那边愿意让我自己处理,那更好。
“监听?什么监听?”科斯塔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在关于这件事上,我可以允许你长篇大论,但最好给我在五分钟内讲完。”
“等等,”本内特插话了,“亨利,你是怎么拿到那些证据的?”
来了。我决定先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总之,这些证据是从你们的研究中心内部拿到的。”
“可是……”本内特的脸上还有着失望,“亨利,我以为你说的都是真的……”
“嘘,”科斯塔制止了本内特,“我们一件事一件事来,等会我会让你继续问他的。”他冲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继续。
“我和公园主管,也就是黛博拉女士之间的通话被记录了。”
“亨德森先生,”科斯塔清了清嗓子,“一次性讲完吧,我们又不是在听故事,再说了,你的信誉一向有目共睹,我们会尊重你,等你全部讲完后再提问。”
“谢谢,科斯塔警长,”我说,“能给我来杯水吗?”
“这里是审讯室。”
“……看起来不太行。”
“还有四分钟,亨利先生。”
“好的,好的……”
我把事情经过概括性地同科斯塔讲述了一遍,省去了我破坏门锁进入研究中心寻找证据一事,而只是说在研究中心内部发现了关于监听记录的证据。我要求把我的背包拿进来。打开背包后,我向科斯塔展示了我拿到的证据。科斯塔一边看着这些记录,一边皱起了眉头,然后他抬起头,很肯定地对我说,他的确没有接收到来自黛博拉女士的任何消息。也就是说,黛博拉尚未将此事通知给警方。这就奇怪了。那她此前为什么会表现得这么愤怒?或者说是,异常的愤怒?我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因为我实在不敢去相信那个唯一的解释。
黛博拉愤怒的样子是装给我看的。她真实的目的并不在于此。她只是想引起我的愤怒,点燃我心中的愤怒之火,从而真的做出违法之事。那么,也就是说……
“亨利?”科斯塔把我拉了回来,“亨利,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我在想其他的事情。”
“你似乎有什么不一般的心事,”科斯塔双手交叉,“比如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之类的。”他的目光没有在我身上多做停留,而是转向了本内特,他一直沉默地坐在那儿,没有插话,没有行动。“你可以开始了,本内特先生。”科斯塔淡淡地说,仿佛这件事情根本与他,与警方无关。
“我想问亨利先生,你究竟是使用了什么方法来搜集证据的?”本内特看着我,他似乎已经对我产生了一些怨恨。
“你真的想知道吗?”我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本内特。这件事情的确是我的错。我未经允许闯入了研究中心。总之,在警察局,这种事是瞒不住的。我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把将真相告诉本内特。
“我别无选择,”本内特坚定的说,“亨利先生,如果那些证据的确是从我们研究中心里发现的,你就你欺骗了我,现在当着科斯塔警官的面,你还有补救的机会,不然,你面临的只有拘役的命运——情节严重的话,你甚至有可能会坐牢。”
“对不起。”我说,“我在外围看到了一张遗弃的监听记录,怀疑是你们做的,就闯入了研究中心——但我可以担保,除了这些证据,我没有拿走任何东西,那些奇形怪状的仪器我碰都不敢碰。”
“你怎么闯入的?”科斯塔问。
“破坏门锁,”我低下头,“门锁是用橡胶做成的。”
“你为什么要骗我?”本内特不可置信地问,“你完全可以等到我们回来后再过来交涉的。”
我被愤怒冲昏了头。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当时以为那是你们做的,而现在确实也没有完全消除我的怀疑。”
“亨利先生,”科斯塔问我,“也就是说,你承认自己非法闯入研究中心?”
我犹豫了一下。“是的。你们判刑吧。这件事的确是我的不对。违法就应该受到惩处,你说对吗,本内特?”
本内特看了我一眼。“亨利,你被愤怒冲昏了头,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很遗憾,亨利。希望我们的研究人员中有你想找的人。”
“你们两个出去等候吧,”科斯塔摆了摆手,“我要问问其他人。”
“你们人手不够吗?”临走前我问科斯塔,“警局又不是只有你一位警官。”
“我信不过。”科斯塔冷笑了一声,“现在,赶快给我出去,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得向那些研究员询问其他有关火灾的线索或是证据……当然了,也会留意监听记录的问题。”
科斯塔问了那些研究员什么问题,我无从得知。在大厅等候的过程痛苦且漫长,我和林登,席勒等几位警官玩起了纸牌游戏。我们不赌钱,只是享受玩牌的乐趣。大家有输有赢,不过我看得出来,席勒的手气比较臭,连续好几局他都没赢过。一局又结束了,席勒气愤地丢下手中的纸牌,口中念叨着我不玩了,正要起身。本内特提议大家换一种玩法。可惜那种玩法没人知道,光是讲解规则本内特就花了十几二十分钟,大家都没耐心听下去了,只好作罢。林登问了一句大家有没有人会玩麻将的,我们都摇头。林登说他出生在唐人街,从小就看着左邻右舍聚在一起玩麻将,很早就学会了这种游戏。林登称自己是精通麻将的高手,他家所在的唐人街里,没有人能够赢过他。林登的经历分享激起了我们的兴趣,就干脆围着一张桌子,坐着聊天。在闲聊的过程中,我得知了不少重要的信息。
席勒不是本地人,他出生在俄亥俄州,因为工作原因才被调来了这里。抛开他身上的香水味不谈,席勒是个活泼开朗的小伙子。他的父亲一年四季都不在家,只有母亲带着他和他的两个弟弟。席勒的父亲也是一名警察,后来在一次与黑帮谈判的过程中被杀害。这大概就是他选择做警察的原因。“都说那边年轻的警察都会被拉到这里来‘接受考验’,这对我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席勒说,这里薪水高,工作量少,生活悠闲,正好契合他自己爱玩的性格。席勒长着一张英俊的脸蛋,手指细长而白,身躯算不上强壮,但上半身的肌肉仍在警服下隐隐凸显。在这里,你得忍受孤独。这句话我没对他说,相信他不久就会意识到这个问题的。
本内特的事迹比较无趣,他的生活顺风顺水,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太大的转折。讲到一半时,研究员们出来了,杰弗里好像不在里面。科斯塔让我进去。在审讯室里,我看到了杰弗里和斯科特,他们并不站在一起,而是分别站在两边,直勾勾地看着我。
“还有什么事吗?科斯塔警官?”
“坐下吧。”科斯塔指了指椅子。我上前坐下。
“这两位先生,一位是研究员,另一位是我们的警官。他们坚持认为你罪大恶极,并经常性地威胁你,逼迫你交出自己犯案的证据。当然,我知道,即使你真的做了那些事,也不会轻易把危害到自己的东西交出来。”科斯塔特意停顿了一下,眼睛分别看向杰弗里和斯科特。
“像刚才那件事情,我闯入研究中心的那件事情……”
“给我闭嘴,亨利,不然我会把你的嘴巴缝上。”杰弗里开口了。
“杰弗里。”科斯塔看了他一眼。他耸耸肩,不再冲我讲话。
“亨利,你不是个简单的火情监测员,”斯科特发话了,“你一定还做过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我有理由相信那些事情是违法的。”
“你有什么理由?我不喜欢平白无故地被人诬陷,警察也不行。”
斯科特冷哼了一声,“我劝你最好让我们搜一下身什么的,或者是仔细研究一下你的房间……”
“可是你们已经搜过不止一次了。”我加大了声音,带上了点愤怒。我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斯科特和杰弗里总是在纠缠我,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呃,闯入研究中心除外。我似乎还没有和他们阐述神秘男子的事情。等会我得把我的发现告诉科斯塔。嗯,也许他们会因为闯入之事而针对我。反正我什么也没拿,烧毁的那些残骸应该足以证明。希望他们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
斯科特双眼冒出了怒火,正要上前,被位于他右边的一位警官拉住了手。
“都冷静一下,我说几件事。”科斯塔的声音听起来带上了一些威严的感觉。有点像我的父亲。我犯错的时候,父亲也会用这种声音来严正地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然后就是惩罚环节。惩罚内容不一而足,但往往是不重不轻的巴掌或是小区里面的跑道。跑一圈大概有一公里多,我爸让我以很快的速度跑完三圈。要是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完,就得一直跑下去。每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很痛苦,但为了完成任务,我必须得跑下去。跑,跑,跑。父亲的声音仿佛在我背后响起,他一边拍手一边催促着喘着粗气的我,一直跟在我的后面监督,不让我有丝毫懈怠。跑完三圈后,我都会瘫在地上,我爸却又不知道从哪里递过来一杯常温的水,让我慢慢喝下去。每次跑完我都很痛苦,毕竟对于年纪还小的我,那样的速度简直是在折磨。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看起来很不人道的惩罚,我得以在中学甚至大学的学校每年举办一次的运动会上拿到不低的名次。我大部分时候都是第一。田径队和体育老师来找过我很多次,都被我婉拒了。我可不想成为一名运动员。再说了,我恐怕不愿意在训练上花费过多的时间。
“第一件事,亨利先生,”科斯塔面向我说,“杰弗里·斯塔克先生将会把你告上法庭,你涉嫌私闯民宅。我特意在这里向你通知,也是为了提醒你早点寻找律师。不过你大概率会败诉,因为你自己亲口承认了罪行。”
“没问题。”我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下一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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