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四新: “易一名而含三义”疏辨

作者丨丁四新,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

原文载丨《中国哲学史》,1996年第3期。

“易一名而含三义”,自《易纬·乾凿度》以来,各家称引略有不同,而其解释也纷然不一。《乾凿度》云:“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梁刘峻(字孝标)《世说新语·文学》注,引郑玄《序 易》云:“易之为名也,一言而函三义,简易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清人惠栋等仍之。孔颖达 《论易之三名》引郑玄《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 不同的是,简易一词被引为易简。今人则少有照顾前人的理解,认为“易一名而含三义”,是说在变易过程中,包含着不可变易的规律,变易中有不易,所以是简易;现象是复杂的,而规律是简单的,是易于认识和掌握的。这种解释是以“变易——不易——简易”的逻辑顺序来理解的,已完全沦入现代语境中,与原意少有干涉。有鉴于此,本文立论的一个目的就是试图把掩盖的真相还原岀来,把纷然淆乱的解释清理出一个发展序列,以便人们更好地认识到它的表达形式和内涵的真实变化。

一、《乾凿度》及郑注对“易一名而含三义”的解释

对“易一名而含三义”的理解,自是不能离开对“易”字的把握。总计古今诸家对“易”字的解释,深深浅浅已有七、八种之多。1一般是通过字形结构与象形分析来析取字义的,只有“易一名而含三义”则对此法不甚关注,它直接通过宾语对主词的意义赋予,来求得“易”义。“易一名而含三义”的说法出自《易纬·乾凿度》(简称《凿》)。为方便计,《凿》文中有关“三义” 的论述连同郑注(括号内)一齐引出:

孔子曰:“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管三成为道德苞籥。”(管,统也。德者,得也。道者,理也。籥者,要也。言易道统此三事,故能成天下之道德。故云包道之要籥也。)

易者,以言其德也。通情无门,藏神无内。(傚易无为,故天下之性,莫不自得也。) 光明四通,傚易立节,(傚易者,寂然无为之谓也。)大地爛明,日月星辰布设;八卦错序,律历调列,五纬顺轨,(五纬,五星也。)四时和栗孳结,(孳,育也;结,成也。)四渎通情,优游信洁;(水有信而清洁。)根著浮流,(根著者,草木也;浮流者,人兼鸟兽也。)气更相实,(此皆言易道无为,故天地万物,各得以通也。)虚无感动,清净炤明,(炤,明也。夫惟虚无也,故能感天下之动;惟清净也,故能炤天下之明。)移物致耀,至诚专密,(移,动也。天确尔至诚,故物得以自动;寂然皆专密,故物得以自专也。)不烦不挠,淡泊不失,此其易也。(未始有得,夫何失哉?)

变易也者,其气也。天地不变,不能通气。五行迭终,四时更废。君臣取象,变节相和,能消者息,(文王是也。)必专者败;(殷纣是也。)君臣不变,不能成朝,纣行酷虐,天地反(不能变节以下贤也。)文王下吕,九呈见。(文王师吕尚,遂致九尾狐瑞也。)夫妇不变,不能成家,妲己擅宠,殷以之破,(不变节以逮众妾也。)大任顺季,享国七百。此其易也。
 
不易也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百,父坐子伏,此其不易也。
 
故易者,天地之道也,乾坤之德,万物之宝,至哉易,一元以为元纪!(天地之元,万物听纪。)2
 
《凿》文云“易(A)者易(B)也,变易也,不易也。管三成为道德苞籥”3按郑注的理解,是“言易道统此三事,故能成天下之道德”,用今天的话说得更明白些,就是易(A)统包易(B)、变易和不易三义,这三义是天下的根本道理,贯穿于万事万物之中。《凿》文及郑注据兹“三义”而说易,并认为“三义”之间不是简単并列的,春中其(B)义最为关键。

先看易(B)义。“易者以言其德也”,其德就是“寂然无为”(“傚易无为”)的“虚无”、“清净”本体,即“通情无门,藏神无内”、“不烦不挠,淡泊不失”之意。德又可训为得,“未始有得,夫何失哉”,不得不失,本然而已。因此德肯定的是本体的本然状况(“无”),有一种凝聚、贯通的力量。但同时由德而得是本得、自得;得是体性的禀受、获得,强调的是德的展开、生发的一面。何以自 得?郑注云:“傚易无为,故天下之性,莫不自得也。”自得其实就是“虚无感动”、“清净用明”和 “天确尔至诚”的结果。郑注云:“天确尔至诚,故物得以自动;寂然皆专密,故物得以自专也。”又云:“易道无为,故天地万物,各得以通也。”通,正是由德而得,从无到有的生生过程。

具体说来,《凿》及郑注对易(B)义的理解,有四个相互连贯的方面。其一如前面指出的,认为本体无为虚 无,“不烦不挠,淡泊不失”,其自性不假外求,自本自根,这就规定了由德而得是一个自得自为 的过程。其二认为“诚”、“神”是本体的内在规定,是从无入有,及事物运动变化的原因。《凿》云:“通情无门,藏神无内。”“通”、“藏”点明了虚无本体内蕴着运动的因素,“门”、“内”指明了相对运动的分析,“无门”、“无内”则表明本体即“情”、“神”本在的“家”,在此“家”中,“情”、“神”呈现虚无凝静的自持状态。“情”、“神”既是运动的本在,运动的实体,也是贯通有、无二界的内在力量。在《说卦》注中,郑玄认为:“共成万物,物不可得而分,故合谓之神。”(《汉上易》)《系辞》云:“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但是本体的内在力量只能由本体来规定,《凿》文及郑注把这种终极的力量规定为“诚”、“诚则神矣”,“诚”的终极力量通过“情”、“神”使由德而得的化生结构具体展现开来。其三认为“神”从无入有,由德而得的运动是有法则的。《凿》云“光明四通,傚易立节”,“傚易”,郑注为“寂然无为之谓也”;节有法则、名节及规律的意思。

正因为虚无本体先在地确立了万有运动的法则,所以从无入有,从微到显,才是一个“光明四通”的展开过程。最后在“神”的下降运动过程中,还必须设置质料因的因素,本体方能化生、构造一现实的世界,并使本体自身不致由虚无堕入空无。于是《凿》提岀“气”的范畴与“气更相实”的命题。“气”的范畴包括两个方面,一面指实然之气,形下之气,指质料者本身;一面指虚然之气,形上之气,指质料因而言。正因为可从质料因上指“气”,所以能从理上、形上对“气”进行规定。本体内涵之气,就是这种理上、形上之气。《凿》及郑注又把此气(“太易之气”)结构化为太初、太始、太素三者浑然未离之气(“浑沦之气”),并以“气更相实”的命题使形上之气转入形下之气。总上诸论,可知在易(B)义中已包含变易、不易之义。

再看变易一义。《凿》云:“变易也者,其气也。”此气虽不排斥形上的规定,但更多指形下之 气,亦即天地判分后的阴阳之气。朱熹在《周易本义》中曾明确地指出阴阳之气属于形而下者, 正同此处之意。变易的特性与此气的运动紧密联系在一起。没有变易,则气不能流通。天地、 五行、君臣、夫妇,由自然而人生,或变通或迭更,或相和或相反,率皆此一气之作用。

最后看不易一义。“不易也者,其位也。”这里的“位”是指抽象的礼则和名位,具有恒常性。“位”和“节”不同,“位”强调的是恒常不变的图式、天理,“节”强调的是当下的、暂时持有的“身分”。不变节相和,则上下无以交变,一气不能贯通,内不能成己,外不能成物,日新之义,湮没不显;不立“位”之常理,则天地沦,乾坤毁,纲常废而人伦乱,亦无以见易矣。

综上分析,《凿》“易一名而含三义”实具有很深的哲学道理和较严格的逻辑层次,它的精神实质正如郑注所云:“易道(理)统此三事(义),故能成天下之道德。故云包道之要籥也。”值得注意的是,《凿》文最后认为:“易者,天地之道也,乾坤之德,万物之宝。至哉易,一元以为元纪!”这似乎是对“易一名而含三义”的进一步收束和点睛。郑玄沿着这一思路,更以“天地之元'解释 “一元”,认为天地(乾坤)与万物是“元”与“所纪”的关系,即认为天地之道、乾坤之德是万物的根本,而万事万物全都遵纪天地、乾坤一元之道而周流不止,反过来万事万物之道则可以管籥包藏于乾坤一元之中。这时乾坤大义被凸显出来,即所谓“乾坤其易之门”、“其易之编”之义。这一根本精神也贯彻到郑易体系之中。

二、郑玄易学对“易一名而含三义”的理解

郑玄对“易一名而含三义”的理解,大致有三个方面的背景,其一是本于《易传》,尤其是《系辞》上下篇,阐发易理。其二是他受到《凿》文“三义”的影响,孔颖达就曾在《论易之三名》中说 “郑玄依此义作《易赞》及《易论》”。其三郑玄为汉末人,他在博通焦、京、费、马等人的易学思想 时,也很可能兼釆同代人的易注。郑玄《易赞》及《易论》4云:

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故《系辞》云:“乾坤其易之缊邪?”又云:“易之门户邪?”又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僵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易简之法则也,又云:“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 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言顺时变易,出入移动者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据此三义而说易之道,广矣!大矣!5

可以说,郑玄非常重视乾坤二卦之义。他引《系辞》云:“乾坤其易之塩耶?”又曰:“易之门户耶?'塩即蕴,有精蕴、本质义。这是说乾坤是易的精蕴与本质,易道蕴藏于乾坤大义之中。“门户”一词,在此被高度象征化、哲理化,与“缊(蕴)”的意义同,所以《系辞》说:“是故阖户谓之坤, 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门(户)”有极强的隐喻义和暗示性,从“门 内”到“门外”,存在着一个需要探究的双重结构,并且具有展开、化生的意谓,由此易道之结构及人们的认识法则也被涵摄进来,这就是孔子所云“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之谓。但同时也存在着一个由“门外”到“门内”的复变运动,即“反者道之动”的意思,强调反本,这是中国哲学与思维的特质。郑玄以乾坤作为解易的根本,正是《系辞》易学精神的反映与延伸。由此下贯, 郑玄进一步阐释了“易一名而含三义”的具体内涵,并认为“依此三义而说易之道,广矣!大矣!”

先看易简一义。郑玄《易赞》及《易论》引《系辞》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并云“此言易简之法则也。”郑玄所引所论,虽然没有直接点破“易简”的涵义,但为我们译解“易简”之义提供了相应的线索和语境。《系辞》云:“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 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 中矣。”此段文字具有传统句法的典型特征:既相类属又相对应。依上下文看,“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具有承上启下的中介作用,并且在整个语境中是关键句。“乾以易知”的“易”,不是容易的易,这从下文“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句,能够很容易推敲岀来。又帛书本“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后二“易”字皆作“傷”字,足见“易则易知”前后二“易”字是相互区别的。“乾以易知,坤以简能”,表明乾与易,坤与简有一种紧密的依赖关系,而易简之义远比今人想象的深刻得多。孔颖达在《疏》中直截指岀:“上'乾以易知,坤以简能'论乾坤之体性也。'易则易知,简则易从’者,此论乾坤既有此性,人则易可仿效也。”孔颖达在此把“易则易知”前后两“易”字区别开来, 并深刻地指出,乾坤与易简是“乾坤其体”、“易简其性”的关系。既然易简是乾坤体性,那么此体性具体说来指的是什么呢?

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根据郑玄提供的线索来追査《易传》本文。郑玄《易赞》引《系辞》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随然示人简矣。”确,《说文》云:“磐石也。” 由磐石之象可阐释出“确”有坚刚义。郑注《易传·文言》“确乎其不可拔”云:“确,坚高之貌。拔, 移也。”由此看来郑玄也认为“确”有坚刚之义。今人严灵峰认为“确”表示刚直,亦得其要。6隤, 孟喜易注作退,音通;退者进退之退。所以“确”、“隤”如阐释开来正是阳刚阴柔、阳进阴退之义。而由原句的意思与结构可知,乾一确一易或坤一隤一简三者有内在紧密的关联,由此 “乾”、“易”与“坤”、“简”可以分别从“确然”、“隤然”二词获得某种新的理解。又《系辞》下云:“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由此可知乾德行恒易,坤德行恒简,且易简与乾坤至健至顺之性密切相关。

《系辞》云:“夫乾,其静也专,其 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所谓“易简之善配至德”,表明易简为乾坤的根本特性,并于此特性中又能兼摄其它诸特性。而乾坤二卦自身亦有互相涵摄之性,所谓“夫乾,其静也专,其动 也直”、“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这即是说乾坤皆有动静之性,不过一者专直,一者翕辟,但实际上专直与翕辟义同,因此乾坤都有动静、专直或翕辟之性,即乾坤二卦在此特性上是互相 涵摄、融通的,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区别。

综上所言,正如《系辞》所云:“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所谓乾坤之性,所谓易简之义,是指以阴阳观念为总则,由此衍释出来的一系列特性,如刚柔、动静、专直、翕辟、健顺、消息、进退等等。所以郑氏所谓“易简”并非简单容易之义,是颇为明白的。郑氏的理解还可以在荀爽、虞翻诸人的易注中得到佐证。虞翻注“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云:“阳见称易,阴藏为简。简,阅也。乾息昭物,天下文明,故以易知,坤阅藏物,故以简能矣。”7又注“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云:“易为乾息,简为坤消,乾坤变通,穷理以尽性,故天下之理得矣! ”②虞氏之注正是从阴阳观念,从乾坤体性岀发来解释“易简”之义的,简而言之即“易为乾息,简为坤消”;不过他的特别之处又在于训简为阅,阅,闭藏之义,相对地易有开显义。又荀爽注《系辞》“易简之善配至德”云:“乾德至健,坤德至顺,乾坤简易,相配于天地,故易简之善配至德。”③荀注也认为易简与乾坤体 性有内在的关系。由此看来,郑玄以乾坤体性、阴阳观念理解易简之义,大概受汉末时风众势的 影响。而且也一直影响到孔颖达、李鼎祚等的易注。今人牟宗三、严灵峰也大体同此意见,足见 此种见解之不谬,乃至于千百年后仍有回响。但牟、严二人对乾坤其体与易简其性不加区别,却是有悖《系辞》原意及郑易理解的。8

再看变易一义。郑玄引《系辞》:“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 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并评述道:“此言从时变易,岀入移动者也。”变易由易简一义开出, 指的是阴阳二气的变化,即阴阳为一纯动,无间隔、无滞留、变者无常。虽然变易是指易道的“屡迁”、“不居”、“周流”的“唯变所适”的纯动,但“出入移动”是必需时间、必需场所的,只不过就变易而言,易体无所滞留,而场所也似乎被搁置起来。变易一义对时间性的需要,《易赞》则明言 “从时变易”,“从时”正是变易的精髓所系。时间之外,场所(或位)的重要性就是不易所 要言明的。但言变易并非否定不易,在变易的论述中分明留有“六虚”、“上下”等“不易”的痕迹, 因此变易的“从时”结构离不开不易的空间(位)结构。

最后看不易一义。郑玄引《系辞》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 刚柔断矣。”并评论道:“此言张设布列,不易者也。”所谓张设布列即《凿》云之“位”,亦即恒常之结构。从郑氏引文看,其张设布列包括宇宙系统和卦爻系统两个方面,“天尊地卑”、“卑高以 陈”、“动静有常”都属于宇宙结构上的张设布列;相应地“乾坤定矣”、“贵贱位矣”、“刚柔断矣” 则属卦爻结构方面的张设布列。宇宙结构决定卦爻结构,卦爻结构模拟宇宙结构,并在此二重结构中灌输了一种伦常秩序的社会结构。因此《系辞》之论实际上是三重结构。在这三重结构 中,唯一气之贯穿。又郑玄注“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理高已陈,贵贱位矣”云:“君臣尊卑之贵贱, 如山泽之有高卑也。”注“动静有常,刚柔断矣,,云:“雷风也,阳动阴静,刚柔之断也。”注“方以类 聚,物以群分”云:“谓水火也。”由此注可知,郑玄的理解基本上同于我们以上的分析,不过着重点偏在以八卦注易。清人张惠言在《周易郑氏义》中对郑玄的这段注文特加牵引发挥,认为:“寻此注之义,乾坤简易也,山泽雷风不易也,水火变易也。何以信之?震、兑、巽、艮偏得乾坤之性, 故高卑动静不可变易。坎离得乾坤中和,日月法天周流六虚,故能消息。雷风山泽以生成万物, 此之谓变易也。变易无位,不易元吉凶也。”其中简易一词从刘峻、张惠言之传,当为易简。张氏之论更偏从八卦义蕴论易,但于此中申彰易简、变易、不易及乾坤之义,颇得郑玄“易一名而含三义”及“乾坤其易之编”、“易之门”的真谛。千古易学,余音不绝!

总上分析,可知郑玄所谓易简、变易、不易三义,都从不同角度反复阐明乾坤体性之大义. 即“乾坤其易之绵”、“易之门户”之谓。乾坤不仅是八卦·六十四卦之纲首.天地.阴阳之纯象, 而且乾坤体性蕴包“易一名而含三义”之义。易简一义重在对乾坤体性的概括,变易一义重在论述阴阳二气的“从时变易,出入移动”,不易一义重在说明宇宙、社会与卦爻系统的一种“位”(结构)的关系。反过来可以说郑玄是以乾坤为核心重释“易一名而含三义”的,并进而以“三义”解说整个易道易理。简而言之,郑玄是以与“易一名而含三义”紧密相联的乾坤观来重构他的整个易学体系的。这一点尤其表现在他晚年的著作《易赞》、《易论》、《序易》和《周易注》中。

三、郑玄之后易简释义的变迁

“三义”之中易简一义最为关键。由于它有深刻的易学内涵.且在随后的解释中很容易被歪 曲而流于俗论,所以本节着重考察郑玄之后易简释义的流变。

郑玄之后,崔觐、刘贞简等认为“易一名而含三义”是:“易者谓生生之德,有易简之义;不易者言天地定位,不可相易;变易者谓生生之道,变而相续。”孔颖达阐释此种观点认为,其释“易者易也”为“简易之义,无为之道”,音“易”为难易之易,与郑玄的看法一致,符合《纬》文“不烦不 扰,淡泊不失”之义。周简子等则认为:“易者易代之名,凡有无相代,彼此相易,皆是易义。不易 者常体之名,有常有体,无常无体,是不易之义。变易者相变改之名,两有相变,此为变易。”与 崔、刘相比较,周简子对“易者易也”的解释与他们根本不同,周氏音“易”为“亦”,认为“凡有无 相代,彼此相易,皆是易义”,这其实是把“易”一义换成了“变易”一义,所不同者不过一在“有无 相代”上立言,一在“两有相变”上立言,完全失去了“易者其德也”的体性阐述,所以孔颖达对周 氏等人的观点进行了猛烈抨击,认为:“此义云易者换代之名,待夺之义,因于《乾凿度》云'易者,其德也',或没而不论,或云德者得也;万法相形,皆得相得,不顾《纬》文'不烦不扰'之言所谓用其文,而背其义,何不思之甚!9但不能不指出的是,孔颖达对“易一名而含三义”的理解也发生了某些误会,我们将在后面谈到。入魏晋,玄风大兴。晋韩康伯注“易简”,发挥“不烦不挠,淡泊不失”及“寂然无为”的思想。其注“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云:“天地之道.不为而善始,不劳而善成,故曰易简。”注“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云:“天下之理,莫不由于易简,而各得顺其分位也。” 注“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云:“成位至立象也。极易简.则能通天下之理;通天下之理. 故能成象并乎天地。言其中,则并明天地也。”10韩康伯之注直承玄风而来,其对“易简”一义的 诠释,可以说把它推到笼罩一切的地步。他的注更近《凿》文义理,而与郑玄《易赞》诸文的理解 颇有差异。孔颖达是清楚这一差异的,他的任务是如何重新理解这一命题,并把二者统一起来。

扩展开来,就是如何理解易或易简之义,如何把《凿》(及郑注)、郑氏《易赞》诸文及韩康伯易注 统一起来。从《论易之三名》来看,孔氏实以“有从无出”、“理则包无”和“易理备包有无”等观点 来统一三者的差别的。他说:“盖易之义唯在于有,然有从无出,理则包无,故《乾凿度》云;'夫有形生于无形,则乾坤安从而生?故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盖易之义唯在于有”,这几乎是对郑玄《易赞》诸文的思想作了全盘肯定。“然有从无岀,理则包无”,这既是对有无相互依赖关系的肯定,也是对《凿》(及郑注)文思想的支持。而“易理备包有无”则抹平了二者间的分裂与差异,加固了彼此间的联系韧带。

但是另一方面,孔颖达对“易简”一义的解释,由于过于偏重《纬》文和韩注,对《易赞》释“易 简''的特殊内涵几乎没有注意。此外,孔氏之论也曾多次把“易简”写成“简易”一词,并或多或少 认为是简单容易之义,亦不免于流俗的影响。在《论易之三名》中,他转接前人意见认为:“皆以《纬》称'不烦不扰,淡泊不失',此明是简易之义,无为之道。故易者易也,作难易之音。”与此相关的是他引《纬》文“傲易立节”时把“效易”一词换成了“简易”(而郑注云、效易者无为之谓 也”)。从《疏》来看,这种倾向也颇为明显:“乾以易知者,易谓易略无所造为,以此为知,故日乾以易知也。坤以简能者,简谓简省凝静,不须繁劳,以此为能,故曰坤以简能也。”孔氏在继承“无所造为”、“不须繁劳”的传统理解时,增益了“易略'、“简省”之意。看来孔氏对“易简”一词的理 解具有双重意思,既有“不烦不扰,淡泊不失”(“无所造为”)的“无”的一面,也有“易略”、“简省”的“有”的一面。而这种双面理解,为后世纷乱之言开启了方便之门。

孔氏之后,玄风渐消,儒学渐兴。宋程伊川《易传序》以“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观点取代了孔氏“易理备包有无”的易学观。程氏宣扬“天理”之体用无间,但可惜的是在“易简”一义的理解 上,他把体性的一面悬置起来,而转向其字面意思偏压,这就是所谓“平易故人易知,简直故人易从”,易即平易,简即简直。伊川的理解反射的是新儒家易知易行的理性光芒。与程氏相比, 朱熹的学问显得谨慎、理智得多:“乾健以动,即其所知,便能始物而无所难,故为以易而知大始。坤顺而静,凡其所能,能从乎阳而不自作,故为以简而能成物。”11又说:“人之所为,如乾之易,则其心明白而人易知。如坤之简,则其事要约而人易从。易知则与之同心者多,故有亲。易 从则与之协力者众,故有功。”12朱熹博采前人之义,从心理两路并重发展新儒家的学说,却又 并不忽视乾坤易简体性的阐发,同时把“平易”、“简直”之义揉入其中。

有明一代,儒风一变,心学兴涨。于是象来知德之流以良知良能来解“易简”一义:“易知者,一气所到,生物更无凝滞,此 则造化之良知,无一毫之私者也,故知之易。简能者,乃顺承天,不自作为,此则造化之良能,无 一毫之私者也,故能之简。盖乾始坤成者,乃天地之职司也。使为乾者用力之难,为坤者用力之 烦,则天地亦劳矣。惟易乃造化之良知,故始物不離。惟简乃造化之良能,故成物不烦也。”13来氏之注颇有陆象山“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或孟子所云“万物皆备于我”的杂糅百家、博采众 说的心学风范,一面他以良知良能填充易简其性,另一面也兼含简单容易之义。明末学风一变, 王夫之在《周易外传》中已仅言能所关系,而不谈乾坤易简之性了。西学东渐,随着现代汉语语 言的日益泛西方化,易简一义原所具有的深刻内涵已完全遮断了,代之在西方逻各斯精神的主宰下,时人的理解只剩下赤裸裸的一层外衣,内里充斥的不过是纯概念的逻辑思考。


注 释:1.参见黄寿祺,张善文《周易研究论文集》第一集,北京师大出版社1987年版;易继业《易理述要》,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8年版,邓立光《象数易镜原》,巴蜀书社1993年版,张善文《周易入门》,《中华易学》第181期.
2.引自黄奭辑本《易纬》。
3.为方便计,对引文中两“易”字特加A、B字母以示区别。
4.张舜徽先生认为,“论”是“仑”的借字,是(集)合简策的意思,即是整理遗文。“赞”,是表明、申演其义的意思,即是注释古书。见张舜徽:《郑学丛著》,齐鲁书社1984年6月第1版,第7页。
5.引文最后一句,据〈世说新语》刘氏注补,其他引自孔颖达《论易之三名》。刘峻《世说新语·文学》注引郑玄《序易》 曰,“易之为名也,一言而函三义,简易一也,交易二也,不易三也。《系辞》曰:'乾坤易之蕴也,易之门也。'又曰:'乾确然示人易矣,坤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简易法则也。又曰:'其为道屡迁,变动不居,周澄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则言其从时出入移动也。又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 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刖柔断矣。'此则言其张设布列,不易也,据此三义而说易之道,广矣!大矣!”刘氏与孔氏引文相较,虽其大意相同,但对照《系辞》原文,其中不确切、不规范的地方尤多,他把“易简”引为“简易”,显是他的轻松随意造成的。故本文论郑玄“易一名而含三义”,以孔氏引文为主。
6.严灵峰《无求备斋易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
7.②③引自李鼎祚《周易集僻》。
8.牟宗三《周易的自然哲学与道德函义》,台北文津出版社1988年版;严灵峰《无求备斋易学论集》第177页.
9.以上崔觐、刘贞简、周简子及孔颖达诸人的观点,俱见孔颖达《论易之三名》,《宋本周易注疏》,中华书局1988年影印版。
10.上引韩注均见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
11.朱熹(周易本义》。
12.朱熹《周易本义》。
13.来知德《易经来注图解》(《周易集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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