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尧精读《资治通鉴》 第61集
四面楚歌
【原文】秋,七月,立黥布为淮南王。
【白话】秋季,七月,刘邦立黥布为淮南王。
【原文】八月,北貉、燕人来致枭骑助汉①。
【白话】八月,北貉和燕国派遣勇猛的骑兵前来助汉。
【姚注】
①貉(mò):同“貊”,在燕国以北的游牧民族。
【原文】汉王下令: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衾棺敛①,转送其家。四方归心焉。
【白话】刘邦下令:凡军中有不幸去世的,由官吏为其置办衣衾,敛尸装棺,运送回死者的家乡。此令一出,四方军民的人心都归附刘邦。
【姚注】
①衾( qīn):尸体入殓时盖尸体的东西。
【原文】是岁,以中尉周昌为御史大夫。昌,苛从弟也①。
【白话】这一年,刘邦任命中尉周昌为御史大夫。周昌,是周苛的堂弟。
【姚注】
①周苛:沛县人,刘邦的同乡,自刘邦起兵以来一路追随。刘邦封汉王后,任命周苛为御史大夫,任命其弟周昌为中尉。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主管典籍奏章、监察百官,相当于副丞相;中尉则负责京师的安全保卫。上一年(汉三年)六月,周苛奉命固守荥阳,城破被俘后,周苛拒不投降而痛骂项羽,项羽遂将其烹杀。本年,刘邦以周昌袭乃兄之职。
【原文】项羽自知少助,食尽,韩信又进兵击楚,羽患之。汉遣侯公说羽请太公。羽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洪沟以西为汉,以东为楚。九月,楚归太公、吕后,引兵解而东归。汉王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楚兵疲食尽,此天亡之时也。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从之。
【白话】项羽清楚自己缺少援助,且粮草即将吃尽,为此深感忧虑。刘邦派遣侯公前往游说项羽,请求将刘邦的父亲太公接回。项羽遂与刘邦约定,两人平分天下,鸿沟以西归汉,鸿沟以东归楚。九月,楚军送还太公、吕雉,然后引兵东归。刘邦打算西归,张良、陈平建议道:“汉国已经拥有大半个天下,而诸侯又都归附;楚军士兵疲劳,粮草耗尽,这正是天要灭它的时机。如果现在将其放走而不予以攻击,那就是所谓的‘饲养老虎而给自己留下后患’啊!”刘邦听从了二人的建议。
【姚论】
仅从《资治通鉴》的这段记载来看,当时的情况是项羽因少助食尽而欲罢兵,遂同意与刘邦以鸿沟为界,平分天下,同时归还太公和吕雉。刘邦与项羽缔约后,迎回太公、吕雉,也准备引兵西归,是在张良、陈平的劝说下才毁约追击。对此,我们存在三个疑点:
第一,刘邦有那么急于迎回太公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否则在太公被项羽高架在砧板上,准备扔进油锅时,刘邦就不会说出“幸分我一杯羹”这样的混账话了!既然当初那么危及的时刻,刘邦都能以自己的江山为重。现在太公既已脱离险境,刘邦又怎么会为了急于迎回太公,而放弃鸿沟以东的半壁江山呢?
第二,鸿沟议和之事,张良、陈平知不知道?照理说,张良、陈平日夜伴随刘邦左右,像鸿沟议和这样的大事,刘邦怎么可能不与二人深入探讨?可如果二人既已明知鸿沟议和的方案是平分天下,为什么当初不予劝阻?
第三,刘邦欲西归,是真心还是假意?如果刘邦是真心打算西归,则鸿沟议和的方案事先还真就没和张良、陈平商量过,而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如果刘邦欲西归是假意,那他这是要演给谁看?
《资治通鉴》的这段文字大体出自《史记·项羽本纪》,但在转载时有所删减,而这段被删减的内容是非常重要的。为此,我们将《史记·项羽本纪》中的原文摘抄如下: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可以看到,最初受命游说项羽的是陆贾。陆贾其人,是深受刘邦赏识器重的辩士,《史记》将他与郦食其合作《郦生陆贾列传》。陆贾游说项羽,想要迎回太公,结果遭到拒绝,这才有了刘邦改派侯公前往游说。项羽接受了侯公的建议,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项羽并非凭白无故地直接送还太公和吕雉,而是在与刘邦约定平分天下后再送还人质。由此可见,侯公之所以游说成功,并不是他的口才优于陆贾,而是他带来的方案优于陆贾。陆贾方案,只是想单方面迎回太公,这当然遭到项羽拒绝。【1】侯公方案,本质上是个平分天下的议和方案,迎回太公只不过是为表议和诚意的附加条款,这才是师老兵疲、粮草断绝的项羽真正想要的。显然,无论是陆贾和侯公,都只是谈判代表,他们无法决定采用何种谈判方案,能决定谈判方案的只有刘邦,而张良、陈平必定会深度参与讨论。因此,以鸿沟议和为诱饵迎回太公和吕雉,之后在项羽引兵东归时毁约追击,这必定就是刘邦、张良和陈平三人在帷幄中就商量好的,他们不但骗过了项羽,甚至为了能骗过项羽,连自己的谈判代表侯公也骗,这或许就是侯公游说“成功”后又“匿弗肯复见”的主要原因吧!否则历代辩士靠的就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博取功名,岂有刚崭露头角就隐而不见的道理?侯公若真有淡泊名利的胸怀,又岂会长居于刘邦麾下而做一名说客?必定是刘邦的毁约之举,深深刺痛了侯公的内心,才使得他心灰意冷而后飘然远去。
【1】或许陆贾也开出了某些条件,只是史书上没有记载。可是对于当时的项羽来说,除了议和休兵外,大概也没什么别的条件能够打动他了。
公元前202年 己亥
汉高帝 五年
【原文】冬,十月,汉王追项羽至固陵,与齐王信、魏相国越期会击楚;信、越不至,楚击汉军,大破之。
【白话】冬季,十月,刘邦追击项羽至固陵(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北),与齐王韩信、魏相彭越约定日期共击楚军。到了约定的日期,韩信与彭越却都没来,楚军发动反击,大败汉军。
【姚论】
刘邦不宣而战,对撤退东归的项羽军发动突袭,同时征召韩信、彭越等诸侯率兵前来围攻项羽。其战略部署大体是这样的:刘邦军由西向东打,韩信军由东向西打,彭越军由北向南打,再以刘贾率一支军队南下渡淮,接应英布军由南向北打,四路大军聚歼项羽军于东归途中。项羽东归时带了十万人马,被刘邦的二十万大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仓促应战,且战且走。项羽原拟沿睢水东归,经由大梁(今河南开封)、陈留、睢阳一线回到彭城。这条线路的优点是方便快捷,缺点是距离北面的韩信、彭越太近。此前彭越多次南下绝楚粮道,攻击的就是睢水的沿线诸城。现在刘邦既已毁约追击,倘若韩信、彭越又在前方阻拦截杀,则项羽军将绝无回归彭城的可能。于是,项羽放弃沿睢水东归的路线,在途经大梁后继续沿鸿沟南下,进驻陈县。
陈县这个地方,我们已经提过太多次了。早在前 278 年,郢都(今湖北江陵)被白起攻破后,陈县就被设置为楚国的首都;昌平君反秦时,是在陈县被项羽的祖父项燕拥立为楚王;陈胜起义时,是在陈县建立张楚政权。由此可见陈县对于楚国的重要意义。如今西楚霸王在危急存亡之秋,再次选择陈县作为栖身之所。进驻陈县后,项羽派钟离眛在陈县以北20公里的固陵(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驻守,以阻击刘邦的追兵。
据《史记·项羽本纪》记载:“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阳夏,在今河南太康,位于固陵以北18公里处。刘邦军追至阳夏后,一面在城南安营扎寨,一面派使者前往韩信、彭越处,约定日期在固陵会师。然而,出乎刘邦意料的是,真到约定的那天,韩信和彭越的军队居然都没有来。项羽亦看出破绽,遂集中兵力对固陵城下的刘邦军发动攻击。当时,汉军的兵力是二十万,楚军的兵力是十万,但刘邦仍然被项羽打得大败而逃。
【原文】汉王复坚壁自守,谓张良曰:“诸侯不从,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二人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天下,可立致也。齐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坚;彭越本定梁地,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为相国,今豹死,越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取睢阳以北至谷城皆以王彭越,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信家在楚,其意欲复得故邑。能出捐此地以许两人,使各自为战,则楚易破也。”汉王从之。于是韩信、彭越皆引兵来。
【白话】刘邦再次坚壁自守,问张良道:“诸侯皆不遵守约定前来会师,这该如何是好?”张良答道:“楚军就要失败了,可韩信和彭越还没有获得应有的封地,所以他们不来也是正常的。大王若能与二人共分天下,那么他们立刻就能招来。韩信被立为齐王,并非出自大王的本意,韩信自己心里也不踏实。彭越原本平定了梁地,当初大王是因为魏豹的缘故而拜彭越为魏国的相国。如今魏豹已死,彭越也想封王,可是大王却迟迟不做决定。现在,您可以将睢阳以北到谷城(今山东平阴西南)的土地封给彭越,将陈县(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以东直到大海的土地划给韩信。韩信的故乡在楚国,其本意也是要重新回到故土。如果大王能捐弃这些土地以许诺二人,使二人为自己的利益而战,则楚军就很容易被击破了。”刘邦听从了张良的建议。于是,韩信、彭越皆率军前来。
【姚注】
①坚壁自守:《史记·留侯世家》记:“其秋,汉王追楚至阳夏南,战不利而壁固陵,诸侯期不至。良说汉王,汉王用其计,诸侯皆至。语在《项籍》事中。”按照这种说法,刘邦坚壁自守的地点是在固陵,这是不准确的。盖刘邦止军安营之处是在阳夏城南,随后率二十万大军对固陵发动进攻。固陵当时楚军在驻守,又怎么可能会让刘邦修建营垒?故而刘邦败逃后必定是退回阳夏坚壁自守,而绝不可能“壁固陵”。
【姚论】
睢阳,是砀郡的郡治,这里显然是不适合作为郡界的。张良既说将睢阳以北封给彭越,意思就是将整个砀郡都封给彭越。谷城,位于东郡的北境,与济北郡交界处,张良既说北至谷城皆封给彭越,意思就是将整个东郡都封给彭越。
原魏国的领地主要包括东郡、砀郡、河东郡和河内郡。天下分封时,项羽将东郡和砀郡划入自己的西楚,将河内郡封给了司马卬,称“殷王”,将河东郡与从赵国划来的上党郡合并封给魏豹,称“西魏王”。此时,西魏和殷皆为汉所灭,其领地被设置为汉之河东郡、上党郡和河内郡,东郡由彭越实际控制,伺机南下进攻砀郡,以切断项羽的后勤。张良此议,即许诺破项后将原属西楚的东郡和砀郡封给彭越,则彭越相当于半个魏王,统领原魏国的黄河以南的领土。
陈县,是陈郡的郡治,这里显然也是不适合作为郡界的。张良既说将陈县以东封给韩信,意思就是将整个陈郡都封给韩信。从陈县以东直到大海,则包括陈郡、薛郡、泗水郡、东海郡、鄣郡、会稽郡在内的六个郡都将划归韩信。如下图所示:
当初下邑画策时,刘邦自知凭借一己之力无法击败项羽,遂问:“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张良回答道:“如能将关东之地捐给韩信、彭越、英布三人,即可击败楚军。”可随着刘邦在荥阳对峙中站稳脚跟,并逐渐占据上风,便不愿再提捐弃土地之事。而今追击项羽兵败,致使刘邦不得不再依张良之策,将西楚的绝大部分领土捐弃给韩信、彭越二人。
按照张良的捐地方案,在项羽的西楚九郡中,刘邦只占据一个南阳郡,彭越占据两个郡,而韩信一口气囊括了六个郡。再加上齐国四郡,则韩信将统领十个郡,比天下分封时的项羽的势力还要大。对于这个方案,韩信当然是极度满意的,遂当即出兵灭项。只是他万没想到,灭项之后的刘邦立刻就翻脸毁约,用突袭的方式夺了他的兵权和封地。
韩信命曹参留守齐国,命灌婴为先锋,亲自率兵南下。先是攻占了楚国的都城彭城,俘虏驻防彭城的柱国项它,接着一路西进,相继攻克萧县(今安徽萧县)、相县(今安徽濉溪西北)、酂县(今河南永城西)、谯县(今安徽亳州)、苦县(今河南鹿邑)等地,与刘邦会师于陈县附近。与此同时,彭越也率军南下,加入陈县战场。如下图所示:
【原文】十一月,刘贾南渡淮,围寿春,遣人诱楚大司马周殷。殷畔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迎黥布,并行屠城父,随刘贾皆会。
【白话】十一月,刘贾率军南渡淮河,包围寿春(今安徽寿县),派人前去诱降楚国大司马周殷。周殷反叛楚国,以舒地(今安徽庐江)之兵屠灭六县(今安徽六安),接着率领整个九江郡的军队迎接英布,并与英布一起屠灭城父(今安徽亳州东南),随即与刘贾军会师。
【姚论】
随着韩信、彭越的到来,刘邦立刻发动全面反击,先是在固陵击败钟离眛,紧接着包围陈县。项羽自知无法在陈县抵御刘邦、韩信、彭越三路大军的围攻,遂在包围合拢前主动撤离,准备顺颍水南下,渡过淮水后在淮南坚持作战。可是再次出乎项羽意料的是,奉命驻守淮南的大司马周殷也在这个时候背叛了他。
当初陈平在建议刘邦离间项羽君臣关系时,曾将周殷与范增、钟离眛、龙且并列为骨鲠之臣,由此可知其在项羽军中的分量。项羽命周殷驻守淮南,主要就是为抵御英布的反扑。当时,周殷正驻军于淮水南岸的寿春,此地在战国末年曾是楚国都城,故项羽有意从陈县撤退后向这里转移。不料,刘邦在追击项羽时,另派刘贾引一军南下包围寿春,劝降了周殷。
周殷既已降汉,随即帮助刘贾平定淮南,接应英布军北上,一同参与对项羽的围攻。于是,项羽只好再次改变行军路线,拟由项县(今河南项城)、新阳(今安徽界首北)、下城父(今安徽涡阳)、蕲县(今安徽宿州南)一线东撤,这其实就是当初陈胜兵败后的撤退路线。
据《史记·陈涉世家》记载:“章邯已破伍徐,击陈,柱国房君死。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陈王出监战,军破,张贺死。腊月,陈王之汝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由此可知,当章邯军攻打陈县时,陈胜亲自出城督战,兵败后撤退至汝阴(今安徽阜阳),之后又前往下城父,在下城父被车夫庄贾杀害。陈胜从陈县撤退至汝阴,其用意显然是要沿颍水南下渡淮。当初分兵略地时,陈胜曾派汝阴人邓宗攻取九江郡,故兵败后有意向九江郡撤退。可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或许是淮南发生了变故,陈胜在南撤至汝阴后,居然又再次北上至下城父。如果陈胜没有被害,那么他的下一站应该是东撤至蕲县,那里正是他当初起兵的地方。
七年前,陈胜在蕲县的大泽乡揭竿起义,进而向西攻占陈县,建立张楚政权。六年前,陈胜在陈县兵败,死于东撤蕲县的途中。如今,又一位楚王项羽,同样是自陈县东撤,沿途经过陈胜被杀的下城父,经过陈胜起兵的蕲县,下一步,他的目标将是南下,经由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南渡淮水,进而从历阳(今安徽和县)东渡长江,回到他起家的江东。如下图所示:
【原文】十二月,项王至垓下,兵少,食尽,与汉战不胜,入壁,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
【白话】十二月,项羽抵达垓下(今安徽灵璧东南),兵力不足,粮草耗尽,与汉军交战后不能取胜,只得退回营垒固守,汉军与诸侯联军将项羽军营重重围住。
【姚论】
当楚军行至垓下时,项羽停下了脚步,他准备就在这里与刘邦展开决战。之所以不得不展开决战,是因为此时诸侯联军已经从四面八方围攻,非一战不足以摆脱追击。而垓下正是决战的最佳地点。《说文》记:“垓,兼垓八极地也。”可知“垓”的本意即八极之内的广大土地。自荥阳对峙以来,刘邦军始终深沟坚壁,固守不出,令项羽心里感到十分憋屈。现在,项羽终于可以在垓下这个四通八达的原野痛痛快快打一仗了,这既符合项羽本人的心性,也最能够发挥楚军的战斗优势。虽然此时诸侯联军已有六十万人之众,而项羽麾下只有十万,但项羽并不感到害怕。当初在彭城,他不就是以三万骑兵击溃了刘邦的六十余万诸侯联军吗?何况那次还需要攻城,而这一次是他最擅长的野战。可惜的是,项羽此次垓下决战的对手已不再是刘邦,而是韩信。刘邦在垓下决战中只做了一件事,同时也是最重要、最正确的事,那就是把战役的指挥权交给了韩信。
这是有史以来第四次有军事统帅指挥六十万人的军队。第一次是长平之战中的白起,第二次是陈县之战中的王翦,第三次是彭城之战中的刘邦。前三次战役,都堪称历史发展的转折点和分水岭。这一次也同样如此。如果项羽获胜,那么他就可以从容地带着十万精锐南下,凭借长江天险自守;如果项羽战败,那么即便他自己能够逃回江东,所能带回的士兵也极其有限,难以组织起坚固可靠的长江防线。
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
——《史记·高祖本纪》
这段文字,是史籍中关于垓下之战的唯一记载。为此,我们只能推测当时的战况大致是这样的:韩信将六十万大军布置成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由韩信亲自统帅,共三十万人,韩信居中,孔熙(孔将军)居左,陈贺(费将军)居右;第二道防线由刘邦统帅,共二十万人;第三道防线由周勃(绛侯)、柴武(柴将军)统帅,共十万人。
项羽此时兵寡粮少,打持久战是必败无疑,唯一可倚赖的,是楚军极强的战斗力。所以,项羽的战术必定是利用楚军的冲击力,快速摧毁诸侯联军的指挥中枢,以造成联军彼此间的混乱,重复当年彭城的故事。为此,战役刚一打响,项羽就以主力冲击韩信的中军,韩信且战且退,同时令左右两翼的孔熙和陈贺向纵深插入,以切断项羽军的后路。
项羽军击穿韩信军的防线后,惊讶地发现诸侯联军并未出现混乱,出现在面前的正是刘邦统帅的第二道防线。三年来,项羽一直渴望能同刘邦在野战中痛痛快快打一场,可偏偏刘邦始终是坚壁深沟,固守不出。现在,项羽终于有机会与刘邦在宽阔的平地上对峙,又岂肯再错过良机,遂奋力向刘邦军冲杀过去。可是再次出乎项羽意料的是,诸侯联军仍未出现混乱。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连续突破韩信、刘邦两道防线的项羽军早已是疲惫不堪,再也无力突破周勃、柴武统领的第三道防线。而此时韩信军、刘邦军也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项羽军大败,只能在垓下筑营死守。
【原文】项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则夜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于是项王乘其骏马名骓,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才百馀人。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
【白话】项羽当夜听到四面包围的汉军营中传来楚地歌声,遂大惊道:“难道汉军已经把楚国全部征服了?为什么军中的楚人会这么多?”于是连夜起身,在营帐中饮酒,慷慨悲歌,泪下数行,左右也都低头哭泣,不敢仰视。于是项羽骑上名为骓的骏马,麾下壮士骑马相随的有八百多人,趁着夜色从南面突围而去。次日清晨,汉军察觉到项羽突围,遂命骑兵统领灌婴率领五千骑兵追击。项羽渡淮河时,能够骑马跟随的只剩下一百多人。抵达阴陵(安徽定远西北)时,项羽迷失了方向,向一位农夫问路,农夫骗他们道:“向左”。项羽一行向左,结果陷入到大沼泽地中,汉军因此得以追上。
【姚论】
在古代的征战中,军队占领一个城池后会往往会征发当地百姓来补充兵源。如果当时汉军所征发的不是楚人,汉军营里唱的自然不是楚歌。相反,如今楚歌从汉军营里四面八方传来,项羽自然能想到楚地已全部丧失,否则汉军营里不可能夹杂着这么多的楚人。所以,项羽“大惊”是很自然的,一是因为楚地尽失,天下何处才是容身之地?二是因为刘邦怎么可能那么迅速就平定楚地,是刘邦的军队战斗力太强,还是自己气数已尽,被楚人所抛弃?不过,项羽只要冷静思考就能明白,汉军之中原本就有许多楚人。
首先,刘邦自己是楚人,其赖以起家的三千丰沛集团是楚人,此后扩张的三万泗砀薛集团中,除砀郡子弟外,也都是楚人。其次,周殷叛变后,其统领的九江郡子弟也都是楚人。再次,韩信大军南下攻占楚都彭城,俘虏驻防彭城的柱国项它,之后向西攻击前进直至陈县,沿途招降纳叛的士兵也多为楚人。这样保守估计,六十万大军中楚人的数量当不少于十万,而让这十万楚人教六十万大军齐唱楚歌就更不是难事。因此,项羽只要保持头脑冷静,就不难发现四面楚歌原本就是汉军的攻心计。可惜的是,此时的项羽已经丧失冷静思考的能力,他的心理防线已被四面楚歌彻底击垮,以致慷慨悲歌、借酒消愁。
至于项羽慷慨悲歌的内容,《资治通鉴》在转载《史记》时删除了,这种删除对于项羽的形象刻画是有所减损的。为此,我们将《史记·项羽本纪》的原文转载如下:
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忼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项羽所歌的这首诗,就是著名的《垓下歌》,翻成白话的意思是:
力量足以拔起高山啊,豪气无人能比。
可时势对我不利啊,乌骓马无法奔驰。
乌骓马不能奔驰啊,我该怎么办?
虞姬啊虞姬,我又该如何将你安置?
这首诗第一句还气壮山河,接下来便豪气全无,一幅英雄末路、感慨时世的悲伤景象。从文学角度来讲,如此巨大的反差,更能引发悲剧的审美效果。但从军事角度来讲,越是在困难的情况下,主帅的意志和自信就越重要,因为这是维持军队士气的最后支柱。拿破仑曾经说过:“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四分之三是由士气构成的。”不管四分之三这个比例是否精确,但士气的重要性对于带兵打仗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常识。且不说精通兵法如曹操者,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局面,都会通过谈笑风生来维持军队的士气。即便是一些平庸无能的将帅,在听到有谋士或部将“乱我军心、挫我军威、坏我士气”时,都会“勃然大怒,命令左右,推出去斩了”。想不到,身为百战名将的项羽居然带头说那种颓唐丧气的话,这对楚军士气的影响是灾难性的。楚军刚刚遭到致命的军事打击和心灵重创,已经陷入山穷水尽的凶险境地,如果说他们内心还有一点希望的话,那就是战无不胜的霸王项羽可以带领他们冲出重围回到江东,将来再与刘邦重新争夺天下。他们相信,项羽一定可以创造奇迹,因为项羽本身就是奇迹。在巨鹿,项羽带领不足十万的新败楚军破釜沉舟打垮了章邯率领的四十万秦军主力;在彭城,项羽带领三万骑兵打垮了刘邦率领的六十万诸侯联军;这次在垓下,项羽也一定可以带领大家扭转乾坤,这是全军将士最后的希望。可是现在,项羽自己退缩了,灰心了,没有了将士们过去所熟悉的战神风采,却只是在那里哭哭啼啼地伤感。当曾经战无不胜的西楚霸王流下英雄末路的泪水后,左右侍从也都泣不成声。这种场面固然相当感人,但这样的军队早已没有了任何战斗力。
项羽作了《垓下歌》后,他最宠爱的侍妾虞姬也和了一首:
汉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然后,虞姬就拔剑自刎了。这首歌,后世有学者认为它属于伪作。现在先撇去真伪之争不提,单就这首诗的内容而言,的确非常贴合当时的情景,也符合阴阳的观点。至刚至强的霸王项羽,在最需要展现勇气的时候,流露的却是平生罕见的儿女情长。至柔至弱的侍妾虞姬,在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却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刚烈果敢。
项羽的《垓下歌》不但严重地打击了自己军队的士气,也暴露了他又一个致命弱点——太过孤傲和自负。开篇第一句,就把自己形容成顶天立地的战神,第二句、第三句是关心他的马,第四句是关心他的女人。老天哪!万里江山和千秋霸业都已经丢了,无数曾经出生入死的弟兄已经变成白骨,还剩下十万将士需要找寻活路,可对于这些,项羽根本就不关心,他只关心他心爱的战马和女人。是项羽麻木不仁吗?不是,是他太骄傲了。他从来就不认为,他的江山是靠别人帮助才打下来的。他“力拔山兮气盖世”,是苍天之下独一无二的战神,勉强能够称得上知己的也就只有乌骓马和虞姬了。至于那些部下,他们能跟随战神一起战斗,是他们的幸运,是他们应该感谢自己,而不是自己感谢他们。
项羽说:“虞兮虞兮奈若何!”他的确是在为如何安置虞姬发愁,因为垓下是不可能长期固守的。虞姬要么跟着自己走,要么留在垓下。如果带着虞姬走,项羽根本没有信心能保护虞姬,而且虞姬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拖累。如果让虞姬留下,则必然落入汉军之手,也就是说,他项羽的女人,即将面临汉军的凌辱。无论是从夫妻感情,还是从人格尊严来讲,这都是战神万万不可接受的。所以,只有一个办法:虞姬必须死!但项羽如何开得了口,又如何下得了手呢?
不知道虞姬是不是完全领会了项羽的意思,不知道她内心深处有没有怨恨,反正她唱完“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后,就抹脖子自杀了。一来,虞姬用死表达了自己的忠贞;二来,虞姬选择死亡而不愿成为项羽的拖累;三来,虞姬希望用自己的生命来激发项羽的豪情。
项羽埋葬了虞姬,擦干了泪水,抛下留在垓下的近十万大军不管,只挑选了八百壮士,趁着夜色从南方突围。等项羽渡过淮河时,八百壮士只剩下一百余骑了。这一方面是因为汉军追杀导致战斗减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项羽的千里马速度太快,许多士兵的马跟不上,落在了后面。如果项羽就这样一路狂奔到长江渡口,然后顺利渡江以组织长江防线,那么历史或许又是另一种走向了。不料项羽逃至阴陵时迷了路,又被老农误导而耽搁了时间,以致汉军得以追上。这似乎只是历史的一种巧合,是上天给项羽开的一个玩笑,亦无怪乎项羽临死前反复念叨着是天要亡他。可偶然中又何尝不蕴含着某种必然?自刘邦入关以来,关中父老对其百般拥戴,唯恐刘邦不能做关中王,而这也正是刘邦得以与项羽打持久战的根本。反观楚国的百姓,他们有真心拥戴项羽吗?如果楚国百姓真心拥戴项羽,那老农为何又要将项羽骗入绝境呢?所谓“天意即民心”,那个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却改变了历史进程的老农,又何尝不是天意的体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