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招弟:挑水
那年夏天,我照例回老家,陪父母小住。
父母的农家小院,在夏天会分外美丽。勤劳的母亲在院里开辟了一小块地作为菜园,小小的菜园里种满了各种蔬菜,火红的西红柿,浅绿的西葫芦,紫色的茄子,墨绿的小葱。各种花开了,招来蝴蝶、蜜蜂,上下翻飞着闹腾个不停,这些都深深地吸引着女儿。每年假期,三分之二的时间,我们都在这缤纷而温馨祥和的小院度过,日子舒适而恬淡。
惬意的日子没过多久。有一天,因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村里的自来水管道出了问题,没办法,只能停水修理。由于事先不知情,大家都没有蓄水,吃水就成了问题。好在村里有两三户人家,院里有自家打的水井,全村人便去这几家挑水来应急。我也找出尘封已久的水桶和扁担,准备和它们一起重新上岗。
“你能挑动吗?挑两半桶就可以了,”父亲担心地说,“这么多年没挑过水了。”
“没问题,”我信心满满地回答,“从小挑水,功夫应该还在。”我跟父亲开玩笑道。
挑着空桶去队长家的路上,我有一种陌生的亲切感,女儿也好奇地跟在我身边,兴奋地看着两个水桶左右摇摆。队长家离我家距离稍远,但也很快就到了,已经有好几个人来挑水。主人很热情地给我们的水桶抽满了水,井水清冽甘甜,在桶里微微晃动着,看得人满心欢喜。准备弯腰挑起水桶时,那个嫂子说:“这么多年你怕再没有挑过水了,你能行吗?要不让玲玲爸(队长)给你挑过去?”我谢过了她的好意,躬下身子挑起了水桶。技术还在,水桶倒也没怎么晃,刚开始还好,可没走几步便觉得水桶越来越重,肩膀也生疼生疼的。一路上到处有闲聊的叔伯,我不好意思停下来歇,好不容易到了没人处,我赶紧放下水桶歇了一会儿,才又挑回了家。心想:咋这么不中用了?要知道,以前,挑水对我来说几乎是小菜一碟啊。
感慨着自己的功夫已废的同时,思绪又回到了以前。
生活在农村的70后,青少年时代大多数人肯定少不了挑水这一内容。那时村里人的主要谋生手段,便是种庄稼,所以每逢农忙时节,父母们总是忙于农事,挑水,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孩子们的头上。我从三年级开始就跟着二姐去挑水,记得还因此写了一篇作文《第一次挑水》,受到了老师的表扬,被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招来一众的羡慕与嫉妒。挑水于我,实在是一种愉快的经历。
我们村有两个生产队,好几百口人,但全村只有一口水井,因此水井处经常围满了挑水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有。因为水井有好几丈深,所以大家往往在从井里打出水后都要小憩一会儿,这时便会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家常,聊庄稼,有时也开一些玩笑。小小年纪的我们总是不懂为什么说着说着男人们就大笑起来,而女人们总是红着脸骂上一两句,只是总觉得井边很热闹,就十分积极地跟二姐去挑水。
我跟二姐去井边,不光光是看热闹,我也有我的任务———背兜子。因为井很深,从井里提出一桶水对男子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对于干惯农活的壮实的女人来说也没问题,可是对于一个一边上学一边帮忙干家务的女孩子来说,就不太容易了,况且将绳子系在水桶上的结也不那么好打,弄不好水桶掉井里就麻烦了。(在那个生活困难的年代,许多生产生活用品还是很匮乏的)也因此好多人家便用废旧的拖拉机车轮内胎或者旧的帆布袋缝制成一个比水桶小的袋子状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兜子)来打水,以减小娃娃们从深井里打水的难度。一般两兜才能装满一桶,这样打水就轻松多了。打水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打水的人总是先用左手抓紧绳子,右手再抓住绳子下段用力向上一提,同时松开左手,提起一截后左手再抓紧绳子。这样不断重复,水桶就从深井里一点点被提出来了。我每每羡慕地看着那些健壮的小伙子很轻松地在空中画几个优美的弧线后一桶水就跃出了井口,打水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更让我羡慕的是他用水桶打水,解下井绳后,他的弟弟抑或妹妹就只背绳子,而我总是要背井绳和兜子,刚打完水的兜子湿漉漉的,弄湿我的裤子不说,背起来还很重,几个小伙伴展开比赛时,我总是走不快。因此很长时间里我总是很羡慕她们,因为她们都有哥哥,只有我没有,整个少年时代,有个健壮的哥哥也成了我生命中的执念。
和我们村隔河相望的梁家庄有一口机井,每年夏天都会抽水浇田。因为不用打水,所以,尽管去那里挑水的路程是去井台的两倍多,多数女娃娃还是选择去机井挑水,二姐便是其中的一个,每天下午吃过晚饭,大姐洗锅喂猪,二姐去机井挑水。邻家的几个姐姐来一叫,二姐就忙忙地挑上水桶跟她们走了。距离远了,挑水是吃力了些,但几个正当妙龄的女孩子却不以为意———她们有许多心里话可以乘此机会一吐为快。
“今天丁家山坡的那个小伙子又来霞霞家提亲了,她妈妈很中意,说那家种了几头牛的庄稼,家境不错,可是霞霞不乐意,嫌那男娃娃木讷的很,不活泛。”中途歇息的时候,总有一个先说起大家很关注的事。
“你知道吗?昨天爱玲偷偷给成娃送了一双鞋垫,可不小心让她嫂子发现了……”
“我发现你一来挑水,那张大哥也就来了,他不去井台也来机井挑水,为什么呢?”刚看了电影《小二黑结婚》的一个便意味深长地问,另一个便羞红了脸,放下扁担去追着打那一个,清脆的笑声,在夏夜的村庄上空久久回荡。
这样说笑着,打闹着,晚饭吃过出发时晚霞还将西方的天空打扮得一片妩媚,回到家时往往是月亮已升上高空,星星也眨巴着眼的时候了。
后来我也能挑水了,我也喜欢在夏天的夜晚,跟翠琴他们去机井挑水。柔和的月光洒向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远处的蛙鸣声此起彼伏,小路两旁,庄稼们正在悄悄地拔节或者成熟,一缕缕的香气氤氲在夜色里,忙了一天的人们,或端着饭碗或叼着旱烟坐在大门外的石头上,热烈地讨论着今年的收成。我们挑着水,伴着扁担嘎吱嘎吱的声音,伴着少女的心事,一路回了家。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翠琴她们也都出嫁了,村里也装上了先进的压井,只需要将手柄抓住向下压几下,清凉的井水就流到了水桶里,极为方便。夏天天气特别热的时候,贪玩的小孩子们不想回家,就满头大汗地来到压井,一个压,另一个将嘴接在下面痛饮一番,依次喝饱了水,接着再去玩耍。人们再也不用去水井打水了,更不用跑那么远去邻村的机井挑水了。再再后来村里装上了自来水,挑水这个名词便彻底淡出了人们的生活,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直到那个夏天的那场暴雨后的那次挑水,又唤醒了我尘封的记忆。
现在父母已经离我而去,那个村庄,那个小院,那口水井,都已成了我心中不敢轻易翻开的一页。然而,我深深地知道,它们会跟那夏天的月夜里挑水的身影一样,终究会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曾经温暖过我过去的时光,也将会温暖我以后的日子……
作者简介
李招弟,生于古浪县民权乡,现为华亭市皇甫中学教师。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常写作,偶尔操刀也仅为表达一下心情。
文/李招弟 编/大靖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