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值得无限左倾冒险的,是博取强弱互化的关键机会

原创 敖让 资治通鉴读史悟道 2020-08-21

【材料】《资治通鉴》汉纪 孝安皇帝 延光三年 公元124年
王圣、江京、樊丰等谮太子乳母王男、厨监邴吉等,杀之,家属徙比景;太子思男、吉,数为叹息。京、丰惧有后害,乃与阎后妄造虚无,构谗太子及东宫官属。
【译文】王圣、江京、樊丰等人诬陷太子奶妈王男、厨监邴吉等人,杀害了他们,家属被流放到比景郡(越南);太子刘保(未来的汉顺帝)思念王男、邴吉,屡屡唉声叹气。江京、樊丰怕有后患,便与阎皇后凭空捏造证据,罗织罪名诬陷刘保和东宫属官。
【解析】王圣是汉安帝奶妈,江京是都乡侯、大长秋、中常侍,樊丰是中常侍。
帝以江京尝迎帝于邸,以为京功,封都乡侯;封李闰为雍乡侯,闰、京并迁中常侍,京兼大长秋,与中常侍樊丰、黄门令刘安、钩盾令陈达及王圣、圣女伯荣扇动内外...
这些人都是之前出谋划策,帮助安帝清算邓家的人。长秋宫是东汉皇后居所,大长秋是长秋宫的首席太监。
中指禁中,常指频率,侍指职能;中常侍的意思就是长期呆在禁中侍奉皇帝,这是皇帝的近臣,东汉以太监担任,权倾朝野。
比如说灵帝时期著名的“十常侍”,灵帝称“张常侍(张让)是我父,赵常侍(赵忠)是我母”。
樊丰和王圣之后和耿宝一起被阎皇后清算处死,应该是耿宝的人,
阎显(阎皇后的兄弟)忌大将军耿宝位尊权重,威行前朝,乃风有司奏:
“宝及其党与中常侍樊丰、虎贲中郎将谢惲、侍中周广、野王君王圣、圣女永等更相阿党,互作威福,皆大不道。”
辛卯,丰、惲、广皆下狱,死;家属徙比景。
耿宝是河北耿家的代言人,安帝是清河王系,并非和帝系,生母左姬卑微,邓氏掌权时作为太子为了巩固位置,认耿姬做嫡母。
耿家是河北将门,耿弇的家族,耿宝是耿姬的弟弟,安帝朝任大将军,也是安帝名义上的嫡亲舅父。
秋,八月,辛巳,以大鸿胪耿宝为大将军。
王圣有皇帝和耿家背景、江京有皇后背景、樊丰有耿家背景,这三个人要搞太子刘保,最起码代表耿家和阎家要打倒太子。
【原文2】
帝怒,召公卿以下,议废太子。耿宝等承旨,皆以为当废。
太仆来历与太常桓焉、廷尉犍为张皓议曰:“经说,年未满十五,过恶不在其身;且男、吉之谋,皇太子容有不知;宜选忠良保傅,辅以礼义。废置事重,此诚圣恩所宜宿留!”
帝不从。焉,郁之子也。
【译文】皇帝大怒,召集三公九卿及以下群臣,讨论废黜太子。耿宝等人秉承旨意,一致认为应当废黜。
太仆来历与太常桓焉(明帝的老师)、廷尉犍为郡(四川眉山一带)张皓商议说:“经书说(具体哪部经书已经不可考了),年龄未满十五的孩子,过错不由自己负责(现在也是这样);
况且王男、邴吉的事情,皇太子也未必知晓;应该挑选良师好好教育,辅之以礼义。废立太子事关国本,请皇上慎重考虑!”安帝不同意。桓焉是桓郁(章帝的老师,桓家真是职业帝师)的儿子。
【解析】来历是来歙的曾孙,下文母亲武安公主是汉明帝的女儿,来歙和刘秀是姻亲,东汉初有讲过。
桓焉是桓荣的孙子,桓荣是汉明帝的老师、汉初名儒、太常,后世曹爽的智囊桓范、东晋的权臣桓温都出自这个家族
(光武)帝即召(桓)荣,令说《尚书》,甚善之。拜为议郎,赐钱十万,入使授太子(汉明帝刘庄)。每朝会,辄令荣于公卿前敷奏经书。帝称善。曰:“得生几晚!”
张皓是张良六世孙。
废太子这个事情,牵涉到各方利益。首先是耿家和阎家,太子刘保是宫女李氏所生,李氏之前为阎皇后所杀。
后专房妒忌,帝幸宫人李氏,生皇子保,遂鸩杀李氏
首先是耿家,耿宝是安帝名义上的嫡亲舅父,但本身并没有血缘关系,当然想亲上加亲,立一个耿家太子,以续上耿家后续的政治权益。
其次是阎家,阎家也是这样想的,而且阎皇后之前就杀了太子的亲妈,窦家的前车之鉴近在眼前,阎后岂能不干净杀绝。
在除掉太子这一点上,耿家和阎家的利益是共同的,耿家和阎家的利益矛盾点在于,到底是立耿家太子还是阎家太子。
可皇帝现在就这么一个儿子,阎家还有皇后,耿家在皇宫连个妃子都没有,这一点从阎家后来清算耿家可以看出来,并没有记载有妃子受牵连,若耿家有妃子,必定是位高权重,不至于不见记载,所以是没有。
耿宝未免太急太贪了点,这也是他未来的失败点,若是能知足常乐,扶持刘保对抗阎家,或可久享尊荣。
但以来历为代表的次级外戚,以桓家、张家为代表的士族不这样想。如果接班人还是耿家、阎家人,那还玩个屁啊!刘保弱势,当皇帝符合他们的利益,因此出手保太子。
再有就是皇帝,我觉得安帝也并不想废太子,而是迫于耿家和阎家的压力。如果真想废太子,也不用开扩大会议,把三公九卿连同所有在京官员召集起来讨论。
真想干的事还需要讨论吗?汉景帝废太子刘荣立刘彻,和谁讨论了?
临江闵王(刘)荣,以孝景前四年为皇太子,四岁废,用故太子为临江王。
四年,坐侵庙壖垣为宫,上征荣。荣行,祖于江陵北门。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矣!’
荣至,诣中尉府簿。中尉郅都责讯王,王恐,自杀。葬蓝田。燕数万衔土置冢上,百姓怜之
不仅没开会讨论,汉景帝还直接不闻不问,默许郅都搞死了刘荣,之前有写过文章说这个事,但写得太多,又懒得去找,文章标题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安帝可没有这么做,废太子活的好好地,后来还登基为帝。
在这种耿、阎两家恨不得吃了刘保的情况下,如果没有皇帝的保护,废太子能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所以我说,安帝是不想废太子的,所以要召开扩大会议
帝怒,召公卿以下,议废太子。
实际上,皇帝是表里不一,心里不想废太子,但表面文章上又不得不对耿、阎两家妥协,明白三公九卿大多依附耿、阎,因此把讨论资格扩散到了更低的级别。
只是开了扩大会议后,见朝臣大多屈从于耿宝,评估了正反方力量,觉得胳膊搞不过大腿,所以就把太子给废了,不废太子,耿、阎大恐,他这皇帝就危险了。
说到底安帝还是权力有限,都说安帝昏庸,其实不然,我看安帝还行,最起码是中人之资。只是大势所迫,皇权不彰,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原文3】
张皓退,复上书曰:“昔贼臣江充造构谗逆,倾覆戾园,孝武久乃觉寤,虽追前失,悔之何及。今皇太子方十岁,未习保傅之教,可遽责乎!”
书奏,不省。九月,丁酉,废皇太子保为济阴王,居于德阳殿西钟下。
【译文】张皓退下后,再次上书说:“从前奸臣江充捏造证据,进行诬陷,导致戾太子(刘据)遭遇横祸,孝武皇帝(汉武帝)很久才醒悟,即使追悔先前的失误,但已经后悔莫及了。
现在皇太子不过十岁,没有受过保傅的教育,怎么可以如此苛责呢!”奏书呈上,安帝置之不理。九月初七,废皇太子刘保为济阴王,居住在德阳殿西侧钟楼下。
【解析】东汉德阳殿在北宫,非常宏伟,可以容纳万人,台阶高两丈,是皇帝元旦、各种节日举行庆祝活动的地方。
德阳殿 ,周旋容万人 ,陛高二丈 ,皆文石作埴坛,激沼水于殿下 ,天子正旦、节会朝百僚于此。
根据胡三省的考证,德阳殿宏伟空旷,又这么重要,应是北军大量驻扎的地方,至少平时都有大量禁军把守。
安帝应该是把废太子刘保安排在德阳殿西面钟楼里,让信得过的将领保护他的安全,不然绝对无法在耿阎当道的形势下活下来。
再者把废太子安排在宫里,也随时可以复位,毕竟安帝就这么一个儿子。如果安帝铁了心要废太子,是会把他逐出宫外的。
比如说汉景帝废太子刘荣,直接把他贬到了地方上,封为临江王;光武帝废太子刘强,也直接贬到了地方上,封为东海王。把废太子留在身边,还真是头一回见,安帝这是怕刘保出了宫遇害啊。
【原文4】
来历乃要结光禄勋祋讽、宗正刘玮、将作大匠薛皓、侍中闾丘弘、陈光、赵代、施延、太中大夫九江朱伥等十馀人,俱诣鸿都门证太子无过。
【译文】来历于是邀集光禄勋祋[duì]讽、宗正刘玮、将作大匠薛皓、侍中闾丘弘、陈光、赵代、施延、太中大夫九江郡人朱伥[chāng]等十多人,都到鸿都门谏诤,说太子没有过失。
【解析】蠢猪,政治斗争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赶集,这么勾肩搭背的集体出来抗议,正好给对手把名字记在小本本上,后续拉名单枪毙,其本质还是士族现在搞不过外戚,不然扩大会议上何以成为少数派?
况且抗议能有什么效果?效果和风险不成正比,要抗议也是让民众或者是可有可无的棋子去抗议,这么多关键岗位跑出去抗议,被人一杆清台了,哭都来不及流眼泪,脑袋就掉了哦,阵地丢了还可以反攻,人全暴露了、死光了就是一首凉凉。
抗议只是明面上的辅助手段,表明坚决的态度以吸引更多同类,但最关键的还是暗面上的权力斗争,如果连五分胜算都没有,抗议是无效的,因为没多少人敢站出来附和。
这么多关键岗位,不潜龙勿用,沉下去攫取权力,而全部跳出来抗议,搞不好就是无谓的牺牲。
【原文5】
帝与左右患之,乃使中常侍奉诏胁群臣曰:
“父子一体,天性自然;以义割恩,为天下也。历、讽等不识大典,而与群小共为欢哗,外见忠直而内希后福,饰邪违义,岂事君之礼!
朝廷广开言事之路,故且一切假贷;若怀迷不反,当显明刑书。”
【译文】皇帝与左右近臣感到不安,于是派中常侍宣诏威胁群臣说:“父子一体,本就是天性;以大义割断亲情,乃是为了天下。来历、祋讽等人不识大体,却与众小人一同为鼓噪喧哗,看起来忠诚正直,而内心是希望以后(太子继位)捞取好处,掩饰邪念,违背正义,难道这就是侍奉君王的礼节!朝廷广开言路,所以姑且暂时宽恕;如果再执迷不悟,严刑伺候。”
【解析】表面上看是安帝昏庸,执意要把他唯一的儿子废了。而实际上,安帝这是为了保护这群人,本来皇权和士族就弱势,外戚联合宦官做大,卡在中间凌上欺下。
如果这些士族代表此时执意要进行逼宫,必定会引发激烈的矛盾,皇帝、外戚宦官、士族三方,必然要彻底摊牌进行暴力活动。
这个时候进行暴力摊牌谁最吃亏?肯定是皇帝,皇帝吃亏是肯定的,士族这样逼宫,实际上是要逼皇帝表态,收回成命,恢复太子的政治地位。
在这种形势下,一旦皇帝做出这样的表态,必会遭到外戚的忌讳,说不定当晚就驾崩了,鸟枪换炮是常有的事。
到时候外戚联合宦官拥立一个新皇帝,有赢面;到时候扎根于地方的士族不认可新皇帝,挟太子另立中央,只要皇帝之前宣布外戚宦官为非法集团,士族一样有赢面。
唯独安帝,如果此时支持士族,恢复太子政治地位,唯一确定死定了的只有他。所以皇帝下圣旨恐吓这些士族大臣:
历、讽等不识大典,而与群小共为欢哗,外见忠直而内希后福,饰邪违义,岂事君之礼!朝廷广开言事之路,故且一切假贷;若怀迷不反,当显明刑书。
为啥,因为皇帝心里有气,有恨,你们要斗外戚、斗宦官,就算你们斗的头破血流,我都不反对,要恢复太子政治地位,玩命斗就是了,可不该逼我表态。
逼我表态,这不是拿我当挡箭牌吗?一旦我表态了,局势胜负我大概率是看不到了,于我又何干?安帝是恨这群老油子想把自己扯进去,这个态表不得。所以下诏威胁士族,再这样就要大开杀戒了。
【原文6】
谏者莫不失色。薛皓先顿首曰:“固宜如明诏。”历怫然,廷诘皓曰:“属通谏何言,而今复背之?大臣乘朝车,处国事,固得辗转若此乎!”
乃各稍自引起。历独守阙,连日不肯去。帝怒,尚书令陈忠与诸尚书遂共劾奏历等,帝乃免历兄弟官,削国租,黜历母武安公主不得会见。
【译文】谏者莫不大惊失色。薛皓率先叩头说:“愿服诏令。”来历愤然,当面诘问薛皓说:“刚才谈好一同进谏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现在又食言?身为朝廷重臣,吃朝廷的俸禄,处理着国家大事,你就是这样反复无常的吗!”
于是其他人各自逐渐起身退下。来历独自一人跪在宫阙下,一连几天不肯离去。皇帝大怒,尚书令陈忠和各位尚书便一同上书弹劾来历等人,安帝于是将来历兄弟免官,削减来家的封国租税,贬黜来历的母亲武安公主(汉明帝的女儿),不准他入宫晋见。
【解析】这个薛皓挺有意思,面对皇帝的诏书威胁,带头临场反水了,或许他是懦弱了,或许他是大勇若怯,意识到了危机一触即发,此时撤退还来得及,于是带头撤退,单独留来历一个人抗议。
从表面上看,是面临皇帝的威胁诏书,士族怕死退却了。但也有可能是整个士族的妥协,他们明白了皇帝不可能无私的站出来当挡箭牌,要想争取政治利益,只能靠他们自己去斗争,所以及时撤退屈服以保存实力。
至于来历斥责薛皓说的这段话,那就是演的了,其目的,就是为了降低当权外戚的警惕心,造成士族内部不团结的假象,以避免遭到外戚和宦官的提前摊牌,达到保存实力的目的。
从安帝处理来历的方式来看,颇有点罚酒三杯的意思。免官、削减租税,禁止面圣。来历本身就是勋贵世家,经过这个事情,来历在士族中的威望就更高了。
越是打压,只要不死,越是权重,比如说孙中山先生,武昌起义时人在美国,回来不一样被拥戴为临时总统?最高级的权力在于人心,而不在于官职。
来历也是一样的,一旦天下有变,他照样会被推举为领袖人物。
所以说官职、租税这些东西,都是来历根本不在意的。唯独禁止来历的母亲武安公主进宫面圣这一条,有点重,是实际的东西。
无法进宫面圣,就失去了主动获取最新政治动向的权力,这是安帝在安抚外戚宦官,表示自己和来历一刀两断,借以自保。
总的来看,安帝给我的感觉就是,人不傻,对形势的判断还是有一定格局的。但有点软弱,缺乏担当,说白了就是魄力不够,缺乏王者气概。
当个皇帝和当个宠物一样,如同半截身子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想跳出笼子,却又担心失败后丧失性命。
前半生受制于邓家,后半生受制于耿、阎家,以至于一生没有真正体会到大权在握的滋味。
在东汉中后期的朝局下,安帝能够当十九年皇帝,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精明又怂,有谋无勇;而曹髦是鲁莽而刚,多勇少谋;
在安帝面临的这种形势下,如果这两个皇帝的个性优点能中和一下,或有可能是一个有作为的君主。因为此时非刀刃擦颈而过的大胆奇谋,没有机会扭转形势了。
在这一点上,我是欣赏曹髦的,他和安帝正好相反,安帝是缺胆量,而高贵乡公缺乏的是缜密的心思,轻信于人,以至于为人所卖。
但高贵乡公曹髦的选择是没错的,唯一值得无限左倾冒险的,就是争取强弱转化的关键机会,除此之外,任何时候都应该控制风险,步步为营。
帝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五月,己丑,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
王经曰:“昔鲁昭公不忍季氏,败走失国,为天下笑。今权在其门,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为之致死,不顾逆顺之理,非一日也。且宿卫空阙,兵甲寡弱,陛下何所资用;而一旦如此,无乃欲除疾而更深之邪!祸殆不测,宜见重详。”
帝乃出怀中黄素诏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惧,况不必死邪!”于是入白太后。沈、业奔走告昭,呼经欲与俱,经不从。帝遂拔剑升辇,率殿中宿卫苍头官僮鼓噪而出。
昭弟屯骑校尉伷遇帝于东止车门,左右呵之,伷众奔走。中护军贾充自外入,逆与帝战于南阙下,帝自用剑。
众欲退,骑督成倅弟太子舍人济问充曰:“事急矣,当云何?”
充曰;“司马公畜养汝等,正为今日。今日之事,无所问也!”
济即抽戈前刺帝,殒于车下。昭闻之,大惊,自投于地。太傅孚奔往,枕帝股而哭,甚哀,曰;“杀陛下者,臣之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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