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放下钓杆,走至座间,拿起那乌梅银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头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喝酒的姿态,无非豪放与文雅,大抵与饮酒人的身份相符。倘若是绿林好汉,必定是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如果扭扭捏捏、拿个小杯子一口一口喝,遇上李逵那样的性子,恐怕桌子都要掀翻了;而倘若是“红酥手、黄藤酒”,饮者悠闲雅致、怡然自得,手上却抱着个大海碗,似乎也不那么相得益彰。仔细想来,饮酒的姿态,仿佛与盛酒的器具脱不开关系。
爵,是最早出现的青铜礼器,用以饮酒,兼可温酒。
在最远古的时代,平日饮酒似乎不需要酒杯:《礼记·礼运》中说:“上古洿尊而抔饮,未有杯壶制也。”在地上刨坑置酒并不是后人的想象,在远古时期是非常常见的,最著名的莫过于用以指责商纣王荒淫无度的“酒池肉林”。
罍,商代晚期出现,流行于西周和春秋的盛酒器。
不过根据考古推测,商纣王的“酒池”似乎并不是独创,在商周时代时常有在地上挖池储酒的习惯。至于是否用手捧酒喝则是见仁见智的了,如果只是为了方便或者随性当然无可厚非,不过要说没有东西盛酒的可能性却很小,毕竟石器、陶器这些器皿的制作远远早于酒的诞生。
妇好鸮尊是商代酒器,也是礼器,河南博物院藏
从文献中可以发现的是,最早的酒器和祭祀的礼仪通常是联系在一起的,酒是来自粮食的精华,以酒祭天自然是再合理不过。《汉书》中记载“舜祀宗庙用玉斝。”据考证说玉斝是一种盛酒的礼器,也就是说这种玉器并不是平时喝酒用的,只是用来祭祀的时候盛酒的,或者象征祭酒这一行为的。有趣的是,如果《汉书》的记载是真实的话,大禹时期仪狄造酒的故事大概就有些时空错乱了。玉斝既然是用来作为礼器的,那么平时饮酒自然有其他的酒器。商周时期最常见的当然是青铜器,我们常说的“觥筹交错”,“觥”就是非常常见的青铜酒器。《诗经·豳风·七月》中那句“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可见当时的祝酒词和现代差异不大,大家举起酒杯,大多也是祝愿主人万寿无疆、福寿绵长之类的吉祥话。“兕觥”大约是一种铸造成兽头形状、略有些矮胖的青铜酒器,敦敦实实,能盛不少酒。小一点的酒杯有“爵”、“盏”这样的称呼,大一点的大概就是“角”乃至“壶”了。《水浒传》中动辄“切二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可见“角”估计是个比较大的酒杯,类似“一扎啤酒”这样的计量单位。
商晚期青铜螭龙雷纹觯
不过不管是青铜还是铁器制作的酒具,免不了会让酒中带有一点尖锐的金属气味。当选择材料多起来之后,酒器便向着多种方向发展:富丽堂皇的,例如金杯、银杯;简单常见的,例如瓷杯;也有更为风雅的,以玉石、竹、木、树根为酒杯的材料,不一而足。冯贽《云仙杂记·酒器九品》记载:“李适之有酒器九品:蓬莱盏、海川螺、舞仙盏、瓠子卮、幔捲荷、金蕉叶、玉蟾儿、醉刘伶、东溟样。”除了几种能够看出材质以外,其他的都是诗意的代称。
“”曲水流觞”,是中国古代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一种雅事。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觞在谁的面前停下,谁就得即兴赋诗并饮酒。
“觞”,中国古代的一种盛酒器具
汪曾祺在《宋朝人的吃喝》中考证说:“《会仙楼》记载:止两人对坐饮酒……即银近百两矣。初看吓人一跳。细看,这是指餐具的价值——宋人餐具多用银。”酒楼为了显示高档气派,采用银餐具,在江南富庶的宋代并不是没有可能。回看李太白写下的“金樽清酒斗十千”,这里的金樽,还真不一定是虚指。至少与李白同时代的韩愈就在和自己的朋友崔斯立的诗歌中提到过一对精致的酒杯:我有双饮盏,其银得朱提。黄金涂物象,雕镌妙工倕。乃令千钟鲸,么么微螽斯。犹能争明月,摆掉出渺弥。野草花叶细,不辨薋菉葹。绵绵相纠结,状似环城陴。四隅芙蓉树,擢艳皆猗猗。当然韩愈诗中提到这些物象:“鲸”、“明月”、“野草”、“芙蓉”,都各有寓意,但“黄金涂物象,雕镌妙工倕”这样的句子,并不像凭空而写的,至少韩愈应当有一对雕琢精美的鎏金银杯,令他想到了这样巧妙的比喻。唐代是一个与西域通商便捷的时代,而西域对金银器的制造、雕琢也从生活的各个方面影响了大唐的风姿,西安何家村出土的精美金银器便是最好的例证。
西安何家村出土镶金兽首玛瑙杯
瓷杯仿佛更常用一些,不论是文物还是现代实际使用来看,瓷杯既因为价格亲民而更容易普及,又因为人工塑造形状而更显得多样。
宋代耀州窑执壶
《红楼梦》中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正巧碰上贾母兴起,带着全家人去大观园摆酒,安排餐具酒器,“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刘姥姥在酒席上被哄了好几杯酒,忙着说要换木头杯子,“仔细失手打了这磁杯”,可见大户人家常用的十锦珐琅杯便是雕画得十分精美富丽的瓷杯了。
清乾隆金嵌宝金瓯永固杯是是清宫内不多见的皇帝专用饮酒器
回想陆游写“红酥手、黄藤酒”的时候,重逢的姑娘倘若手把金杯银杯似乎有些俗气,而玉杯则太过珍贵不够家常,竹子、木头则更不合时宜了。想必满盛相思泪的酒杯,也应当是脆弱的瓷杯吧。木杯和竹杯则更适合士大夫偶尔的纵情,既不失文雅,又显得生动有趣。南北朝时庾信《奉报赵王惠酒》中有“野炉燃树叶,山杯捧竹根”,写的正是竹根做得酒杯,颇有些山野意趣。唐代诗人皮日休则作诗咏“瘿木杯”道:“瘿木杯,杉赘楠瘤刳得来。莫怪家人畔边笑, 渠心只爱黄金罍。”还有一种更为奇绝的是“碧筒饮”:用新鲜荷叶,将叶心钻小孔使其与叶茎相通,酒经叶茎入口,酒中沾染莲子的香气,也称得上原始的“配制酒”了。这和锯新鲜竹节盛酒使酒中有竹子的香气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论是竹、木、犀角还是荷叶,取的都是“天然去雕饰”的意思,因此越是粗糙、越是奇奇怪怪、越是本色自然,反而越能够展现出不事雕琢的真性情。然而文玩总是容易从“顺势自然”发展为“附庸风雅”,从“天然去雕饰”变为“雕饰成天然的样子”。刘姥姥提出要换木杯子喝酒的时候,鸳鸯和凤姐商量着戏弄她,凤姐便让丰儿去书架上取十个竹根套杯;鸳鸯听了却说:“你那十个杯还小……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子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竹根套杯放在书架上,大概是贾琏平时把玩兼装饰的。黄杨树根直接雕琢成的大酒杯,许是贾老太爷过去的玩物了,借刘姥姥的眼看过去,那树根雕琢的酒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确实精致文雅,但刻意雕琢的痕迹未免太重,反而失去了真意。黛玉自斟自酌时“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大概是在可选范围内最质朴无华的选择吧。在这个时候,难免令人怀念起“上古洿尊而抔饮,未有杯壶制”的淳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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