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女子Pose图鉴
当女性在图像中被表征为一种理想状态的“美”，她同时也作为视觉证物印证着观念的影响。
本文将绘画和摄影两种图像形态作为历史证据，从“足”“胸”和“空间”三个维度展开分析，揭示明清以来，在观念变迁过程中，中国女性身体规训的变化：从缠足到天足，从束胸到天乳，从男女隔绝的性别空间到男女共存的公共空间，佝偻的体态不复存在，平直的幽居佳人转变为玲珑的都市丽人。
足：从缠足到天足
妇人缠足起于宋，但起初并未广泛流行。历元明清，从中上层阶级向民间泛化，缠足成为持久、稳定的文化制度并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女性行进时“伸颈”“欲坠”“弯曲”之态被认为是倚风垂柳的美态，并被收录为图式，形成了明清女性的普遍化形象。
仇英的《汉宫春晓图》中这位执扇女子伸颈、屈膝，整具身子弓成虾形说明其正在向前运动，向后飘拂的飘带同时暗示了这一点。明清绘画图像中女性独特的身体形态应当与现实生活中的缠足行为有关，她们往往有特殊的身体曲线。
明 仇英 《汉宫春晓图》（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十二金钗图册》中的《宝钗捕蝶》是另外一个典型的例子。原本体态丰润的薛宝钗，在此画中却如老妪般佝偻蜷缩。她单手执扇于身后，虽不露“金莲”，但却是“金莲”体态，全然不具捕蝶少女应有的活泼身姿。
清 费丹旭《十二金钗图册》第九帧《宝钗捕蝶》 故宫博物院藏
19世纪末，西方摄影术传入中国，“三寸金莲”经由摄影师拍摄，成为公共观看的对象。高罗佩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中就曾提到“三寸金莲”是女性身体最隐秘、最具性魅力的一部分。
随着中国近代历程的开启，所谓的“袅袅婷婷”在医学视阈下看不过是因缠足女性通常大腿丰满而小腿纤细（肌肉萎缩），下身呈现为下坠之状，所以只能以“跟行足”“马蹄足”等非正常方式行走的一种状态。
1895年，“天足会”在上海发起，唤起民众对于规训身体的反感情绪，收效良好。1912年民国肇建，解放身体、振兴国族成为文化社会生活的重要母题。周慕桥为英美烟草公司绘制的月份牌中，仔细观察其中女性的双足，可以从平坦的脚背（没有奇异的足弓）与鞋体的样式（旧式的尖头女鞋）得出结论：这可能是一双“天足”。
周慕桥 英美烟草公司月份牌
高跟鞋作为和西欧同步时髦的象征之物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风靡女界。它可以令足部在视觉上显得娇小，同时拔高女性的身材。
《北洋画报》所刊登的三张足部照片附文中称：“从下图所刊的缠足与天足的两照，我们看到了高跟鞋与绣鞋有'异曲同工’之妙。”该作者见微知著，一语道破两者的本质相似：都是观念对身体的规训。
《缠足时代女子脚》《现代女子的脚》与《欧西最时兴的蝶结无底高跟鞋》 图片来源 《北洋画报》 1934年第1067期
胸：从束胸到天乳
为使女性端庄淑贤，“胸”这一性征器官被遮蔽起来，用胸部束带反复环形缠绕胸部，以此达到一种“康洁”“无欲”的理想状态。下图中的林黛玉，清瘦修长，胸部轮廓的缺失意味着“小乳”审美的贯彻，“曲线”的“消失”象征了女性的自尊与教养。
清 费丹旭 《十二金钗图册》第十帧《黛玉葬花》 故宫博物院藏
乳高为羞，民国初年亦沿袭了这类审美观念。绾香阁主在《中国小衫沿革图说》中将女性内衣分为六种，揭示了束胸日趋严格的过程。下图小插画中的小背心就是当时深受中上层女性偏爱的内衣，目的是为了达到绝对平面的效果。
丽君 《中国小衫沿革图说》 （图片来源：《北洋画报》，分别刊载于1927年第94、99、100期）
然而，有一点显得极为矛盾：遮蔽胸乳的措施在古代尚属平常，但严格的“束胸”却恰恰发生在民国都市中。“花国总理”莲英是一位“放足”或者天足的前卫女士，但她平坦的胸部与前伸的脖颈却一览无余。这证明“反缠足”与“反束胸”在历史时间线上并不一致。
“花国总理”莲英
活跃于20世纪30年代的《玲珑》杂志，其封面上的几位都市丽人虽衣着时髦，却依旧含胸，并伸出胳膊折向胸口，习惯性地摆出遮蔽身体的姿势。
《玲珑》杂志封面 1931年—1937年 哥伦比亚大学中文图书馆藏
民国初年，平等观念逐渐形成，在1927年7月7日，时任代理民政厅厅长朱家骅颁布的《禁止妇女束胸的提案》掀起了“天乳运动”。大量有识之士发表言论，表达“自然的身体是美”的观念，将新审美与新文化勾连起来。
下图中的女子与《玲珑》封面娇羞、单薄的都市丽人截然相反，她并不意图遮蔽自己，是“反束胸”的最佳写照。
月份牌
空间：“卧女”图式的历史变迁
在中国传统图像中，两性混杂、不加区隔的场面较稀少，但暧昧多义的性别空间并非丝毫没有根植的土壤。观察《苏州市景商业图册》中的建筑空间可以发现，公共空间内鲜有女性，但她们的身影却饶有意味地出现于另两处特别的空间。
第一处位于画面右上方的建筑群内，这是一个女性空间，几位女性正在屋内进行绣工，还有两位女性正带着侍女摇扇休憩。二楼处另有一位仿佛悠闲无事的女性正转过头望向窗外。经由她的视线引导，观者可以轻易捕捉到她的目力所及之处。
第二处女性空间是承载两位女性的小船，这是一个移动的女性空间，船夫专心致志地划桨，把覆盖布篷的“私密”空间留给两位女性，而她们似乎正在焦急地望向离自己最近的这所绣房。
清 《苏州市景商业图册》（局部）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身体的姿态是“开放”还是“内敛”，分别指涉两种身体与空间的关系，分属两套价值系统。晚清以来，海禁开放后，上海逐渐成为中国近现代工商业文化的肇始之地，并形成了典型意义上的都市空间，这打破了男女二元空间结构的平衡。
“卧女”是新时代传统女性图谱的补充，梅兰芳作为民国初年杰出的名伶之一，也在戏装小影《千金一笑》的拍摄中征选过“卧女”图式，并作出了自己的诠释。在这里，梅氏体现出精妙的平衡之术——游走于遮蔽与掀露、私密与开放之间，成功地运用现代视觉图式打造出精致的传统审美图像。
梅兰芳《千金一笑》戏装摄影 1917年
本文缩编自《中国艺术》2021年第3期
《遮蔽与掀露：规训中的身体——明清以降中国女性图像变迁》
《中国艺术》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