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故事在菜坪(故事)
核桃故事在菜坪(故事)
文/罗廷辉
菜坪是个腊鲁巴聚居的村落,地处顺濞镇,是哈腊左村委会所辖五个自然村中地域最大的一个。
众所周知,漾濞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县份。在这里,很多地名汉语和民族语言的叫法,在字义或者语音上是可以互译的,但也有两者之间互不相干的情况。菜坪这个地名就属于后者。
菜坪是汉语称谓,其来历无从考究。倒是如果把彝语地名直译成汉语,那就是“踢(赶走)摆依(傣族)的山(地方)”。只是在与此相关的传说中,与武力并无关联,与核桃倒是颇有渊源。
相传,先前的菜坪一直居住着傣、罗武和腊鲁巴三个民族(该村至今仍有一个地方叫“摆依地”,一个地方叫罗武坟,这应当可以算是一种佐证吧)。三个民族和平共处,但所占资源却不尽相同,傣族占据着所有靠近水源的平地和缓坡,相比之下最富有;罗武族是猎户,拥有所有飞禽走兽的狩猎权,境况也不差;最穷困的要数腊鲁巴,因为只有沟箐边陡坡的耕种权,“种一爿坡,收一土锅”正是其刀耕火种耕作和收获状况的真实写照。
三个民族共同居住在一片山上,三个头人性情各异,但相互之间常有往来。生性多疑的傣族头人是首富,但凡其他两个民族的头人来访,饭桌上自然要摆满鸡鸭鱼肉,一来出于盛情款待,二来也不乏炫富的私心。罗武头人是猎户头,豪爽耿直,家中挂满各种各样的野味,屋角也有喝不完的自酿果酒,待客时也一脸自得。唯有腊鲁巴头人,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少言寡语的,既然是头人,自然用不着饿肚子,不过也仅仅是不饿肚子而已,吃来吃去不是玉米饼荞麦饼,就是玉米面荞麦面饭,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宝藏的话,那也就是每年紧巴巴的,再怎么说也要存上那么一二坛铁核桃熬制的香油,那两位贵客来时除了在做山茅野菜时忍着心疼多放点核桃油,也就只能多陪上一脸苦笑了。
其实,腊鲁巴头人那份愧疚和自卑完全只是多余,罗武族头人在家顿顿酒肉,偶尔吃他一顿山茅野菜调剂口味,心里头吃得暗暗欢实着呢。至于傣族头人,更是冲着他的香油味去的,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傣族头人的确偏好香油味,占尽整座山好地盘的他也不是没动过种植核桃树的念头,只是那时候的人讲究的是吐口吐沫就是个坑,吐在地上的吐沫再舔回来吞下去这种事,若非十足的无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他一个堂堂的一族头人、一山首富怎么会抹得下脸来呢?
菜坪山上的资源分配要说沿袭,倒也一代代早就沿袭下来了,不过要说在话语间说明白,定成不是章程的章程,却又在他们仨手上。
那次聚在一起喝酒是在腊鲁巴头人家里,当时饭桌上除了主人家的山茅野菜,还有罗武头人带的野味,傣族头人带的米酒。
酒酣耳热时,也是傣族头人首先志得意满地显摆:“你两个莫在我面前喝几滴马尿就比哪个声气大,你们看看这座山上那么多好田好地,哪块不是我呢?”
“这个不假,不过最自在呢也不一定就是你噶!你五谷丰登都要种,六畜兴旺全靠养!我天上飞呢地上跑呢,就像韭菜一样割完一茬又出一茬,你那哈看见我喂过一颗米?”罗武头人不甘示弱
“就你两个厉害噶?跟我比比地盘嘛,你们好好看看,所是长核桃树的地方哪个敢说不是我呢!”
酒壮怂人胆,腊鲁巴头人只好挠着头,指着漫山遍野一个个长满野生铁核桃树的箐沟,讪笑着也憋出这么句豪言壮语来,逗得那两位差点没把气笑岔。
说的人无非自嘲,笑的人完全是嘲笑,不过一定要说那么说的人是在争,而笑的人是认,那也未尝不可。
时光推动着岁月碾转,也撩拨着人心躁动,在来来往往吃吃喝喝中,三个头人都各自怀揣着一番心思。傣族头人渴望他的缓坡变平整,旱地变水田,所有田地全连成片,五谷杂粮都变成白花花亮闪闪的大米;腊鲁巴头人盼望核桃壳由厚变薄,铁核桃变成泡核桃;罗武族头人没把腊鲁巴那些沟边陡坡和箐心铁核桃树看在眼里,傣族的产业他却做梦都在眼馋。
腊鲁巴头人心头惦着事,嘴里不说,手上却成天瞎鼓捣,居然也慢慢鼓捣出了点门道,铁核桃变小泡核桃的梦变成了现实,只是推广改良,扩大成果,毕竟需要过程,有待时日。那小泡核桃他宝贝得不得了,一个个都当作小元宝珍爱着,也随了当时小元宝在当地的俗称,起名作“小货”。
傣族头人的心愿从未摆明了说出来过,可在闲聊时也曾不时闪烁其词地吐露过,同时暗暗通过走夷方的马哥头探访着早年间失散的同胞族人的音讯。
罗武族头人心里头不藏事,有什么都要明明白白说出来,大大方方做出来,再说拿他挂满家里的干巴去比傣族头人的财富,那是没法比,不过要是把他熊胆麝香虎骨狐皮那些个杂七杂八稀奇古怪全抖出来,也不会差人家太多。既有底气,又心直口快,难免时不时就旁敲侧击地敲打敲打。傣族头人面对他的试探,不说卖,也不说不卖,只说“你手里要是没有香油一百斛,小货一千个,少来跟我打趣”。
说话间,又好多年过去了,傣族头人早年间去了夷方的同胞终于托马队捎来了消息,说那头蚊虫是多了些,瘴气是大了点,不过地势平整水草肥美的地方到处都是,只要适时随随便便把稻秧插下田去,到时满仓满柜的谷子你不去收,它也给你烂田里,就怕身上没有力气去开荒,手里没有银子去购置田产。
这下子,傣族头人坐不住了,很快就把消息放了出去,巴不得早日出让房产地业,早日带着族人奔他的大好前程。只可惜闻讯前来商谈的人不少,不过一听他的“香油一百斛,小货一千个”莫不都是伸伸舌头就忙不迭地掉头。可不是吗?都不用说一千个小银锭在当时当地是一笔令人闻之咂舌的财富,光那一百斛核桃油,你就是有钱也未必就有个买处!
罗武族头人先前就五次三番自讨没趣,又三番五次频繁试探,等到傣族头人放出消息来,他反过来又不急了。直掰着指头数人头,等到掂量着附近有可能会来打听的人都来过了,这才不慌不忙来到了傣寨。
“你真的攒够啰噶?”等罗武族头人说明来意,傣族头人慢条斯理地吐出这么句既好像没什么深意,又好像意味深长的话。
“你这个死老倌儿,真的要死咬着你的'香油一百斛,小货一千个’不放噶?好话不说二遍,你给老子听着,香油老子一滴都不有,小货有一个算一个,还有家里头的麂子麋鹿干巴、象牙虎骨、熊胆麝香、狐狸皮所有值点钱的你都全部搬走。得不得给个痛快话,得的话现在就去搬,不得就算了,管你房产地业多好都算鸡巴逑,老子以后就是尿都不尿!”急性子人就是沉不住气,罗武族头人按兵不动,迟迟不登门造访,为的就是料定没有人会满足得了傣族头人的胃口,有心要压价。听了傣族头人这句话,只当对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提二价,同时也看不起他,量定他没这个资本,不假思索,一通话气就毛戗戗脱口而出。
“算咯?都算咯?不信你试试!也不看看你是在哪点儿,你面前是什么人!滚!赶紧给我滚!”傣族头人话刚听完,脸“刷”的一下就变了,指着门外冲罗武族头人咆哮。
罗武族头人一下子懵了:自己的话粗是粗狸了点,不过也犯不上对方发这么大的火,须知他们之间平日里无话不说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天生就不是个受气包,不解归不解,跺跺脚就“咚咚咚咚”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惹得傣族头人发那么大的火,冲罗武族头人大发雷霆呢?原来,傣语里的“烧”和汉语中的“算”同音,他在情急之下把“算了,全都算逑了”理解为“烧了,全都烧逑了”。事后,他想了又想,总觉得再怎么说,对方都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只是他凡事习惯于往最好出努力最坏处着想,这让他不得不担心真的会有那种情况发生。他去意已决,在这里做惯了老爷、大哥,一到那边就当孙子,你让他如何接受得了?
这样一来,傣族头人唯恐迟则生变,益发急于脱手家业,早日离开是非之地。只可惜先头那么多上门求购的人都被自己开出的价码吓跑了,就算自己愿意放下身段降低价码上门求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上哪找合适的买家。心里有苦,自然要找地方倒出来,这个时候,腊鲁巴头人自然成了他最好的倾诉对象。他既然没有意识到由语言差异导致误会的可能,讲述的时候当然也没有提及相关细节,只说是罗武族头人跟他谈买卖不成,恼羞成怒,扬言要烧毁他的一切。腊鲁巴头人不用说打死也不相信罗武族头人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恶行,奈何说千道万,同样没法打消傣族头人的顾虑。
“你焦什么焦?有我在,天他塌不下来!”傣族头人说到急于变卖家业,到夷方投奔同胞,腊鲁巴头人开了个不适时宜的玩笑,指着屋角说,“那几坛香油,你就是拿再大的牛角来扷,也不止一百角,还有那袋小货少说也有一千五百个,你全部拿走!”
“斛”字和“角”字,当地人都读“guó”,并且也常有用牛角量酒量油的情况,而屋角布袋里装的正是腊鲁巴头人的宝贝疙瘩——被他称作“小货”的小泡核桃。
傣族头人听罢笑得一阵前仰后合,而后想想倒也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下马台阶,只是其结果颜面是顾全了,损失却未免也太大了。沉吟再三,也不说话,只顾摇头。摇了停,停了又摇。
腊鲁巴头人话是少了点,胆是小了些,可眼神够好,脑瓜子也活泛,看出眼前这家伙听了他的玩笑话居然当真了,并且心思也有些活动了,当然喜出望外。于是急忙趁势又加了一把柴禾:“人家要是真烧的话,烧掉的是你搬得动带得走的活财,那是你真正的财富。而我想要的只是你拿不动的东西,对你来说以前是死宝,现在已经变成了烂泥巴烂石头,在我眼里却照样还是金山银山。反正你是打定主意要走了,兄弟一场,就算你白送我的还不行噶?兄弟我一生一世都会记着你这个当哥的对我的好,早早晚晚都会在神龛前给你烧香祈福的。”
“香油一百斛,小货一千个。”傣族头人这个吓跑多少有钱人的大买卖,最后居然和穷鬼腊鲁巴头人在茅草屋里草率成交。这个消息传到耳朵里,罗武族头人气得吐血,一遍又一遍嘀咕“猫翻篜子狗发财!猫翻篜子狗发财!”可他终归是条血性汉子,非但不插一脚横加干涉,还把狩猎权也无偿奉送给腊鲁巴头人,留下一片先祖坟茔,带着族人另觅福地安居乐业,傣族人前脚走,他们后脚也就离开了。
从此,菜坪山就完全成了腊鲁巴的世居之地。
感念核桃树赐予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之福地,菜坪腊鲁巴将核桃树奉若神灵,请进房前屋后田头地角这些便于照管的地方,勤于培植、伺奉,先前那些箐沟底野生的核桃树也陆续都改良成了泡核桃。
从古至今,那里的核桃产量和品质在临近的四乡五岭历来都稳居前列,至于“香油一百斛,小货一千个”这个传说自然不用说作为美谈,一代代流传了下来。
(作者罗廷辉授权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