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105)徘徊路 再赴东北
一九五一年,在周总理和彭真的关怀下,马先生终于几经周折离开了香港,回到内陆,先后在广州、湖北等地演出。一九五二年三月在北京与张君秋公演,周恩来总理很快就接见了他,对他能拒绝台湾的邀请,坚决从香港回到新中国表示热烈欢迎,对他的爱国热情给予了充分肯定。于是马连良京剧团很快就建立起来,在北京及各地演出。八月份,在中山公园音乐堂,马先生专为北京艺培戏曲学校捐资义演《四进士》。郝寿臣老师任艺培学校校长,亲自登台演剧中的顾读,姜妙香演田伦,马富禄演万氏。这场演出一时被传为佳话。
此间,马先生派人给我带信,去东北演出时,希望我能与之同行。此时的我怎能不满心愿意呢,真想立即答应。我非常清楚,如果此行能随马先生走,包银即回到从前,我就能短期内还清修房账,自己难舍的戏衣就不用卖了。然而,“好”“走”这样的话在我的舌尖上转了几个圈仍没说出来,只告诉来人:“我跟了马先生这么多年,围城时接到马先生“速来香港”的电报,连少春都决定跟我一起去,可惜当时机票难买没去成!现在有这么好的事儿,哪有不愿意的呢?可我加入的是中国戏曲研究院,国家剧院,是有组织的了,不比从前,必须得先通过组织,没有组织的同意我哪儿也去不了。”
请注意!这可是我加入国家剧院一年来的最大进步!知道有组织了,做什么事只有组织批准了才行。想在新中国实验剧团,东北来人约我们去沈阳时,最后来人表示回去向组织汇报,待组织批准后即刻和我们再联络。当我们听到“组织”之说,对这个词既陌生又新鲜,根本不理解这两个字的分量。
此时,正遇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马少波同志生病。不久,我就接到代院长的通知说:“马连良从香港回来,我们很想把他吸收进来。可是马先生说,由于在香港很少演出,家中经济境况已很吃紧,得先自行去演出挣点儿钱,然后再考虑此事。马先生还向我们提出要借你同行,组织上考虑,同意批准你一年的假,跟马先生去演出,希望你借此机会做做马先生的工作,争取他加入咱们戏曲研究院,同时你家中经济也确有困难,挣点儿钱,把账还了吧。”
听到组织批准,如同是得到能缓和家庭经济危机的“飞来俸”,犹如在半年多来郁闷惆怅之中划过的一道希望之光!高兴之余我积极准备行装,从戏曲研究院实验团里提调出自己的戏装。说句实在话,当时的心情就像出笼的小鸟一样,跟着马先生高高兴兴地飞去东北。
临行时,郝老师送马先生和我到前门车站。见马先生带着马三奶奶(马连良夫人)等家眷,郝老师感慨地说:“出门唱戏不该带家眷,多分散精力,我从不带你师娘。”
我一笑说:“我也带,为了自己起火,花钱不多,还吃得滋润。”
“倒也有这一说。”
同往送站的马少波院长接过话茬儿:“不带家眷,岂不是诈!”少波同志是剧作家,文学底蕴极厚,常借用戏词来开句玩笑,或说明点儿问题。这句话引得我和郝老师都笑了。
马先生自一九四八年先到上海,又去了香港,直至回京已四载有余。观众们长时间未听过他的声音。这次在沈阳、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的演出受到观众极其热烈的欢迎。
马先生高兴极了。他还是按着习惯,每天散戏后请我跟他一起吃夜宵,我们谈天、说地、聊戏。
在哈尔滨的一天,马先生问我一九四八年从上海分手后的情况,还问为什么没能去香港找他。
我向他谈了和万春的演出,病回北平又和少春排了《野猪林》.及抗缴兵役税被抓到局子里蹲监狱的情况。
“哎哟哟,世海呀,那你在上海挣的那些钱一下子都料搂完了吧。”在一起吃饭的马三奶奶十分同情。这是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料准了我的损失。
“岂止呢,福媛把首饰也全当了,还不够。多亏您那年还了我借去打官司的钱,我没敢花,存在孙兰亭那里。福媛飞到上海取回,也全填进去了!要不然,急大了!”
马先生摇摇头说:“遇到这种事,是最倒霉、最破财的,我跟你三婶饱尝其苦。”
“好容易查无实据结案了,本想赶紧演出挣点儿钱,可世面全乱了,人心惶惶根本演不了戏。整天和少春、荀(慧生)先生、盛章玩牌。就在这时候接到您的电报,我真高兴,立即找少春通宵未眠商量此事,决定同去香港。少春说他向来钦佩您,情愿做二排武生给您挎刀。可是当时北平已被包围,机场都改在东单了。想走也走不了,只好给您回电报。”
“这几年也苦了我啦。我去香港,人带得少,戏码太受限制。咱们这行饭难吃,人多了养不起,人少了派不出戏。在香港演戏不经常,闲得我没了筋骨,简直是度日如年。你看像今儿个,虽说这场戏出的汗多,可坐在这儿吃饭,我心里痛快,吃什么,什么香!我也是受累的命!”马先生皱着眉头感叹地说。
“好啦,好啦!挺高兴的,老提这陈芝麻烂谷子干嘛,说咱们高兴的。”马三奶奶从来就是性格爽朗,快言快语。
“对,对,咱们就说《将相和》吧。”我说。
马先生随之喜笑颜开:“我是要说呢!《将相和》的本子我仔细琢磨过了,真不错!你再详细地跟我说说少春的表演和处理。”
我一一地向马先生做了介绍。当介绍完相如扑油鼎时,马先生用手势打断我的话:“这么处理,虽有气势,但太不合理。你想,四秦兵上前扒去蔺的官衣纱帽,将其仰天平举过头顶,往油锅里扔,剧本写这里是扑油鼎,这哪里是扑呀?分明是叉(举起扔),叉油鼎是《九更天》的变种。”
“对,我们排《野猪林》中《白虎节堂》一场,林冲也是这样又起来的。”我插话说。
“那是把林冲当奸细、犯人。我说它不合理,是在于当着各国使节的面,蔺相如就能让秦兵将官衣扒掉?!这对赵国是多大的耻辱呀!还有,秦王大怒先要将蔺相如叉入油鼎,后又让放下来,这个变化过程也不明确。这儿,我演的时候得琢磨琢磨,一定得改。再有,就是《闯关》一场处理得过于简单,我还得琢磨着加一段唱。”
听到此,我感到马先生的艺术见解真是高屋建瓴,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
最后马先生说:“我看了你的《将相和》的照片,在相府,你头戴员外巾小气,不好,是《牧虎关》高旺的样儿。你最好是把员外巾放大成翅子似的,你试试。还有,你的红靠改成绿靠会更好。”
马三奶奶说:“温如(马连良)呀,你们一聊起戏来就没完没了,都什么时候了,累了一天了,该歇着了。散啦,散啦。”其实夜宵早结束了,只是聊戏聊得刹不住车了。
《将相和》在齐齐哈尔上演了。马先生将他所提的地方都做了合理的增删,突出了马派的风格。
比如《闯关》一场,他在城门下增加了两名守关大将,见赵王与相如来到城下大喝一声“呔”,按出宝剑横在路中,厉声说:“率大王之命,前来迎接于你!”态度蛮横无礼。相如知道这是秦王给自己的下马威,马先生把此时的蔺相如处理得不卑不亢、不急不慌,哪嘿两声冷笑,先唱一大段马先生特为相如增加的【流水板】。谁都知道马先生以【流水板】见长,唱得舒展、自如、流畅,表现了蔺相如临事不慌的平静心态。唱到最后一句“似这样迎宾客我实不敢当”后,大大方方请赵王抢在秦兵之前先入城,这样一来既表现了相如的机智果断,又加大了戏的分量,显现出蔺相如在渑池会上取得的第一回合胜利。
叉油鼎一段,马先生改成扑油鼎。即由蔺相如自己扔纱帽、甩甩发、甩髯口,快步、主动地向油鼎扑去。蔺相如深知通过这样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可阻挡的气勢,又在六国使臣俱在的场合下向油鼎扑去,必使秦王陷入被动处境。处于毫无准备、惊恐状态之下的秦王,只得急喊“慢来,慢来!”接唱:“快快拦住了蔺先生。”秦王欲以威严压倒蔺相如的气势,又一次被蔺相如的机智勇敢、舍生忘死的精神所击败。
扑油鼎强于叉油鼎。回京后,我详细地将马先生的改动讲给少春听,少春也认为改得好。不过,他不是原样端过来,在唱腔上又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做了改动。
无论是少春的余派、谭先生的谭派,还是马先生的马派,在同演一个剧本的基础上,均按各自的特长做了相应的改动,使其各具特色、各有千秋,演出效果都非常好。
《将相和》一就这样历经几位艺术家的前后改动和精心雕刻,才成为解放以来新编历史传统剧的典范。时至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仍是久唱不衰,是观众喜欢的剧目之一。
关于廉颇,经过马先生指点改良后的员外巾很有气魄,堪称将军巾,跟红开氅相配十分相称。后被一些地方剧种借鉴使用。最初我按马先生建议改穿绿靠后,觉得还是穿红靠色彩鲜明、气势磅礴,所以后来又改回了穿红靠。
马先生到沈阳演出时,已是九月中旬。演出期间,我和马先生发现东北京剧院有位女学员的条件很不错。这位小姑娘扮相俊美,嗓音宽亮。进一步了解才知她也是内行子弟,认为很值得送到学校接受正规训练培养。
于是我和马先生联名给艺培戏校写了一封推荐信,交给这位小姑娘带到北京艺培戏校投考。后又经梅兰芳先生的鼓励、支持,她去了北京,果然一考即中。在学校的精心培养下,成绩突出,成为北京戏曲学校首批毕业生中的佼校者。之后,有幸拜梅兰芳先生为师,她就是众所周知的著名梅派传人之一李玉芙。
东北观众素来爱听花脸戏,但这年的这件事,还是使我感到意外。
那时,谢幕开始流行了,每每第一次谢幕,众演员都上;然后众人就都撤下,由马先生一人谢幕。有一次,《将相和》演完,谢一次幕后,我依旧随大家撤下。马先生连谢了两次幕,观众不走。后台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回事,还是马先生先明白过来,向我招手。我哪里好意思再上,可是越发热烈的掌声也表达出要求我上,我只得勉强又上台共同谢幕,观众才肯散去。当然啦,《将相和》中廉颇在戏中的分量不轻也是可以理解的。
九月下旬,我们已经贴出《四进士》的演出广告,而且票已全部售出,马先生应邀回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会演,必须立即回京,这场戏只得回了。
我没有跟着马先生回京。我考虑,少春正排《宋景诗》参加会演,而自已因病假没有参加排演,回去也只是观摩。另一方面,沈阳的同行们又热情挽留,想趁此和他们能多演几出戏。于是,我就留了下来,没想到热情的观众听说我不走,一再要求,只要这场(四进士)我能演顾读,就不退票。剧团一看这阵势,就由马盛龙代替乃师饰演宋士杰。随之,观众又要求看《华容道》。马先生在通常情况下,只演到借东风止戏。正好当地团里有位高韵亭能演关公,我就满足了观众的要求。
之后,我演的戏完全是以郝派的剧目做大轴,如《李七长亭》《打龙棚》《黄一刀》等,期间我还斗胆唱了一出铜锤戏《姚期》——我是唱架子花脸的,这出戏是郝老师教我用来吊嗓子的。在这儿过过戏瘾罢了。
这次东北演出在我的艺海生涯中,只当一段经组织批准、顺便挣点儿钱还修房欠账的经历而已。谁知后来却难以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