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5256字 图45幅 阅读12min（不含视频）上期结尾说到，泉州小矮人尚无史籍可查，但却有宋代实物可证。那么，这宋代实物究竟何物，本期先来揭晓东西塔须弥座的……闻名于世的泉州东西塔高耸入云，它既是中世纪泉州海外交通鼎盛时期社会空前繁荣的象征，也是中世纪欧亚大陆唯一的对偶仿木结构空心石塔。开元寺东西双塔是中国迄今为止最高、体量最大的一对楼阁式佛塔，是中国宋代石构建筑的巅峰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数百年来，东西塔一直是泉州古城独特的标志。（参见乡音文化133期）关于泉州东西塔，自上世纪20年来以来，中外学者研究的重点集中在东西塔的建筑结构、佛教内容等方面，东西塔须弥座束腰的佛传图浮雕（原有40方，现仅存38方），如“童子求偈”、“太子出游”等取材印度佛教的佛本生故事，亦是学者研究的对象。
佛本生故事 童子求偈（图源：宋元郎/摄）
佛本生故事 太子出游（图源：宋元郎/摄）
但凡来此游览的中外游客也只是欣赏雄伟壮丽东西塔，巧夺天工的仿木石结构和精美无比的佛像雕刻。西塔的孙行者和有髭男相观音更是人们争相一睹”芳容“的对象。西塔著名的雕像，左为孙行者，右为有髭男相观音。（图源：乡音文化）而位于东西双塔须弥座束腰的”负重侏儒“很不起眼也就很少有人关注。东塔和西塔的须弥座分别为8个角，每个转角都有1尊”负重侏儒“，高30厘米，以深浮雕技法雕刻而成，两塔共有16尊。他们有的穿无袖短衫，有的裤子滑在肚脐下，裸胸凸肚，耸肩拱背，如托重物，或单膝跪地，或双手撑膝，或歪头侧脑，或龇牙咧嘴，或憋气运力，或满脸苦相，每尊“侏儒”都作拼命卖力状，生怕有负重托。
东西塔的16尊”负重侏儒“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最生动的莫过于东塔、西塔须弥座都有的那尊吹哨的“侏儒”，他俩似乎就是“带头大哥”，就像拔河吹哨者那样，各自用哨声来指挥调动其他同伙同时出力。东西塔的这16尊”负重侏儒“比塔身上的人物浮雕和须弥座的佛传图浮雕更富有艺术魅力，是反映南宋泉州社会底层生存状态的现实主义作品。关于东西塔的“负重侏儒”，迄今并无相关的研究。有资料称，印度中央邦的桑奇大塔，塔上有一幅《阿育王礼佛》浮雕，画面上阿育王在宫女环绕间从象背上下来，准备去拜释迦牟尼窣堵坡，他把匍匐在地的侏儒当作踏阶，于是负重侏儒也就成为佛教建筑和造像艺术中常见的形象。开元寺东西塔几个版本的导游词亦从其说。事实并非如此：首先桑奇大塔大塔中心半球形的覆钵并无任何浮雕；其次，东塔门第3道横梁正面的《阿育王参拜佛陀伽耶精舍》浮雕亦无匍匐作阶的负重侏儒。
位于印度中央邦首府博帕尔附近的桑奇，有3座"窣堵波"（梵文stupa），是佛教诞生后最早出现的塔。这些塔始建于公元前三世纪孔雀王朝阿育王时期，完成于公元前一世纪。相传为埋藏佛陀的舍利之处，但迄今尚未发现舍利容器。其中以桑奇大塔（1号塔）最为著名，其雕刻几乎都集中在公元前1世纪晚期至公元1世纪初叶时安达罗（萨塔瓦哈纳）王朝时代所建的东、南、西、北四座砂石塔门。无论是浮雕还是圆雕，其雕刻工艺极为细致，人物刻画千姿百态，令人叹为观止，为印度早期佛教美术的精华。这四座塔门高约10米，由3道横梁和2根方柱以插标法构成，在横梁和方柱上布满了浮雕嵌板与半圆雕或圆雕构件。这些雕刻多半出自毗底萨的象牙雕刻匠师之手，由当地佛教徒捐赠。
值得注意的是，西塔门两个立柱柱头上分别是由四尊矮胖墩实的侏儒组成，他们头扎布巾，袒胸凸肚，双手托举横梁；他们或咬牙切齿，或张嘴吐气，使劲出力，憨态可掬。桑奇大塔西门的这8尊托举侏儒便是印度佛教美术史上最早出现的负重侏儒的形象。
印度桑奇大塔西塔门托举侏儒（图源：网络）
印度桑奇大塔西塔门托举侏儒（图源：网络）
印度桑奇大塔西塔门托举侏儒（图源：网络）
佛教历史上，从释迦牟尼入灭到公元一世纪的六百多年里，被称作无像时期。原始佛教具有强烈的无神论色彩，释迦牟尼本人也明确反对偶像崇拜。遵循印度早期佛教雕刻的惯例，在桑奇塔门的佛传故事浮雕中亦无佛陀本人的形象，而仅用菩提树、法轮、台座、足迹、窣堵波等象征符号代表佛陀及其一生的4件大事，即诞生、悟道、说法和涅槃。也就是说，桑奇大塔的塔门出现侏儒形象时，佛陀形象尚无问世。
印度早期佛教象征佛陀的脚印（图源：网络）
有趣的是，桑奇大塔的北门第二道横梁浮雕嵌板布满一群疑似侏儒的形象，他们与西门柱头的侏儒一样，扎着头巾，袒胸露乳，但胸前佩戴X形绶带，他们似乎正在激烈讨论，叽叽喳喳，煞是热闹。在桑奇塔门的这些侏儒形像问世的一个多世纪后，犍陀罗艺术塑造的佛陀形象才开始呈现在大众面前。1世纪末至2世纪中叶，随大乘佛教的流行，信徒崇拜佛像渐成风气，这一时期在佛教艺术史上被称为“佛像时期”。神性的释迦牟尼形象，大量出现在佛教雕塑和图画中，而为创造佛像作出最大贡献的就是犍陀罗艺术。在亚历山大东征后的数百年时间里，古希腊文明在印度西北、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地区十分繁盛，并继续向东传播，对汉传佛教艺术带来非常深远的影响。很有意思的是，2010年印度政府捐建的1：1比例的桑奇大塔在中国第一古刹的洛阳白马寺落成，以纪念1900多年前传教中国并在此寺译出中国首部汉译佛典《四十二章经》的印度高僧摄摩腾、竺法兰。白马寺始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公元68年），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兴建的第一座官办寺院，故白马寺被认为是中国佛教的发源地，乃中国佛教的释源祖庭。白马寺建立后，中国“僧院”便泛称为“寺”。而后数百年间，佛像艺术在中国大行其道，而犍陀罗佛像艺术逐渐被融合并消失在东方文化之中。不过在印度，源于希腊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在犍陀罗艺术的形象已演变成了佛陀身旁的侍卫。而大力神传到中国，则高度华化，面目全非。值得注意的是，犍陀罗佛像艺术中另一神力无比的希腊英雄阿特拉斯在印度寺庙里，成了柱子顶端的重物托举者，他的神力被视为建筑物长久伫立的坚定保证。阿特拉斯身材壮硕，绝非侏儒，但其负重神力的涵义也许成了晚些时候出现在中国佛教建筑中象征永固意义的大力神负重侏儒的缘由。犍陀罗佛像造型艺术一路传到中国，开始发生变异。中国三大石窟之首的龙门石窟正是其从北魏晚期至唐代（公元493～907年）期间华化过程。在中国，大力神的形象在汉传佛教中已经高度华化，但依然保留高大威武的形象及其佛教涵义。佛教建筑出现的侏儒形象应当也具有大力神的涵义，只不够两者担负的职责不同罢了。在麦积山石窟里 已经高度中国化的赫拉克勒斯（图源：网络）泉州东西塔唐末、五代为木塔，南宋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双塔同时遭火灾焚毁，后改为砖塔。绍定元年（1228年），西塔（仁寿塔）改建为石塔，历时十年，至嘉熙元年（1237年）完工。西塔建成后第二年，嘉熙二年（1237年），东塔（镇国塔）动工兴建，历时12年，淳祐九年（1249年）完工。东西塔改建石塔的前后，正处南宋中期，是泉州海外贸易最为发达之时，百业兴旺，社会繁荣，民间富裕，被世人称为“富州”“乐土”。⑴ 南宋理学家陈淳的“ 温陵市舶，连甍富饶”⑵，南宋地理学家王象之的“城内画坊八十，生齿无虑五十万”⑶以及诗人刘克庄“温陵大都会，朱门华屋，铀车宝马相望”⑷都是描述南宋这一时期刺桐城的繁华景象。泉人崇佛风靡一时，捐建佛塔一呼百应。
上图为西塔局部，下图为东塔局部。（图源：宋元郎/摄）其实，上期有分析说：北宋泉州市舶司设立之前（1087年），泉州海舶下南洋必须到广州市舶司"报关",泉州海商不能不染”广中富人， 多畜鬼奴“⑸之习，但当时泉州富人能畜“鬼奴”者并不多。到了南宋，刺桐城内富商畜养“鬼奴”渐成风气，而且畜养的“鬼奴”人数应比北宋多。这些长相独特的小矮人，“绝有力，可负数百斤……性淳不逃徙……色黒如墨，唇红齿白，髪鬈而黄，有牝牡（pìn mǔ，泛指与阴阳有关的如雌雄、男女等。）”⑹，他们或负重疾行，或码头搬运，或随船远洋，以备不时之需，“船忽发漏，既不可入治，令鬼奴持刀絮自外补之，鬼奴善游，入水不瞑。”⑺其愚忠可嘉，“托以管钥，谓其无亲属之恋也。”⑻矮小墩实、力大无比、敦厚诚实，忠心耿耿，正是这些与众不同之处，又符合永固佛塔的涵义，泉州小矮人成为建造双塔石匠们塑造负塔侏儒形象的原型。东西塔负塔侏儒造型独特。首先，他们不扎头巾，胸前亦无佩戴X形绶带，因此他们的原型并非是印度桑奇大塔塔门上的侏儒形象；其次，他们个头矮小，其原型也不是后来印度寺庙出现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或负重大力神阿特拉斯的形象；再者，东西塔负塔侏儒面目和善，其原型更不像是龙门石窟那尊擎起金刚的侏儒力神凶神恶煞之模样。
佛教八部众之一的“夜叉”，是梵文的音译，意译为“能啖鬼”、“捷疾鬼”、“勇健”、“轻捷”等。在佛教中，北方毗沙门天王即率领夜叉八大将，护众生界。夜叉对人类持友善态度，因而被称为“真诚者”。其形象有时被描述为腹部下垂的侏儒，代表着一种固守的神力。因此，佛教美术史上的负重侏儒可能还赋予“夜叉”的涵义，但是其形象和造型并没有像佛像造型有严格的样式。早于东西塔负重侏儒数十年的山西洪洞大槐树的金代(1200年)石经幢的负重侏儒身披盔甲就是明证。
佛陀最早的形象是犍陀罗艺术家以古希腊太阳神阿波罗神像为原型而塑造，早期犍陀罗佛像原型几乎是来自古希腊神像，其特征是面容呈椭圆形，眉目端庄，鼻梁高而长，头发呈波浪形并有顶髻，身披希腊式大褂，衣褶多由左肩下垂。
犍陀罗早期佛像（图源：网络）
那么，为什么说东西塔的负塔侏儒形象的原型是泉州小矮人呢？这是与世界上最早的小矮黑人画像对比后的结论。1590年西班牙人博克瑟（Boxer ）来到菲律宾，开始写作和手绘菲律宾以及东南亚各地的风俗人情，著有图文并茂的《博克瑟古抄本》（Boxer codex），亦称《马尼拉手记》（Manila Manuscript）。1595年，Boxer 遇上这些不知名的小矮黑人，便画下了“阿埃塔猎人”的模样，并用Negrillo （非洲小黑人）来形容，而实际上更确切的应当是Negrito（小矮黑人）。菲律宾也有一个Negros省，汉译称“黑人省”。
世界上最早的菲律宾阿埃塔人画像（图源：菲律宾曾先生提供）从16世纪西班牙人Boxer所描绘的菲律宾最早原住民阿埃塔人的形象可以看出，其个头矮小，卷曲头发，浓眉大眼，赤裸上身，腹部下垂，耳环臂箍等特征大都体现在东西塔负重塔侏儒的造型上，只不够多了些艺术夸张的成分而已。
西塔负重侏儒（图：成冬冬/摄）
东塔负重侏儒（图源：戴坤沛/摄）
乡音175期追踪⑥分析认为：泉州小矮人来自菲律宾最早的原住民阿埃塔人（Aeta）。由此可以推断：东西塔的负重侏儒造象的原型来自泉州小矮人，而且其造型之独特、形态之生动、雕刻之精湛、保存之完美在现存宋代汉地佛教建筑中没有之一。 很有意思的是，能够为以上观点提供佐证则是另一座南宋佛塔，其塔身上刻画一组表现泉州小矮人辛勤劳作状态的浮雕，令人称绝。那么，这座佛塔位于何方，小矮人劳作画面又是如何呈现？全国成千上万座佛塔、经幢就没有如同泉州东西塔负重侏儒模样的吗？各位看官，欲知详情，请看下期分解。
⑴宋 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68《胡惋知泉州制》
⑵宋 陈淳《北溪大全集》卷47
⑶宋 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30《泉州》
⑷宋 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154
⑸⑹⑺宋 朱彧《萍洲可谈》卷2
⑻宋 赵汝适《诸蕃志》
（以上观点不代表本公众号立场）
了解订购新书 双击以下蓝字
《天下之货仓》九州出版社新书推介｜乡音特辑｜145期【原创】
北京泉籍学者
（1978年全国文科“高考状元”）
推荐《天下之货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