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画舫录》、《吴门画舫录》、《秦淮画舫录》

​《扬州画舫录》作为扬州文化的一个坐标,问世于乾隆六十年。付梓后,很快风行,不久模仿之作纷纷出现。最有名的,要数西溪山人的《吴门画舫录》、个中生的《吴门画舫续录》、捧花生的《秦淮画舫录》和《画舫余谭》。

  虽然几种《画舫录》让人看到了明清时代,南京、苏州、扬州三地相似的风月繁华,但就文化价值、实际成就和客观影响来看,《扬州画舫录》与其余皆有天壤之别。

  与其他狭义的画舫不同,《扬州画舫录》描绘的是一个广义的画舫,通过对帝王、官僚、文士、平民、倡优、工匠、乞丐、园林、街巷、琴棋、书画、武林、医家等众生态的记录,将一座城市的风情文化定格成了一个最鲜活的历史样本。当今盛世,谁又能为新时代的“扬州画舫”续上一卷新篇章呢?

  乾隆年间,一个名叫李斗的扬州书生花费三十年光阴,孜孜不倦地记录自己的亲见亲闻,结果积字二十万,成书十八卷。《扬州画舫录》不但成了扬州繁华之信史,也使得作者名垂青史。

  《扬州画舫录》作为扬州文化的一个坐标,问世于乾隆六十年(1795)。这一年意味着康乾盛世的终结,也意味着扬州繁华的终结。书付梓后,很快风行,不久模仿之作就出现了。最有名的,要数西溪山人的《吴门画舫录》、个中生的《吴门画舫续录》、捧花生的《秦淮画舫录》和《画舫余谭》。

  【吴门画舫录】 苏州歌姬实录

  西溪山人的《吴门画舫录》,不分卷,书前有沈廷炤、郭麐、吴锡麒、汪廷楷、彭兆荪五篇序言。有两篇序言标明的时间为嘉庆乙丑和丙寅,也即1805年和1806年。这距离《扬州画舫录》的刊布大约十年。

  吴门是苏州的别名,故书中所记都是苏州故事。《吴门画舫录》记载倡伎数十人,或详或略,或长或短,述其姓名、容貌、技艺、逸事。作者虽然优游于花丛,但文字并不邪淫。如对书中第一人杜凝馥这样写道:“杜凝馥,字宛兰,行三,居下塘。柔情绰态,一时有牡丹之目。性爱兰,碧箔银床,香盈一室,既对美人,复挹骚客,过者往往流连忘返。”非但不涉情色,相反对那些被迫堕入平康的女性抱有深切的同情。如记歌姬钱梦兰有个凶恶的丈夫,“少不悦则当头棒喝,不顾 月缺花残,甚至温柔乡里,锥刺横施,玉藕弯中,刀痂不绝”。梦兰在“珠啼玉泣,困苦终宵”的境况之下依然梳妆接客,故作者叹道:“吁,可慨也!”

  《吴门画舫录》着眼于青楼中人,但因都是作者亲见,故在存史上也不无价值。如有个马如兰,曾与著名诗人袁枚交往:“马如兰,少鉴赏于随园老人,名籍甚。”还有个憨园,与著名文学作品《浮生六记》有关:“潘冷香,居城中。友人竹士为余言,姬貌昳丽,解吟咏,有《柳絮诗》绝工。其二女,长憨园,次文园,喜翰墨,亦院中矫矫。”《浮生六记》中说,芸娘曾想给沈复纳妾,“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于是前去,“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者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沈复夫妇十分满意憨园,但因后来发生变故,事未成功。想不到这位憨园,竟在《吴门画舫录》中有载。另据《虎阜志》,曾记“乌程女子潘冷香,其夫幕游,久客不归,冷香郁郁,惟以诗词自遣。乾隆戊申,来寓下塘,有《柳絮词》四首,传诵吴中,一时名士,皆有和作”。因为此志成书略早,憨园、文园尚未长成,所以仅记了潘冷香。《浮生六记》虽是小说,其真实性由此亦可窥豹一斑。只是憨园其母姓潘,《浮生六记》误记为姓温了。

  《吴门画舫录》也有涉及扬州的地方,如记崔秀英系来自维扬:“崔秀英,一名漱英,行二,居山塘彩云弄。丰肌弱骨,雅度翩跹,净洗铅华,见者不疑其平康人也。慕寂静,寡酬应。尝买舟游西子湖,登鹫岭,步苏堤,抚西泠松柏,吊小青墓,飘飘有出尘之想……喜拨弦,一歌小调,喉珠一串,不数燕赵佳人,盖是曲以北地胜,姬来自维扬,得擅其妙。”又记花鼓戏艺人陈桐香曾到过扬州:“陈桐香,字璧月,行三,浙之姚江人。微眺含睇,蛾眉连蜷,裙下双趺,尤为罕俪。工演剧,非昆非弋,俗谓花鼓戏者是……姬少倾心于梁溪某公子,有终焉之志。将之邗江,公子填词赠别云:'阿娘知道嫁东风,挈儿也作飘零絮。’盖时姬尚十五待字女也。”

  据说有些歌姬听说作者撰写此书,主动请作者把自己写进书里的:“郑默琴,字韵梧,少字良家,及笄而父悔之,其人鄙弃不复争。乡里鉴于前车,无问名者。父母相继卒,旋为匪人卖,遂入籍。居恒怏怏,不屑作倚门伎俩。欲择人事,而物色风尘,蹉跎未偶者数年矣。闻余辑《画舫录》,介客述梗概,属书之。”

  《吴门画舫录》成书后七八年,又有个中生作《吴门画舫续录》,分为内编、外编、纪事三卷。其自序时间在嘉庆癸酉,也即1813年。据作者说,他写此书只是想为苏州歌姬做点拾遗补缺的事情。就补录人物而言,《吴门画舫续录》的确做到了。而且正因为要补《吴门画舫录》之缺,所以此书收录的范围更广。譬如,《吴门画舫录》只记了一个扬州人崔秀英,《吴门画舫续录》则记了三个扬州人,为我们今天了解当年扬苏之间的交流,提供了难得的材料。

  当年旅苏的扬州美人中,第一个是豪侠好义的王兰珍:“王兰珍,行大,维扬人,今居下塘袁家弄。丰姿艳逸。词气倜傥,有豪侠好

  义之风。余初晤时,即语余以人情之儇薄,随举一二事,意跃跃不平,见于眉睫,其冷眼热心人哉。”其次是长于酬应的卞爱珠:“卞爱珠,字琴霞,维扬人,今寓水潭头琴香旧居。姿貌中人,长于酬应,谈言爽利,无娇慵态。能持家,御下颇严肃。”最后是善解人意的田小莲:“田小莲,行二,维扬人,向与卞琴霞同寓礼拜寺前。媠服侻装,献酬应对,靡不中节。而浅笑低颦,百端交集,意灵犀一点,通澈人寰。”可见当时扬州歌姬在苏州的风采。

  书中又多记擅长昆曲者,如潘素珍“豪于饮,工昆曲”;徐小娥“昆曲能联净旦于数阕,各极其妙”;孔蓉仙“幼读书,能通字义,昆曲与姊相伯仲”。书中写有的苏州歌姬曾经“学曲于邗江”,“游江淮间工小曲”,可以看成是扬苏文化交流的实证。至于有一位苏州风尘女子高玉英,爱读《红楼梦》,常常与人论难“真假”二字,给人的印象也很深。

  最有意义的是,书中谈到清中叶后期苏州雅部的没落和花部的兴起。起初,“未开宴时,先唱昆曲一二出,合以丝竹鼓板,五音和协,豪迈者令人吐气扬眉,凄婉者亦足魂销魄荡……今则略唱昆曲,随继以【马头调】、【倒扳桨】诸小曲,且以此为格外殷勤,醉客断不能少,听者亦每乐而忘返。虽繁弦急管,靡靡动人,而风斯下矣。”即使在昆曲的故乡,昆曲的地位也不得不让位于【马头调】、【倒扳桨】诸小曲了,这也是社会风气使然。

  【秦淮画舫录】 南京青楼画卷

  捧花生的《秦淮画舫录》,成书于《吴门画舫录》稍后的嘉庆二十二年(1817)。此书所写,乃是南京秦淮河一带的风月佳话。书前有杨文荪、汪度、陈云楷及作者捧花生写的四篇序言,书后有马功仪、长海两跋。

  《秦淮画舫录》共分上下两卷,卷上为“记丽”,卷下为“征题”。书中所记皆为秦淮倡优,其中也不乏特立独行之辈。如有一位丽人叫金袖珠,和苏州的高玉英一样,“嗜读《红楼梦》,至废寝食,《海棠》、《柳絮》诸诗,皆一一背诵如流”。作者认为这种女子不是《红楼梦》的会心人,就是《红楼梦》的个中人。书中又记载了一些善于唱昆曲的丽人,如纪招龄“心绝慧悟,无论新声旧谱,才一按拍,如银瓶泻水,使人听之忘倦”;陆绮琴“其父本梨园老教习,探亲过白门,遂家焉,绮琴早按宫商,妙娴丝竹”。此外,杨龙和润香都以音律见称,又各自带领戏班一部,一个叫四松堂,一个叫九松堂。当时人有诗云:“别有雌雄谁辨得?四松堂与九松堂。”

  《秦淮画舫录》虽着眼于脂粉,语言也相当雅驯。如一开头写金袖珠:“袖珠,行一,姓金氏,茂苑人。早乃伶仃,依外家以居。娴静不多言,余评为花中水仙,殆非过誉。装束甫毕,即摊卷相对。而修眉惨绿,恒觉楚楚可怜,盖促迫尚无嘉耦也。”语气之间,并无猥亵之意。

  书中写到不少来自扬州府的妙龄女子,如娴于丝竹的陆绮琴:“陆绮琴,名桐,以字行,泰州人。所居春波楼,在丁官营内。其父本梨园老教习,探亲过白门,遂家焉。绮琴早按宫商,妙娴丝竹。”擅长歌吹的陆朝霞:“朝霞为绮琴女弟,蛾眉曼睩,纤弱如也。尝买画舫,邀蕖宾、邺楼,载游桐湾桃渡间。朝霞拨四条弦,歌簉弄数阕,蕖宾复倚洞箫和之。东船西舫,莫不停桡悄听,艺也而进乎神矣。”被迫卖艺的文心:“文心,字馨玉,生长绿杨城郭,年约十八九。本良家妾,荡子行不归,逾三年。先其父母来吾乡,投其戚某,戚又转徙他郡,不得已遂赁水榭,结凤窝焉。”工唱小调的蒋玉珍:“玉珍,蒋九女也,号袭香,同居文心家。丰姿濯濯,向人瓠犀一露,百媚俱生。性尤灵敏,工小调。近有新腔号《三十六心》者,当筵一奏,令人魂魄飞越。”雅淡脱俗的王岫云:“王岫云,字小燕,行二。母家本姓李,邗江人王氏妇也。邺楼颜所居曰剪波楼,在丁官营口。纤腰微步,罗袜生尘,略无教坊习气。便捷善酬对,座客微论雅俗,口谭手画,莫不各如其意。素性雅澹,不以势位易其志。”波俏俊逸的顾爱子:“爱子,姓顾氏,扬州人。本佐冯乙官家,无何买屋手帕巷,自立门户。年二十余,波俏有佚致。”丰腴笃实的张宝苓:“张宝苓,字韵仙,本邑人,或云邗江人。住贡院前吴蔻香故宅。年十九,面圆而腴,星眸四射。余初与姬晤,叩其姓字年齿,殷殷作答,甚觉笃实可亲。”红颜薄命的徐桂龄:“徐桂龄,字凤珍,行四,后又号月仙,扬之宝应人。寓板桥侧。余初见子鸳赠姬作,因悉其美而且才。因循未得晤,嗣将同子鸳往访之,乃姬已先一月为山下土。”最可怜的是为爱殉情的扬州姑娘张喜子:“张喜子,扬州人。先居钓鱼巷,所谓欢喜团者也。后住水关西去石婆婆巷中。年约二十二三,鬓发如云,丰神骀荡。”喜子后来爱上一个漆工,却因不能结合而自杀殉情。

  《秦淮画舫录》问世次年,作者又作《画舫余谭》。书中对于当时秦淮游船上盛唱昆曲和其他曲艺的倡优,多有着墨。秦淮河的昆曲,以画舫清唱为多,称为“清音小部”,但也不限于清唱,还能登场演出大戏。秦淮河房中的正规演出,据《画舫余谭》说:“顾双凤之《规奴》,张素兰之《南浦》,金太平之《思凡》,解素音之《佳期》,雏鬟演剧,播誉一时。”均是一般人不大注意的史料。

  三种《画舫录》,平心论短长

  一般认为,《吴门画舫录》、《吴门画舫续录》、《秦淮画舫录》与《画舫余谈》均学步于《扬州画舫录》。它们关注清中期的文人冶游韵事,将笔墨集中于青楼倡伎身上,同时也反映了江南一带的城市面貌、风土人情,是研究清代江南文化的重要材料。除了这些书以外,受到《扬州画舫录》影响的还有《清嘉录》、《桐桥倚棹录》一类笔记。

  《扬州画舫录》应该说是一部奇书,奇就奇在它的目光不仅着眼于主流社会、上流社会、精英社会,其视野几乎遍及一座城市的上上下下各个阶层。举凡帝王、官僚、文士、平民、倡优、工匠、乞丐、园林、街巷、琴棋、书画、武林、医家,莫不在书中各得其所。因此我认为,《扬州画舫录》是一部真正的平民文化史,作者的历史眼光其实相当的前卫。

  而《吴门画舫录》、《秦淮画舫录》等书虽说是追随《扬州画舫录》而作,但实际成就和客观影响皆有天壤之别。《扬州画舫录》的宗旨,如作者自序所言:“尝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上之贤士大夫流风余韵,下之琐细猥亵之事,诙谐俚俗之谈,皆登而记之……凡志书所详别无异闻者概不载入,或事有可录而闻见有未及者,遗漏之讥亦所不免。”就是说,李斗写作的目的是实录整个社会情态,绝非限于风月一隅。《吴门画舫录》、《秦淮画舫录》只是在关心风月这一点上与《扬州画舫录》相似,整个视野无法与《扬州画舫录》相比。

  《吴门画舫录》作者自序说:“吴门为东南一大都会,俗尚豪华,宾游络绎。宴客者多买棹虎邱,画舫笙歌,四时不绝。垂杨曲巷,绮阁深藏。银烛留髡,金觞劝客。遂得经过赵李,省识春风,或赏其色艺,或记彼新闻,或伤翠黛之漂沦,或作浪游之冰鉴,得小传一卷。”明确地自白,他写的就是“画舫笙歌”而已。在《吴门画舫录》的序言中,沈廷炤将其比为“张氏妆楼之记,陆家小名之录”,郭麐将其看作“烟花南部之录,胭脂北里之记”,吴锡麒则认为“此梅鼎祚《青泥莲花记》、余怀《板桥杂记》之续也”。直言之,《吴门画舫录》是一本专记苏州青楼生涯的书。《吴门画舫录》之画舫,乃是狭义的画舫,即夹伎游艇。

  《吴门画舫续录》作者自序说:“西溪山人《吴门画舫录》成于癸亥甲子间,一时茂苑名花,皆为传其丰致,写其性情,直擅黄徐妙手……录中诸人,迄今不及十载,存者仅止二三,而群芳之争向春风,其秀出一时者,又踵相接也。余叹红颜之莫驻,悲彦会之靡常,爰续是编,藉资谈助。”可知他写书的目的,是想为《吴门画舫录》做点拾遗补缺工作。因而《吴门画舫续录》之画舫,仍是狭义的画舫。

  《秦淮画舫录》作者自序说:“游秦淮者,必资画舫,在六朝时已然,今更益其华靡。颇黎之镫,水晶之琖,往来如织,照耀逾于白昼。两岸珠帘印水,画栋飞云。衣香水香,鼓棹而过者,罔不目迷心醉。因成于画舫之游,即题曰《秦淮画舫录》。”由此看来,《秦淮画舫录》之画舫依旧是指狭义的画舫(游艇),和《扬州画舫录》的画舫是指广义的画舫(整座城市)含意完全不同。

  在明清时代,南京、苏州、扬州三地的风月繁华确有相似之处,因此清代的几种《画舫录》只出现于这三座城市,绝非偶然。杨文荪《秦淮画舫录序》说:“山塘绿水,酒地花天,烟月红桥,争船箫局。大江南北,述冶游者,无不哆口繁华,醉心佳丽矣……此捧花生《画舫录》所由昉也。”山塘绿水指苏州,烟月红桥指扬州,加上南京的秦淮画舫,正好鼎足而三。周铭鼎《题秦淮画舫录》诗云:“山塘烟柳扬州月,何似湖名唤莫愁。”自注道:“吴门、扬州俱有《画舫录》。”可见清人已将扬、苏、宁三种《画舫录》相提并论。实际上,他们也承认扬州的影响最大,如江安《题秦淮画舫录》云:“一晌扬州残梦觉,累人懊恼赚人痴。”应该说,如果没有李斗的书,就不会有吴门、秦淮二书出现。

  比照几种《画舫录》,眼光最接近于《扬州画舫录》的唯有《吴门画舫续录》。它除了记载倡伎人物,也记风情掌故,如说苏州风尘女子有三绝:“周筱玉之琴,陈映华之酒,戈镜珠之琵琶,可称三绝。若孔琴香之妙语解纷,程默琴之脉理风鉴,皆不意于风尘中遇之。”又记苏州船娘的装束变化:“时世妆大约十年一变。余弱冠时,见船娘新兴缓鬓高髻,鬓如张两翼,髻则叠发高盘,翘前后股,簪插中间,俗呼元宝头,意仿古之芙蓉髻。后改为平二股,直叠三股,盘于髻心之上,簪压下股,上关金银针,意仿古之四起髻。今又改为平三套,平盘三股于髻心之外,意仿古之灵蛇髻也。鬓则素尚松缓,若轻云笼月然。”可惜这类有价值的社会生活史料在书中并不多。

  三种《画舫录》,只有《扬州画舫录》署作者真实姓名李斗,《吴门画舫录》作者西溪山人、《吴门画舫续录》作者个中生无考。《秦淮画舫录》作者捧花生,据考本名车持谦,江宁府上元县人,字子尊,号秋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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