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算日月,辨析春秋:《春秋长历二种》出版
《春秋长历二种》,包括晋代杜预所撰《春秋长历》和清代陈厚耀所撰《春秋长历》。杜预参照《乾度历》等古历,推算、编订春秋二百四十馀年甲子、朔闰和日月食,编成《春秋长历》一书,对后世春秋学、历法研究乃至中国天文史研究均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清代学者陈厚耀精研历学,对杜预《长历》加以续补,主要从历证、古历、历编、历存四个方面加以推阐,补杜历之阙佚,正杜历之讹误,是清代春秋历法研究的重要成果。现将二书整理合刊,以明春秋历法研究的渊源流变。二书配合使用,对研读《春秋》极有裨益。以下系《春秋长历二种》整理前言(节选)。
《史记·孔子世家》云夫子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纬书《春秋说》云:“孔子作《春秋》,九月而书成,以授游、夏之徒,游、夏之徒不能改一字。”是夫子作《春秋》,当时已有写定之本。惟今日所见三《传》之《经》,实非夫子定本,乃汉以后人所记,口耳相传,书写不一。以月日为例,庄公三十二年《左氏经》“十月己未,子般卒”,己未,《公》、《榖》二家《经》作“乙未”。闵公二年《经》“八月辛丑,公薨”,辛丑,今各本皆同,然据唐陆淳《春秋集传纂例》,知陆氏所见《公羊经》作辛酉。僖公九年《经》“甲子,晋侯佹诸卒”,甲子,《公羊经》作甲戌。昭公二十五年《经》“九月己亥,公孙于齐”,己亥,《榖梁经》作“乙亥”。哀公四年《经》“二月庚戌,盜弒蔡侯申”,二月,《公羊经》作三月。此类异文,不暇屡举。欲辨其间异同,则不得不求诸春秋历表;欲求春秋历表,则须精研《经》《传》以及历术。然自来兼精经学与历学者寡,或但求合天,而疏于考古;或但据《经》《传》,而乖于历理。是以今日读者于三家《经》之历日异同,多不能定其去取。斯篇所收《春秋长历》二种,一为晋杜预所撰,一为清陈厚耀所撰。杜氏《长历》,主据《经》《传》,时有不合历理者。陈氏《长历》,则为补正杜《历》而作,读者借此既可知杜《历》之得失,又可知陈氏编排之法。两书合观,不但二氏编排历表之异同略可窥见,且于三《传》历日之异同,或有所裁择焉。
壹
杜预,字元凯,京兆杜陵人。事迹见《晋书》本传。预博学多通,明于兴废之道。本传谓其灭吴之后,从容无事,乃耽思经籍,为《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又参考众家谱第,谓之《释例》。又作《盟会图》、《春秋长历》,备成一家之学。似谓《集解》与《长历》为二书,然据《四库提要》所论,《长历》乃《释例》中之一篇,非别为一书也。
杜预像
杜预自言其编排《长历》之法:“时之违谬,则《经》《传》有验。学者固当曲循《经》《传》月日、日食以考晦朔也。”可知杜氏设置闰月与连大月,乃以《经》《传》月日为准,不从古历术推算。若据《四分》术,闰月之年有定,连大月之设亦有一定,但《四分》术所推朔闰,时与《春秋经传》不合。如依《周历》推算,隐公十年有闰,《长历》却于隐九年置闰,缘隐九年有十一月甲寅之文,且隐十年月日记载也与闰九年者相合,是以杜氏置闰在九年,不在十年。又如隐公十一年十月、十一月为连大月,去前连大月凡十七月;桓公二年二月、三月连大月,去前亦十七月。依《四分历》法,桓公三年连大月当去前十五月,即桓公三年五月、六月为连大月,但因此年七月壬辰朔日食,故《长历》于七月、八月设为连大月。诸如此类,是杜预曲循《经》《传》推排历表之证。由于《经》《传》历日有非历理可解者,如襄公二十一年九月、十月频月而食,襄二十四年七月、八月频月而食,故《长历》编排也不全依历理。后来者讥弹杜《历》违于历理,实非杜氏之本意。
《长历》虽然曲循《经》《传》月日,而与历理相违,但杜氏考证之功却不可没。襄公九年《传》云“闰月戊寅”,《长历》虽于年末书“《传》闰月”三字,意谓据《传》置闰,但不书朔日甲乙,实以为《传》文有误。杜氏论云:
参校上下,此年不得有闰月,戊寅乃是十二月二十日也。思惟古《传》文必言“癸亥,门其三门,门五日”,戊寅,相去十六日,癸亥,门其三门,门各五日,为十五日,明日戊寅,济于阴阪,于敘事及历皆合。然则,“五”字上与“门”合为“闰”,后学者自然转“日”为“月”也。《传》曰:“晋人不得志于郑,以诸侯复伐之。十二月癸亥,门其三门。”门则向所伐鄟门、师之梁及北门也。晋人三番四军,以三番为待楚之备,一番进攻,欲以苦郑而来楚也。五日一移,楚不来,故侵掠而还。殆必如此,不然,则二字误。
此段考证文字可谓精见卓识,“闰月”为“门五日”之误,足为定谳。杜氏既云“参校上下,此年不得有闰月”,今试为补释如下。
其一,上《经》书十二月癸亥,此书“闰月戊寅”,若此年闰十二月,则闰月之朔日当在甲子至戊寅之间。如此,明年襄十年二月朔日当在癸亥至丁丑间,四月朔日当在壬戌至丙子间,即使中有连大月,仅一日之差(案两月凡五十九日,或六十日),然十年《传》文有四月戊午,以朔日壬戌至丙子间衡之,皆不合。
其二,四月朔日既在壬戌至丙子间,则五月朔日当在壬辰至丙午间,《传》有五月庚寅之文,也与之不合。
其三,据闰月之朔在甲子至戊寅间,可上推襄九年十一月朔日在乙丑至己卯间,九月朔则在丙寅至庚辰间,七月朔日在丁卯至辛巳间,五月朔在戊辰至壬午间。经有五月辛酉、八月癸未,皆不合。
有此三证,知杜氏云此年无闰者,正参校《经》《传》前后历日而得。孔颖达《正义》尝引卫冀隆难杜云:“案昭二十年朔旦冬至,其年云'闰月戊辰,杀宣姜’。又二十二年云'闰月,取前城’,并不应有闰,而《传》称闰,是史之错失,不必皆在应闰之限,杜岂得云此年不得有闰,而改为门五日也?若然,闰月杀宣姜,闰月取前城,皆为门五日乎?”卫氏之意,若“闰月”可改为“门五日”,则昭公二十年《传》“闰月,杀宣姜”,昭二十二年《传》“闰月,取前城”,皆可改闰月为“门五日”欤?卫氏所难,乃专据杜氏形讹之说而发,未及杜氏参校历日之法,故不得杜氏本旨。举此一隅,明杜氏推排历表,固主据《经》《传》历日,亦未尝不知章蔀之大例也,虽然闰法、连大月之设有所迁就。然其用心精细,实足为学者洽闻殚见之助。
贰
陈厚耀,字泗源,号曙峰,江苏泰州人,康熙四十五年丙戌进士,尝从学于梅文鼎,精通历算,事迹略见于《清史列传》等。陈氏有《礼记分类》、《左传分类》、《春秋战国异辞》等书。据江藩《汉学师承记》所言,陈氏《春秋长历》乃《左传分类》之一门。今考《长历》一书,分为四类,一曰历证,引证史籍论历之文以备参考。二曰古历,据僖公五年《传》云“正月辛亥朔,日南至”,上推七十六年,即以惠公三十八年(前七三一)为近历元。先列算法,后附历表,而鲁十二公之年入第几章第几年,遂一目了然。三曰历编,先出杜预《长历》,后附《经》《传》历日以证杜《历》之得失。四曰历存,定隐正建丑,较杜《历》退二月,并重新修订历表,止于僖公五年。
《皇清经解续编》本《春秋长历》
以上四类,以《古历》、《历编》二类最能彰显陈氏之历学,兹分别述之。
其一、关于古历法。陈氏先列古历法,后附历表。古历法:古法十九年为一章,至、朔分齐。四章为一蔀,复得朔旦冬至。二十蔀为一纪,则日之干支复其初。三纪为一元,则年月日之干支皆复其初,是为历元。解曰:古历十九年为一章,自章首算起,历十九年,朔日与冬至日之馀分齐同。历七十六年一蔀,不但至朔分齐,且无馀分,故云朔旦冬至。历二十蔀一纪,不但复得朔旦冬至,且日名相同。历三纪为一元,则不但日名相同,年名亦同。
其二,关于历编。杜氏《长历》为《春秋释例》之一篇,然明代以来,《释例》已无完书,陈氏所言杜氏《长历》者,盖自《左传注疏》及《春秋属辞》等书中辑出。今观其所辑,与杜氏原本多有出入。乾隆间《四库》馆臣自《永乐大典》中辑出杜氏《长历》,与陈氏所辑相较,异同可见。
总结陈氏辑本与文渊阁本异同之例,一则可见陈氏立说与杜《历》不合,二则可见陈氏于历学深造自得。如陈氏论庄公二十年历表云:
按杜氏历自庄十七年闰六月,至庄二十四年始闰七月,凡相去八十五月,不应闰法疎阔如此。今推勘上下日月,其十九年六月内有庚申,是已。而下年之五月则无辛酉,七月则无戊辰,至二十二年月日皆不合,以是知年前失一闰也。意杜《历》传本失之,今于此年补一闰,则皆合矣。
杜《历》庄二十年本有闰十二月,今陈氏所辑本无闰,而补闰于二十年末,正与杜《历》原本暗合。又论文公八年《长历》云:“杜氏《历》是年闰七月,以推下八月之戊申、十月之壬午、乙酉、丙戌及明年正月之己酉、乙丑、二月之辛丑、三月之甲戌、九月之癸酉,皆不合。若移置明年七月闰,则上下皆合矣。”今验以杜《历》原本,文公九年正闰九月。于此二证,足可窥探陈氏历学之造诣。昔顾栋高撰《春秋大事表》,尝言“闻泰兴曙峰陈先生有书六卷,屡邮书求其令嗣而不获”,虽不知顾氏“不获”之故,但陈氏辑本非为定本,其中舛谬,自家知之最深,其子不愿示人,或为亲者讳隐欤?
杜预《春秋长历》,乃乾隆间《四库》馆臣自《永乐大典》中辑出,间附考证。嘉庆七年,孙星衍刻入《岱南阁丛书》中。据孙《序》云:“《春秋释例》三十篇,并刘蕡《序》存《永乐大典》中,国朝《四库书》据孔氏《左传正义》增订为十五卷,以符《隋》《经籍志》旧数。内府秘书,学者或未窥见,因与庄大令述祖商付梨版,以广流传。”则孙刻本实祖文渊阁本,可知也。故此番点校,以孙氏《岱南阁丛书》本为底本,校以台北商务印书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简称文渊阁本),并参钟谦钧《古经解汇函》本(钟本乃据孙本重刊)。陈厚耀《春秋长历》,则据《皇清经解续编》本,校以文渊阁本。今于此粗解陈氏算法,或可为读是书者之一助。然学识浅陋,错谬难免,恳请读者不吝教正。
霞浦郜积意谨识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