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味道 (全)

三叔从老家来,大筐小篮的,堆了一地。刚磨的玉米面,新收的地瓜、花生,还有从村外地里拔的野菜。

三叔说,老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好在这些都是自己地里出的,吃着放心。三叔说,三婶要我们有时间就回老家看看,三婶给我们做爱吃的小豆腐。

我一边答应,一边归拢着东西,在一个布做的袋子里,竟然有几个硬面火烧,虽然凉了,但那股特有的甜香一下子就吊起了我的胃口。我掰下一块,填到嘴里,很起劲地嚼着。三叔笑了,说,还和以前一样,就爱吃这些个。

是啊,还是忘不了以前的老味道,尽管走了很远,走了很久,可那些乡里味道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生生地被唤醒,搅得自己久久不能平静。

乡里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

一、土炉火烧

黄土和泥,夯实,中间留出炉道,下面插上手指粗的炉条,炉口边抹平,呈一平台,炉口上扣上一面又大又厚的铁鏊子,上下两层,打火烧的土炉就成型了。等到炉面渐渐干燥,再在炉膛里加小火慢慢烧,几天下来,土炉就可以用了。

打火烧的面是当年的麦子面,面在大盆里和好,再放到案板上用杠子压。杠子的一头套在墙边一根立柱上,另一头伸过案板,人抓着,使劲压在面上,面越压越柔软,再加上面粉,再压,一直到把面里的水分差不多压出来,面变得又硬又均匀,就可以做火烧了。

压面是力气活,通常是年轻人干,年轻人学手艺,不出力是不行的。通常是外面北风呼呼,炉屋里焰火熊熊,额头上冒着热气,炉上火烧飘香,一派热腾腾的景象。

压好的面搓成胳膊粗的面条,用一尺长的板刀“啪啪”几下,切成大小均匀的面剂子,落手快,节奏匀,毫不拖泥带水。师傅系着有些看不清颜色的围裙,把面剂子握在手里,两手配合,上下交替,揉、捏、团、拍……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后做成粗瓷碗口大的圆圆的面饼,再用花模压上去,力气不能大,也不能小,大了,压扁了,小了,图案不清。一个火烧坯就做好了。师傅的手法很快,案板上的面很快就成了印有精美图案的火烧了。

这时候,炉火烧的旺旺的,蓝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铁鏊子底,鏊子已经烧热了。师傅用一块手掌宽的薄木片,把做好的火烧坯子挑到鏊子上,正面、反面烙,待到表面烙硬了,再把它挑到鏊子底下炉口边的平台上,慢慢地烤。师傅一手拿着木板,一手扶着火烧,左旋右转,像在跳没有节拍的舞。

当焦黄的火烧出炉时,炉屋里就弥漫着特有的焦香的味道了。

火烧外面焦脆里面柔软,脆的香,软的也香。吃时要趁热,拿在手里,烫的左手换到右手,再用嘴吹吹,咬一口,香里带甜,越嚼越香。

经常是中午时分,街上就会传来“换火烧——来”“拿麦子来——换火烧——”的声音,腔调拖得长长的,唱戏一样。用不了几声,就会把一群吱吱呀呀的小孩子喊拢了来,然后就有奶奶迈着小脚,端着一个大瓢,装着夏天里拾来的麦穗打出的麦子,一步一颤地开了门,喊一声:“这边来!”

那时候的人纯朴,火烧的分量足,烙的成色好,味道多久都忘不了。不像现在,虽然还有人打着祖传手艺加工火烧,但省了很多的工序,火烧早就没有以前的味道了。

心纯,做出的东西味儿纯。

二、小豆腐

黄豆做豆腐,细加工的叫大豆腐,加上野菜,粗加工的,就是小豆腐。

泡好的黄豆,在石磨上磨,磨膛里流出白色的豆浆。豆浆盛到锅里,放上野菜,大火烧开,再用小火慢慢熬。

做豆腐用的野菜,种类多,好找,村外的地里到处都有。经常用到的有春天的七七菜、荠菜,秋天的萝卜缨、地瓜叶等,凡是能吃的菜都可以放进去,有时候是一种菜,有时候是多种,多种味道揉在一起,互相配搭。

春天挖野菜有很多讲究,挖荠菜要在初春,天还冷着,头年留出来的春地里就有挖菜的人了。

荠菜的叶子还没有绿,和地里的土差不多的颜色,不用心看,根本找不到。蹲下身,低头细细找,紧贴着地面的菜叶有一点暗红色,根茎处刚有点绿。再往周边看,就会发现成片的了。挖荠菜,要连根一起挖出来,荠菜有宿根,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储备,根白胖胖的,汁水足,营养丰富,这是最好的,要是再晚些日子,一阵暖风,一场细雨,荠菜眨眼间就绿了,茎叶间会开出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但已经老了,不能做菜吃了。

七七菜要等到春暖花开时。刚下过雨的地里,七七菜长得嫩嫩的,油亮亮的,带有锯齿的叶子,顶尖上一滴圆圆的水珠,晶莹剔透,宝石一般。用小铲子平着地,切断根,只要茎叶,捡的时候依然要小心点,不然,叶子上的锯齿可能就会划痛手指头。不过,就算划破了,也不要紧,七七菜本身就有很好的止血作用。把七七菜揉烂了,汁液滴到伤口处,马上就会止住血。

到了夏天、秋天,各种蔬菜长开了,小白菜、茼蒿、芹菜叶都可以放到锅里。秋天的萝卜缨鲜美,有些有心的人家会把富裕的萝卜缨用开水烫过,放在盖帘上,在太阳下晒干,留待冬天用温水泡开,又可以做小豆腐了。

俗话说“千滚豆腐万滚鱼”,慢慢的火,锅里咕嘟咕嘟的响,热气顺着高粱秆穿成的盖簟缝隙,呼呼地冒出来,青菜的香和豆香在火的媒介中融合在一起,起劲地刺激着人的味蕾,让人忍不住地咽口水。

小豆腐出锅时,白色的豆腐,青绿的菜叶,单颜色就让人赏心悦目。趁热吃上一碗,吸溜着嘴,齿颊留香,肚子里暖和和的,头上、身上冒着微微的汗,从心里舒服。若在浓浓的汤水里泡上个自家摊的煎饼,就着腌好的萝卜咸菜,那就是一顿虽不奢侈但滋味很全、让人很满足的农家饭了。

小豆腐一做往往就是一大锅,一顿吃不完,下顿时可以滤去汤水,用葱、姜炝锅,翻炒几下,装盘,上桌,吃起来又是别样的味道。

每一个家里,巧手的主妇,都会变着花样地做,普通的东西,都会发生神奇的变化,一家人的日子红火、滋润,屋顶上的那缕炊烟,带着柴草味,也带着饭菜的香。

三、   旱烟叶

焦黄,酥脆,用手轻轻一捏,就碎了,有些粗点的叶筋,再揉捏一下,碎碎的很均匀。

把很薄的糊窗户的纸,撕成长宽适中的条,捏一捏烟末放上,卷成卷,末了,沾点唾沫,封上口,刺啦,划根火柴点上,深吸一口,再慢慢地从鼻子里冒出来,白色的烟柱像两条小白龙,欢快地在眼前跳跃着,浓浓的烟草的香弥漫开来,带有点神秘的呛人的味道。

抽的人紧着吧嗒几口,一脸的满足、惬意。

都知道抽烟不好,可总有那么多的人在抽烟。有人一边说着“戒了,戒了”,一边又乐呵呵地点上了,在缭绕的烟雾中品味别一番滋味,干活的劳累,过日子的不容易,孩子的不省心……似乎所有的不如意,都会随着淡淡的烟飘走。

有纸卷的,也有长长的烟袋,铜烟锅,玻璃烟嘴,中间是长长的烟杆,平时别在腰上,抽烟时,装满烟锅,大拇指摁摁,压结实些,点上,抽时要比纸卷的用力,吸得更深,似乎更过瘾。电视剧里大学士纪晓岚就是用的这样的烟杆,不过,他那是皇家赏的,象征着荣耀和权利。

有些讲究的人,会把烟叶切成细细的丝,再把晒好的茉莉花加进去,茉莉花要取马上要开还未开的花骨朵,在树荫下晾干,平时用干净纱布包好,放在小木匣里收着,用的时候取出。也有人在烟叶里加点香油,一样的香味扑鼻,只是没有花香那么清新自然。

冬天的午后,男人们会聚在村里的石碾边的墙根下,或蹲或站,说着闲话,抽着旱烟,直抽到太阳西斜,才在女人、孩子的叫声中回家吃饭。

据说,有个看坡的老人,一个人在地头的土屋里住。晚上时,躺在炕上,抽着旱烟,突然听到有敲门声。有人闷声闷气地说:“大爷,给我一袋抽!”“给你!”老人把烟袋从窗户缝里递出去。“再给我一袋!”“给你!”一连抽了四五袋,外面没有声音了。早晨开门时,一只皮虎子躺在墙根下,烟袋歪在一边。原来是抽烟抽醉了。

故事不必当真,故事里的那些朴素的气息一直流淌在最温暖的记忆里。手指间的那一豆烟火,燃烧的是岁月,是揉捏了无数次的精气神,那缕细细的从眼前飘起的白烟,似是无法再重新回头的过往,雾一般,把心头的羁绊悄然遮掩。

四、 地瓜烧

用地瓜酿酒,好多地方都有,在我们这里,是用地瓜干酿。

秋天收了地瓜,切成片,晒干,就是当地的特产——地瓜干,过去生活困难时,这是很多人家的主食。

条件好点的人家,每年都要自己酿酒,原料就是自家的地瓜干。酿酒的程序并不复杂,也不占太多的地方。一般在自家的偏房里,支上大锅,地瓜干放在锅里煮熟,盛到专门的土缸里,加入酒曲,盖上盖子,用谷糠密封起来发酵,发酵好了,再放到蒸笼里,加水,底下加火蒸,蒸馏出的原酒,顺着竹管流到缸里。此时的屋里,热气腾腾,酒香浓郁,热气里都是酒,要是酒量小,在屋里待一会儿,就会醉倒。酒量大的,接一碗,趁热喝两口,地瓜的甜香和酒香在嘴里浮动,酒劲在肚子里横冲直撞,直到全身的每一个部位,脸红了,脖子红了,就连说出来的话也硬气了。等酒劲缓下来,五脏六腑热乎乎的,尉贴。

不过,这时候的酒劲冲,味涩,喝到嘴里火辣辣的,咽到肚子里,烧心。通常是装到坛子里,封起来,放在屋角存着,时间越久,香味越足。过上几十天,再开缸时,酒液微微泛黄,香味变得淳厚,持久,走在胡同里都能闻的到。谁家酿出了好酒,根本藏不住。

每年开酒时,酿酒的人家会拿出最好的酒来,邀请本家的长辈和邻居一起来品尝。大家聚在一起,几杯酒下肚,脸红红的,说话粗声大气,个个都能顶天立地。如果再猜上几拳,气氛就推到了高潮。酒装在锡制的酒壶里,在酒盅里倒上酒,用火点着,蓝色的火苗若隐若现。酒壶放在上面,一会儿就能听到滋拉滋拉响,很快就开了。喝酒讲究喝热的,热酒不伤身。《红楼梦》里薛宝钗就嘱咐贾宝玉不要凉着喝,免得用五脏六腑去暖,尽管酒不同,但道理一样。

听村里老人说过,当年有人家里酿酒,有狐狸偷喝醉倒,被抓住了,白白贡献了一张上好的皮子。

过年时,家里待客,都是储存了经年的地瓜烧,不酿酒的人家,也会挎上一篮子地瓜干,到商店里换上几斤。不过,没有自己家酿的纯正。

三叔在阳台上抽烟,不过抽的是卷烟,不是老家的旱烟了。三叔说,老家种旱烟的已经很少了,也就是种点自己抽,那些烤烟的火屋都废弃不用了,现在就把烟叶挂在墙上晒干,没有烤出来的香。

村里打火烧的炉也没有了,打火烧的李家爷爷几年前去世了,也没有人再做,现在吃火烧都是去邻村买。地瓜烧也早就没人做了,那是上辈人的手艺,现在没几个人还能会。三叔说,我也不会,喝酒就去买,什么酒也能买到。倒是三婶的小豆腐还经常做,三叔爱吃,三婶也爱吃,现在成了家里待客的上等菜了。

心里有点淡淡的惆怅,许多曾经并不在意的东西,在岁月里发酵,成了我们难以忘怀的温暖,许多原本在记忆里淡忘了的人和事,也会随着那些熟悉的味道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很怀念那些曾经的日子,可那些熟悉的乡里味道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有时候想,当那些牵系着我们情感的味道都湮没在时间的痕迹里,我们还会不会找到归家的路。

乡里味道,一种无法用言语说得清的醇香,一种无法为外人品得明白的深沉,一种远隔千里万里都会闻得到的甜美,一缕永远割都舍不掉的乡愁。

(0)

相关推荐

  • 2021年03月12日 星期五 第A14版:月光城·民间

    小时候,大伙都穷,赊账很平常.家里拿不出钱,奶奶吩咐我:"去老五叔店里拿三样东西:一瓶酱油,一包盐,一包火柴." 去了店里,老五叔问,"你再说说是哪三样?"我说 ...

  • 魅力太行 ‖ 最难忘的美食——小鏊煎饼

    文/马成丽 前几天去菜市场买菜,竟然发现有卖小鏊煎饼的. 那黄黄的颜色,淡淡的香味,圆圆的煎饼,直勾引我的馋虫,刺激我的味蕾,好像所有的煎饼都是有魔力似的,就鬼使神差地停下来,买上它几个,迫不及待地美 ...

  • 七十年代我们的饭食

    家乡是个小山村,丘陵薄地,栽种的多是地瓜.村里的人,一年四季以地瓜面为主食,很少吃到麦面做成的食物. 我们日常吃的食物主要是窝窝头(我们叫pagu)和煎饼.窝窝头分两种,一种是馒头状的中间有个洞(比馒 ...

  • 随笔||换 酒

    换   酒 李志明||山东 记事时,是七十年代初期.当时的经济还不是很发达,购买商品有的还需要票证.在收入很低的农村即使不需要票证的商品,购买时钱也不是那么宽裕的,所以就有了用鸡蛋换商品,或是用粮食换 ...

  • 推荐 | 华锅张 : 豆饼子

    豆饼子 文|华锅张 近日偶染小恙,用黑旋风李逵兄的话说,口中都淡出鸟了!忽然想吃家乡的土菜辣椒炒豆饼子. 老婆对我不错,骑着电动力跑了好几个菜市,终于买到.孰料做好一尝,沾牙糊口,味同拉面,全无心目中 ...

  • 小年二十三:“热火烧”里的方城年味

    文&图/瘦羊 ◐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这大概算是中国人最为熟悉的一首民谣儿歌了. 中国人慌着过年,是数千年流传下来的文化习 ...

  • 烀猪食

    小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个猪栏,猪栏里至少养一头大肥猪,多的四五头,还有的人家会喂窝猪.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养着肥猪,有几年,还养起了窝猪. 一头母猪,生一窝肉乎乎的小猪崽,在地上滚来滚去, ...

  • 乡里味道(一)

    一.土炉火烧 黄土和泥,夯实,中间留出炉道,下面插上手指粗的炉条,炉口边抹平,呈一平台,炉口上扣上一面又大又厚的铁鏊子,上下两层,打火烧的土炉就成型了.等到炉面渐渐干燥,再在炉膛里加小火慢慢烧,几天下 ...

  • 【美食记】秋季做饼,这一朵花加进去,味道全变了……

    文|图 聂光玲 八月十五的中午,一点钟我开始和面,并让面团充分发酵.在等待的过程里,剥了核桃.红花生,并在锅里烘焙好,再碾碎备用,同时准备了黑芝麻,桂花儿. 吃过午饭一家人出去逛街回来时,和两个小孩儿 ...

  • 话梅小排骨:话梅清香和酸甜的味道全被排骨吸收进去,好吃不腻!

    话梅小排骨:话梅清香和酸甜的味道全被排骨吸收进去,好吃不腻!

  • 谦哥分享花椒水和甜酱油的做法,性价比高做出饭店的味道全靠它啦

    谦哥分享花椒水和甜酱油的做法,性价比高做出饭店的味道全靠它啦

  • 九九母亲炒莱,全是老九小时候的味道,小土豆似鸡蛋一口一个过瘾

    九九母亲炒莱,全是老九小时候的味道,小土豆似鸡蛋一口一个过瘾

  • 60多种客家菜,色香味全故乡梅州的味道

    客家人是中原南下的移民,由于种种历史的原因,迁至岭南山区后,完整地保留了中原的语言与饮食习惯:而且,由于客家人居住地区大都是远离海洋,客家菜便以内陆型的油重味浓.咸香软糯为特色,即客家话说的" ...

  • 点缀原木色的简约风格的小家,全屋都是温暖的味道,感觉很幸福

    白色为主的空间里,大量利用原木色来点缀,既有简约风格和日式风格温馨的感觉,更多的则是能够让人感觉到温暖和幸福,或许会少了一些时尚的设计感,却也更接地气更有生活气息.下面就和"未来家装网&qu ...

  • 丰子恺:生活的味道,全在自己的选择

    如果有人问你:生活是什么?你会怎么回答? 在我看来,这恐怕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天天在过的"生活",不管你睁眼还闭眼.开心还是难过都一刻不停的"生活" ...

  • 【第五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忘不了的味道/付全防

    宅在家里天天固守厨房,鼓捣一堆的吃食,吃来吃去就吃腻了,胃里满满的.特别想换换口味,吃点清淡的东西.于是思念起咸菜和大酱,这是留存在记忆深处的永远的美食. 打开记忆的闸门,那些在时光的长河里流淌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