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最难是心安
整整一个下午,一个人对着电脑,敲下一段文字,然后删掉,再敲出一段文字,又再删掉。暮色不知不觉落在窗外的湘江水面,晚霞随着波光轻轻晃动,像院子里某户人家传出来的舒缓而轻柔的钢琴曲,绯红的夕照打在县城里高高低低的墙面上,呈现出安宁平和的格调。而我的思绪忽远忽近,仿若江面上漫无目的一叶小船。
现世安稳,而心安的有几人。
就像此刻的我,原本想借一些文字来安放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最终,电脑屏幕上依然是一张硕大的A4纸,空无一字。手机上的红色光点一直在闪烁,提示我许多有用或无用的信息正密集地涌来,总会忍不住好奇心,不时地打开看一看。尤其是,越是在想要获得安宁的时候,太多过去的、正在发生的事,或充满悬疑的未知之事,如影随形般涌上心头,由此而萌生的烦恼、忧愁、牵挂、担心,挥之不去。
忽又想起王羲之的《衰老贴》所述:“吾顷无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啖,而犹有劳务,甚劣劣”,即便贵为书圣,也难免悲叹自己没有一天过得佳好,衰老、疾病步步紧逼,夏日里吃不下饭倒也罢了,还有各种事务折磨身心,真是过得极为狼狈又悲催。短短的《衰老贴》,散发出人生凌冽的暮气与凉意,令人唏嘘,亦令人疼痛。
几日前的一个清晨,在城中广场散步,遇见一相熟的老人,只见他气定神闲地行走在夏日的晨风中,腰板挺直,脚步踏出不快不慢的节奏,目光里有显而易见的从容与宁静。他热情地向我挥手致意,脸上的笑容充满了盎然的生气,很富有感染力。一前一后走了大半圈之后,他停步等了片刻,与我并肩而行。这个看似悠哉乐哉的老人一打开话匣子,倒出来的大部分却是积压了许久的烦心事。两个孙子今年初中毕业,成绩都不太好,想上重点中学很有难度,但一家人的希望都维系在两个孩子身上,却又在这个难题面前茫然无措。
老人再三追问我有没有什么门路可以让孩子就读重点中学,在得到我果断的否定之后,神色一下子就黯淡下来,脚步也变得有些缓慢迟钝,先前的精气神仿佛被瞬间抽走了一般,完全回复到一个疲态尽显的苍老模样。我企图以几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来劝说与安慰,可心愿笃定的老人毫不理会,渐渐和我错开了步伐,默默地走远了。
原来,一个人神色中流露出来的安宁,是因为内心里有某一种信念在支撑,但这份信念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往往虚弱得不堪一击,当它轰然坍塌破碎一地的时候,所带来的不安心,恐怕会更加严重。
年过花甲的父母在县城照看孙儿上学有好几年了,渐渐适应了城里的生活方式,但他们却会时不时产生回家的念头。在我看来这纯属一种折腾,老家的门好好地上着锁,几亩农田早已租赁给了别人耕种,菜地的荒芜也非一朝一夕,屋前屋后已没有牲畜走动,守在大屋场的人已是寥寥无几,可是,他们依然固执地每隔一小段时间,就要回去一趟。
偶尔会抽空送他们回家,在等候返回的间隙里,我会看见他们打开房门,楼上楼下仔仔细细地走一遍,搬动这个移动那个。还要到房前屋后认真地察看一番,在墙边的几棵桃树李树下细细地端详。之后,要沿着某一条田埂,走到禾稻的深处,像许多年前一样,用带着无限深情的目光,将一片苍绿的田野慢慢地抚摸一遍。返回的路上,他们谈笑自若,像某一件被遗失的重要物件,此刻又被重新找回。
直到读到苏轼的“此心安处是吾乡”才明白,家乡,才是可以让人心安的地方,那里是一个人的根,生长着他的魂。一个离开家乡的人,年纪越大,就越难心安,他害怕短暂的有生之年,一不小心就成了一个丢根失魂之人。所以,身在异乡的游子,此生是难以心安了。
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怀念童年,尽管那时不懂“心安”二字,但可以满心欢喜地在一棵树下看蚂蚁搬家,无忧无虑地看一条小河带走时光和一些人,没心没肺地捡拾秋天的落叶与枯枝,生一堆取暖的火……可是,没有谁能够回到童年,又有多少人能拥有一颗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