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的文明,照见历史与未来

丝绸之路,承载了欧亚大陆3000年的交流史,是改变世界文明与发展的一条路。

研究丝绸之路的专家与学者有许多,香港城市大学原校长张信刚教授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代表之一。他对“一带一路”各区域的文明演变与发展、国家兴衰存亡等有多年深入研究,并用脚丈量这张地图,进行实地寻访。在新著《文明的地图:一部丝绸之路的风云史》一书中,他将所学、所闻、所感融入丝绸之路的风云史中。个人视角下所展现的“大文明观”,照见了历史的印记与未来的晨曦。

一条文明交融之路

读书周刊:2007年夏,您在香港退休后,探索丝绸之路和欧亚大陆的文明交流成为您的“新专业”。我注意到,您先是学土木工程,后来又学了生物医学工程。您与丝绸之路是如何结缘的?为何目光落到文化研究上?

张信刚:我在小学四年级时就从课本上读到了班超投笔从戎到西域建功的故事。上中学时,父亲告诉我,欧洲人和日本人对中国新疆、蒙古和中亚地区很感兴趣,不少学者都曾实地考察张骞所开通的丝绸之路。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丝绸之路”一词。从那时起,我便对这条路抱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和无限的憧憬。

中学时我对文科兴趣比较浓,但拗不过时代潮流,大学报考了土木工程。读博士时,我选择了生物医学工程。但以后多年我在教学研究之余也会经常写一些人文和社会方面的文字。对丝绸之路的研究一直是我的兴趣所在,有人说我是“理工男”,是用理工思维讲述历史和文化,这个需要读者去感受。

读书周刊:能否介绍一下书中您对丝绸之路的脉络梳理是怎样的?

张信刚:如书名所示,这本书是对不同地区和不同时代的文明的综述。其中有些部分以我的亲身经历和观察思考为基础,对丝绸之路的五个重要地区(大中亚、印度、伊朗、高加索、土耳其)的历史文化和现状做了介绍和评述。

从旧石器时代起,人类就以自己的手和脑对自然界加以改造,创造了人类文明的基因。人类的文明与文明之间是有差别的,但并非彼此间无往来。各个部落或部落集团间有贸易,也有战争,随着历史的发展,有的部落还会迁徙别处,与另外的部落混杂、融合,这才是历史的常态。自从有人类历史以来,人类的文明便随着交流往来,互有影响,终于形成了现在的各文明体。

读书周刊:“丝绸之路” 这种说法灵动而形象,它是从何而来的?

张信刚:在这条道路最早形成甚至是非常兴旺的时候,还没有提出相关概念。“丝绸之路”的说法最早是德国一位地理学家经过实地考察后在19世纪提出的,他认为,丝绸的贸易曾经是欧亚大陆最重要的交流方式,因而将这条路称作“丝绸之路”。

历史上尽管没有世界贸易组织,但从来都是互通有无的。丝绸之路是古代贸易交流的路线,也是一条文明交融之路。丝绸之路的开发固然以丝绸贸易为初始驱动力,但它实质上促进了不同地区的交流,展现了文明之间的互动。除了丝绸和其他物质的交换,信仰、生活方式等的交流其实对后世的影响更深远。今天人民币上五种语言使用的四种字母中,三种是从地中海东岸沿着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传过来的。

其实,中国在多个世纪里对外往来的主要通道就是丝绸之路。张骞出使西域,带的很多物品中,主要以丝绸为主,这是中国的特产。丝绸逐渐向西传播,一直传到罗马帝国。当时罗马上层人物觉得穿丝绸衣物显得身段好,夏天又凉快,特别受女士喜爱。正是由于中国丝绸对西方的影响,希腊早期将中国叫作“Seres”,就是“丝”的音译。

人类历史的地理宿命

读书周刊:用现在的话来说,丝绸之路是一条交通网。据您的观察和研究,古代的远程通道为何选中了它?

张信刚:任何人要创造历史,都不能脱离自己的地理环境。1万年前,几大洲的人类都还没有进入文明状态,所以大家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地方发展得很快、很好,有的似乎还在原地踏步。因为地球的地理环境偏爱亚洲和欧洲,所以美洲、非洲、大洋洲“输在了起跑线上”。

为什么这么说?其实有几个原因。欧亚大陆上有好几条东西向(大约相同纬度,气候类似)的交通路线,也有丰富的动植物品种。这有利于农业的发展和工具、技术的传播。其次,欧亚大陆上有不少可以被人驯服的大型动物,比如牛、马、驴、骆驼等,帮助人类进行长途运输和贸易,这也大大增加了欧亚大陆的居民彼此学习的机会。

反观非洲、美洲和澳大利亚,陆上交通主要是南北向,要经过不同的气温区,对人的来往和农业物种的交换和移植都不利。而且,非洲、美洲、大洋洲的许多动物都无法被驯服,比如非洲大象、斑马、犀牛等,不能成为拉车驮重的动物。

而且,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的原住民都是4万年前从印度尼西亚渡海过去的,此后海平面升高,水道变宽,直到18世纪英国人到达那里之前,他们都没有与其他人类交往的机会,也没有可用的大型动物,只有袋鼠为伴。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将文明落后的原因归结于人们的能力弱或者思想落后等,毕竟各大洲、各区域之间,大家所处的地理环境不一样,脚下的路并不一样,有的笔直而平坦,有的则是崎岖难行,因此文明才有了不同的发展。

读书周刊:历史上,许多人走过这条丝绸之路,有商人、僧侣、士兵、百姓等。在您眼中,哪些人是丝绸之路上的“信使”?

张信刚:第一个想说的是西汉的张骞,没有张骞就没有我们所说的丝绸之路。可以说,张骞是中原第一个了解到在沙漠和高山的那一边还有兴盛文明的人。他很系统地做了观察和报告,第一次让中原的汉帝国对西部的世界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丝绸之路的确是张骞两次从西域回来之后开辟出来的,此后许多商人都沿着张骞的这条路线行走。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实现了真正的文化交流。物质上,张骞带回汗血马等优良马种。另外,我们熟悉的一些农作物,比如石榴、胡桃、胡麻、胡豆、胡瓜等也是他回来之后才逐渐被移植到中原大地的,同时中原的丝织品和凿井术等也传到欧洲。文化上,经过丝绸之路,印度的佛教、希腊的塑像艺术等都传入中国,对后来中国文化的发展影响非常大。

再比如鸠摩罗什。和从东向西走的张骞相反,他是从西向东走。他将《金刚经》《维摩诘所说经》等佛经翻译成汉语。我们很熟悉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他翻译的。

第三个重要人物是玄奘。玄奘去过很多地方,在印度的那烂陀住了十余年,又花了5年的时间游历大半个印度和中亚各地,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他回来后写了一本《大唐西域记》,这本书对唐朝在西域的扩展起了很大的作用。玄奘本人对世界文化的贡献也是很大的,在印度的国会里专门有描绘玄奘西行的画像。

历史和现实在行走中碰撞

读书周刊:沿着丝绸之路,您也去过不少国家。“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带给您的感受有何不同?

张信刚: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都很重要。读万卷书,开阔眼界,正如杜甫所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明代的徐霞客游历于山川湖海,是行万里路的典型代表。我认为,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有一个共同的要件,就是保持一颗好奇心,而且还要有目标、有意志力。

读书周刊:说一说您在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的旅行经历吧。

张信刚:我初次踏上丝绸之路是1978年由西安去宝鸡,即丝绸之路最东端的一小段。真正进入汉唐时代的西域,体验丝绸之路的风情是在1987年夏天,我和妻子从兰州穿过河西走廊到敦煌,再经吐鲁番、乌鲁木齐到“丝路明珠”喀什。2002年至2018年,我多次到中国西北部、蒙古、俄罗斯远东部分、中亚各国、西亚各国、高加索地区、土耳其、巴尔干半岛和俄罗斯南部。最近一次游历丝绸之路是2019年秋天沿伏尔加河南下到里海北岸的阿斯特拉罕和伏尔加河三角洲。

记忆最为深刻的一次旅行是2017年5月,我去土库曼斯坦和伊朗。我先到土库曼斯坦游览,最后两天在东部的马雷度过,这里曾长期是丝绸之路的重镇。我在马雷包了一辆车,在几乎是沙漠的地区行车大约3小时后,到达土库曼斯坦的边境禁区。车不能进入。于是我下车拖着重重的行李步行到土库曼斯坦的边检站办出境。出境后发现,原来土库曼斯坦的边检站和伊朗那边的边检站之间还有一个缓冲区,又拖着行李走,才能真正进入伊朗领土。在那里乘上了一辆穿梭于边境线与边检站之间的小巴,但是我身上只有美元,还没来得及兑换伊朗货币,司机坚持不用伊朗货币付钱就不能上车。结果是一位好心旅客为我付了车费。

这次旅行让我感受到,曾经长期是丝绸之路上的繁华都市马雷(木鹿),经过岁月的洗礼,如今只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城,附近几个10世纪前后塞尔柱突厥人留下的清真寺和陵墓还在,但周围只有荒凉的山丘。曾经,地理选择了马雷;如今,几乎被历史抛弃的马雷正在等待丝绸之路新经济带的到来。

读书周刊:行走的过程中,会有一种历史和现实在此交融的感觉?

张信刚:是的。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这种感受特别明显。它是世界上唯一跨越欧亚大陆的城市,土耳其曾是古丝绸之路上非常重要的地区。在伊斯坦布尔行走,可以感受它的迷人之处——地理、社会、思想上的复杂多样、与众不同,需要慢慢探索与品味。

还有土耳其东北部的特拉布宗,我在那里看到了建于公元5世纪的修道院,马可·波罗也曾去过那里。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修建修道院,反映了人们的虔诚之心,还有对远离尘嚣的共同渴望。我在特拉布宗的深山中体验到了中国古诗的意境。虽然这是一座拜占庭风格的基督教堂,但一些石制品上也有塞尔柱艺术风格的交错几何图形。可见当时,有着不同信仰的人虽然有冲突,但在文化上还是互有借鉴。

丝路文明的新意和生机

读书周刊:您曾用杜甫的诗“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形容丝绸之路的变迁。可以具体说说吗?

张信刚:古丝绸之路曾经辉煌一时,从公元16世纪起,随着海上航路的开通与繁荣,往日繁忙的陆上丝绸之路渐渐沦为世界上最为闭塞的地区之一,颇有“落日照大旗”的苍凉。然而,到了今天,由于交通工具与通信手段的发达,比如正在建设的“欧亚大陆桥”,这些地区重新受到世界的关注。旧时丝绸之路被赋予了新意义,我体会到,“马鸣风萧萧”有了新的生机。

中国是一个有很长的陆地边界的陆地国家,陆上和14个国家相邻;也是一个有很长的海岸线的海上国家,从丹东一直到三亚。因此,“一带”和“一路”应该成为协奏曲。中国倡议并推动“一带一路”建设,我也相信中国将在此发挥重要作用,而欧、亚、非各国在互利互惠的原则下,共建一条促进人类进一步发展的新丝绸之路。

读书周刊:新丝绸之路的发展,我们需要注意什么?

张信刚:“一带一路”的发展战略是时间的艺术。目前来看,我们的人才储备还不够,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了解的人太少。人类不同文明几千年的接触过程中,第二次并且是真正的全球化就在我们手中,千万不要让这个好机会从指缝里溜走。

对中国而言,最重要的还是经济与文化并进。唐代时,日本人、高丽人、粟特人等都愿意来中国念书,许多人还在中国落户。我们现在还远没有达到这个水平。

读书周刊:在和世界文明的交融中,您认为中华文明的内核是什么?

张信刚:中国人普遍是中庸而内敛的。在古丝绸之路的发展和融合中,许多地方的人彼此交融,有些地方消亡迭代,已面目全非。而数千年来,中国的语言和文字都有稳定而牢固的基础。中国不是一个单纯的民族国家,而是一个具有连续历史的文明体。今天任何两个属于中华文明的人,都能用同样的语言和文字彼此交流。今天的初中生读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读陶渊明的田园诗,都能够欣赏,这本身就是世界唯一的,是值得我们自豪的,这也是我对未来的信心来源。

中国人比较看重“致中和”与“平衡”的概念。这个“中和”,也是指做事不要过度。另外,中国文化讲究整体的平衡,心有大局,不走极端。中国人也讲究辩证思想,比如否极泰来、苦尽甘来、居安思危等,这些对于人生都是有益处的。文化对每个人的自我认知非常重要。从人类文明的角度来看,“我”是来自一个什么样的体系很重要,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可能就会迷失自我;当他知道“我是谁”,他会有动力、有信心,而这个信心和动力与自己的文化和核心价值观颇有关系。

读书周刊:今天,科学与技术将人类社会带入DNA改造、干细胞、电子商务和5G物联网的时代。您又如何看待科技坐标轴下的文明?

张信刚:我们所说的文明,其中一个维度是物质文明。不种植水稻,哪有粮食?盖不起城墙,哪有城市?从农耕文明和畜牧文明,到工业社会、科技与互联网,这些都推动了物质文明的发展。文明的另一个维度是精神文明。人是有思维、有感情的,这就决定了人有心灵的需求和归处,再丰富的物质也无法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在每个人的心底,哪种生活更快乐呢?或者说,人类进步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才是整个人类文明所要解决的问题。

当人太忙碌的时候,走路、坐地铁、吃饭,都只顾着埋头看手机,这样的情况下,何以谈心灵的感受和满足感?如何能体会王维所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感觉?当物质文明丰澹到超过人类生存所需时,其实会影响心灵的感受。如果我从小是看着手机长大的,就不会说“读万卷书”的好处,大自然、音乐、文学、诗词等都是滋养心灵的方式,在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的今天,我们也应该用合适的方式安放心灵。我想和年轻朋友说,不要让碎片化的信息掌控你的生活,乃至塑造你的人生观。多读书,多行走,世界很广阔,要敞开心胸接受和享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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