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 量 | 我与黄土的少年情结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家乡和一起长大的过来人

“土生土长”,是一个人在表达对出生地的眷恋和深情时一种爱意的宣誓。于我而言,那是五六十年前一个实实在在的实践——我是土里生来土里长。

落草在土炕上

六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炕是热的——靠的是耐烧的柴草在炕眼里点燃后产生的热,传导到土做的炕面上。娘把我生在土炕上。我与娘亲昵地在热乎乎的土炕上度过了人生的第一个蜜月。

土炕,是我与地球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满月那天,我从头到脚被裹得严严实实,由缠着尕尕(gaga)脚的我婆抱着,跨出了土厦房的门槛,进入了土院,出了土门,走向了村子中心——生产队的露天公共碾盘。

在石质碾盘外围的圆形黄土碾道里,婆抱着我,迈开她的三寸金莲,开始慢慢地转圈,口里不停地念念有词——代我向这个热闹的世界打卡报到,祈求神仙保佑娃娃一生平安。这是一个庄严的仪式,是习俗也是祈祷。我睁开咪咪眼睛,瞅见了双腿站立在黄土地上的大人小孩、跑在黄土地上的狗和猫,瞄见了承载着我的未来的家乡黄土世界。

在土炕上完成了三翻、六坐、七滚、八爬之后,我下了土炕,开始了我的周岁走。

娘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我双脚颤巍巍地站到了土炕下的土脚地上,在娘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使足力气,跨过了镶在土墙里、一拃多高的木门槛,走出土房门,来到土院子,走过土墙上开出的拱形土门,走向了被厚厚的黄土覆盖的家乡世界。

2  黄土的养育之恩

吃粮,是家乡土地上当年的庄稼——小麦和玉米,一天两顿,花样翻新、搭配调剂,还有晚上可有可无的那一顿——喝汤。往年的陈粮和外村的舶粮都是一种奢望。

三大调料——盐、醋、辣子。盐之外,辣子和醋都来自于自家的土地,和土地上长出的粮食的原始加工。

作为对主食补充、点缀和必须,学名称之为的蔬菜,都是家乡土地上野生的、可以充饥的野草。先人们一定是寻遍尝遍了家乡农田里、塄坎旁、大树上、地面下、涝池岸,凡能充饥的每一种野草。把味觉上可以接受,在胃肠不产生剧烈反应的植物的根、枝、籽、叶等等组织,全部尝试了多次,将能充饥和身体反应不大者全部挑选了出来,逐一作了特别的记号和记忆,有了一个个响亮可爱的独特名字,荠荠菜、灰灰菜、嫚根、榆钱、地软、嫚丁叶等等,并给他们起了一个共同的姓氏——“菜”。

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我出生了。六亿人民被号召全体起立,勒紧裤带,但我的爹娘和我家乡的土地,没有亏待我,并特殊地优待了我。

家乡黄土里生长的粮食,为我的皮肤、骨骼、肌肉、神经、血液等身体的每个器官和组织,起的底、垫的基。我的身体至今胎记着、镌刻着家乡养育的痕迹和深情。正如现代戏“红灯记”里李玉和临刑前,喝完他妈斟满的一大碗酒时发出的豪言壮语:“娘,有了你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

离开家乡四十多年,大江南北,五洲四海,改革开放,天翻地覆,但我的饮食习惯还是顽固的家乡口味——家乡的小麦使我的肚子里驻扎着一尊不倒的面条大神,无论粗细长短黑白软硬稀稠宽窄,只要是面条。家乡红灿灿、甘烈昂扬的辣椒,和粮食发酵、成曲自酿、缠绵上口的酸醋,使我刁钻的舌尖上,几十年来永远凝固、痴迷、跳跃着辣和酸的曲调。一碗酸辣出头的家乡臊子面,是我永远的最爱,端在手里时,常常记不起自己姓衡为老大。

喝的是黄土地里的乳汁

吃水,来自于几十丈深的黄土地下。营养丰富、口味甘甜、浓浓土味的家乡井水,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圣水、神水。城市自来水的防腐漂白异味,各地饮水硬度和成分不一的舌尖异感,都比不上记忆在口腔粘膜里、从家乡黄土里刚刚打上来井水的香甜与缠绵。

从黄土表面向下,人工淘挖出一个直径约半米的圆柱形井道,在十几丈深井道的底部,掘挖出一个开阔的土洞,使地下水在土洞里渗出、汇聚、储存、澄清。

我们的村子,位于渭河谷地之上、辽阔的黄土高原塬面上——塬上。井深,很深,有十几丈深。圆口井上,架一个木质撸撸,一盘长度超过井深的粗大麻绳,搭在撸撸上。人的双手抓住撸撸把,使尽浑身的力气,奋力向下旋转摇动撸撸。两个木桶,系在麻绳的两端,上下绞水。那是一个延续了数百年、最原始、最悲壮的刻在我脑海里的取水画卷,是家乡数十代人艰苦磨难生活的不朽写照。

从十几丈深的井里,三四个人集体劳动绞上来的一桶水,是生命之水,是黄土之汁,金贵如菜油。看上去是一桶浑浊的黄土溶液,不过滤、不消毒,担回自家,倒在粗肥的瓷瓮里物理沉淀。

溶解在水里的黄土和末被沉淀的微粒黄土,随着饮水和饭食进入人的胃里。天天顿顿,天长日久,人的肠胃和消化系统,就形成了适应这种黄土之水的结构和运行机理。与此同时,把来自于黄土、科学称之为细菌的一切微生物,随水一饮而进,全部接纳吸收转换为身体的朋友。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一代,喝惯了这块土地上的甘甜之水,对这里的水形成了如同娘儿一样的依赖和交融。短时间离开时,第一反应就是水土不服。直到八九十年代,本来免疫力就低下的家乡儿童,被家长带到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和黄土高原以外的世界时,必须带上一大袋家乡的“面面土”。到了目的地,如同调料一样,把珍贵的面面土调在孩子的饭食里,慢慢地缓冲过渡娃娃的肠胃。

4  住在黄土房里

家乡村子的路是黄土,院子是黄土,墙是黄土,大门是黄土,房子也是黄土。

黄土院子由黄土墙围成。黄土墙是“踏墙”而成——在相距一尺多宽的两组木椽之间,装满黄土,一组人站在黄土上,高举石头锤子,喊着号子、统一节奏,一锤挨着一锤夯打黄土,木椽由下向上一层一层向上翻移,一层一层锤打,抬高了墙面,直到两三丈高,收在一个两边流水的黄土墙顶。

黄土垒成的房子,后背是黄土踏墙,前沿和侧墙由黄土胡基垒成。胡基,是在一个木制的长一尺五、宽一尺的长方形模子里,装入黄土,人高举石夯,反复锤打模子里的黄土,待夯实后,揭走木模子,形成了厚度约三寸的规则结实的黄土“水泥块”——胡基。

房上的瓦,房脚下的砖,都是由黄土制成坯子,在黄土砖瓦窑里烧制而成。房子一边盖、一边流水的厦房,顶上的横梁、横向的椽岭、纵向的顺水,都是自家房前屋后的黄土里,三年五年、八年十年喂养长大的树木。

厨房更是黄土的世界。锅台由黄土胡基垒成,前后铁锅被胡基悬高在土灶台上。案板由黄土胡基支撑。胖胖的水瓮,灶台上的盆盆罐罐,吃饭用的碗和盘子,都是黄土制坯,土窑烧制而成的陶器。

黄土还是美化剂。每年春节,家乡人要“扫舍”——美化屋面——用的涂料还是黄土。从黄土崖面上选取纯天然、未被熟化的纯洁干爽的黄土块,在水中溶解后成为黄土涂料。用抹布沾上涂料,如同画笔,一笔一画,手工涂抹在风吹日晒了整整一年的黄土炕墙上、房檐下、灶台上,在老旧黄土上再细密地涂抹一层崭新的黄土,黄土覆黄土,盖去过去的一年留在墙上的污点、污面,整洁干净崭新美观地迎接春节。

家乡人在后院的黄土里开挖地窖,如同天然冰箱,储存秋天里丰收的红白萝卜,为冰天雪地时热炕上的饭碗里,增添红与白的灵动与热闹。由此原始引申,到了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提高警惕要准备打仗的七十年代,家乡由于地处西宝北线重要的交通战略要道,曾被当地军分区列为一线战斗村。吃不饱肚子的亲人们,硬是依靠双手和简单的䦆头铁锨、攀笼麻绳、煤油灯,钻入两三丈深黑黢黢的黄土地下,经过几个春秋的连续作战,挖出了一个连接全村各家各户,总长度超过三千丈的黄土地道,并在出口配备了炮楼和瞭望台,创造了家乡人可歌可泣、时刻备战的家国情怀。

黄土也是家乡人随手可取的万用药。干活劳动时不小心在身上划出了伤口,随手会抓一把面面黄土,撒在流血的伤口上,口里还不住地念叨:“啥药?土药!今儿贴上明儿好!”

在黄土学校上学

走出黄土家门,第一个闯入我的少年世界的是用黄土建造的小学——丈五高的土墙,围成一个十几亩大的长方形土院子。

我们的学校,是在解放前兼有学堂和庙宇一体功能的旧式学堂的基础上,通过解放后十几年的加建改造,既保留了中轴线上,土木结构、高大宽阔、雕梁画栋的古庙大殿、中殿和后殿,又有解放后用黄土墙和胡基垒成的两面流水的扩建土木大房。教室里的课桌,是被黄土胡基支起、由黄土炕面裁剪、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的黄土课桌。学生坐在同样不能移动的黄土胡基垒成的“泥墩墩”上,上课、写字。值日生打扫卫生时,用笤帚只能扫走离开了黄土母体、浮在表面的黄土,留下了一个不求无土、但求整洁的“干净”的黄土地面。教室里的黑板,是在黄土墙的黄土底色上,刷上了一层黑油漆。

校园的南面是长方形的操场。操场的表面和基础都是黄土,日日尘土飞扬,四季黄土一片。操场上,一角竖着一对木质的篮球杆,另外一角还有几个平行排列、用土胡基支起、以水泥预制板为台面的乒乓球台子。

学生的早操、集会、体育课、课间十分钟、课后的追逐玩耍,都是在这块黄土乐园里展开的。

体育课上最奢华的运动器材,是离不开土地的铁环和跳绳。最有吸引力的体育活动是斗鸡和蹬架子。

斗鸡,是依靠身体自然力量比拼的一种原始的娱乐竞技方式。一个学生凭借被手抬起的一只腿的拐力,另一只腿单只跳跃,瞄准对方,冲锋对打,是人与人拐力与拐力的直接冲击与对抗。

蹬架子,是两人抬起平躺的另一人形成架子,依靠架子上人两脚的蹬力,在两个抬架人的准确布阵和冲力下,与对方冲来的架子直接发生大力冲击,死缠硬打。通过这些原始力量对抗竞争游戏,激发和展现男性的阳刚与威猛。

6  黄土是家乡的魂

万物土中生,有土斯有人。黄土是家乡人生存的依靠和源泉,黄土也是家乡经济、社会、文化活动的大舞台,一代又一代,一幕又一幕,热烈而丰富。

家乡的土地平平展展,一眼望出八九百丈,地势落差不足一尺。大凡猛烈突然的起伏,沟与壑、崖与坡、土场和窖里,都是人之所为,为了一个目的——拉土进院子,或踏墙,或和泥,或打炕面,或打胡基,或人用旱厕和牲畜圈舍的洁净与积肥,都需把大方量的黄土从地里转移到家里。经月常年,三年五年,平坦地面就起了沟壑。地面上最大的起伏,是先人们聚居的堡子外围之遗迹:城壕和城墙——在村子外围改造地势,深挖和高起,形成深沟和高墙组成的立体工事,用于防御堡子外的土匪和财狼。

涝池,是村子下陷的深沟和大窖,是黄土地上的人工湖,兼有排涝、储水、洗衣、畜饮等四重作用。天雨,从村子的黄土人家的黄土院子汇积成流,流出村子,注入低洼的深沟,汇聚成为了一洼水域,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四季不涸。涝池中,经过长时间沉淀的雨水,成为家乡人洁净物品、洗涤衣服的唯一场所。涝池四周,妇女们支起洗衣板,一溜排开。锤打衣服的棒槌声、说东道西的交流声、小孩追逐的呐喊声,在涝池上空汇成一片,一派紧张热闹的劳动场面。洗干净的衣服搭在身旁的草地上,五颜六色,惊艳了涝池岸边。此时,生产队饮牛、饮马的队伍来了,为饲养室拉水的饲养员、为自家猪羊担水的社员,络绎不绝地来往于涝池路上。涝池,还是娃娃们夏天戏水、冬天滑冰的游乐场。黄土地上长大的孩子,夏天,一丝不挂,浮在涝池水面上学狗刨,钻猛子;冬天,站在涝池的冰面上滑溜溜,打一个水洞,凿一块冰,拿在手上,不顾冰冷,互相追打。

黄土也是少年们就地取材制作玩具的不二选择。泥狗——用黄土泥巴捏成一个上端开口巴掌大的圆柱体,比拼响声。开战对磊时,双方将泥狗迅速反转,开口朝下,用力摔在土地上,底部崩裂时发出的砰砰响声如同狗叫,听其声,观其变,决输赢。两手黄泥巴,反复多次在捏与摔的对决中,创造着童年的快乐。恶作剧时,也在黄土地上做文章。在土路上挖个大坑,平平地装饰表面,藏起来观看路人沦陷。小赌时,伙伴们在土里挖一个小窝,在小窝里放置标的赌品——猪草、荠荠菜、苜蓿,站在远处用瓦块投掷,争输赢,互相抢夺对方的劳动成果。

家乡人的棋盘,用手指画在土地上,玩的是“丢方”。博弈双方,一方置黄棋子——土疙瘩,另一方执绿棋子——拔一支黄土地上长出来的草茎,顺手撕成小节。圪蹴在门上或地畔,黄绿大战,血战到底。

家乡人不以黄土为脏。忙天送饭到地里,用两只沾满泥土的大手,稍微拍打几下,两个蒸馍就送到了嘴里,三两下就下了肚。刚从地里拔出的红白萝卜,用绿樱子简单擦拭几下,就送进了口里,爽脆甘甜。黄土,似乎带出了一股鲜色活香的仙气和美味。

家乡人解大手后,没有卫生纸,用的是黄土疙瘩。

家乡人,一辈子在黄土地上活蹦乱跳,受苦受难。生命停止、心脏停止跳动时,还恋恋不舍地依附着这块土地——

其身,再次钻回黄土地下,回归黄土,成为黄土的一部分;其魂,日日夜夜、飘荡萦绕在家乡的黄土地上,永不离去。保佑后人,期待来生。

二零二一年正月十一

END

衡量,又名衡堆信,凤翔区石落务村人。央企退休干部,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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