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六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六回)
回目:翟管家寄书寻女子 蔡状元留饮借盘缠
“话说次日,西门庆早与夏提刑接了新巡按,又到庄上犒劳做活的匠人,至晚来家。”西门庆最大缺点就是好淫,近来又改了口味,可谓一丑遮百美。无论作为西门府当家男主人,还是提刑所副所长,其职责既无原则上的错误,甚至相当称职,堪比我们许多男人强。这一回首句就是叙述西门庆当官经商两不误,也都干得有声有色。下班后也不再进窑子,或在外闲游,早早回家。
西门庆至晚来家,平安进门就禀,有翟管家书信。由“平安进门就禀”六字感知,平安挨揍之后谨慎许多。原来是蔡太师管家翟谦来信了,询问所托“小事”想已为我处之矣,并薄具礼金十两。另外告诉西门庆,新科状元乃蔡太师假子(后来西门庆也攀蔡太师为干爹,此处先做了伏笔),今回籍道经贵处,望留一饭,诸事明天就差人来讨回帖。西门庆读完信,“只顾咨嗟不已,一向乱着上任,七事八事就把这事忘死了”,竟忘了任官之初,翟管家交待“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的请托寻个小妾之事。西门庆能够当官,翟管家是中间人,使了大力,不然怕是连蔡府的狗洞都钻不进去,更妄论大门了,因此这事肯定要刻不容缓地办理。西门庆与月娘商量,如果急办不下来,或者把李娇儿房里的丫鬟绣春与他。月娘作为当家大老婆,自然在这方面精通许多,嘴里埋怨西门庆糊涂:“我说你是个火燎腿行货子!这两三个月,你早做什么来?人家央你一场,替他看个真正女子去也好。那丫头你又收过他,怎好打发去的!你替他当个事干,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急水发,怎么下得浆?比不得买什么儿,拿了银子到市上就买的来了。一个人家闺门女子,好歹不同,也等着媒人慢慢寻着将来。你倒说的好自在话儿!”要做西门大府的掌家大妇,没有两刷子怎么支撑,怎么服众。我们几乎只在第一回热结十兄弟时,读到过月娘的长篇大论,其言词之诙谐、世故,判断之稳健、深刻,让人难忘。后来就不见了这份精彩,多见月娘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难得这一次,不仅逻辑严明,安排周详,加之人情练达,月娘的形象更为丰满。西门庆问明日就要回书,怎么回答他?月娘道:“亏你还断事!这些勾当儿,便不会打发人?等那人明日来,你多与他些盘缠,写书回复他,只说女子寻下了,只是衣服妆奁未办,还待几时完毕,这里差人送去。打发去了,你这里教人替他寻也不迟。此一举两得其便,才干出好事来,也是人家托你一场。”西门庆笑道:“说的有理!”一个堂堂提刑官,时常看起来精明决断,真正遇上急事,往往不如一个妇人。读者应还记得当初花子虚吃家产官司时,西门庆在外躲藏了一天,又在陈亲家案上,惊惶失措关闭大门的熊样,都让人瞧不起。西门庆在兴奋之余,这笑里也有一份自嘲吧?次日,翟大管家的下书人来,西门庆依月娘之策打发,下书人欢喜而去。
又一日,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迎接蔡状元船只,来保到船上,送了一份下程(路费),以及许多酒菜之类,得知同船的还有同榜进士安忱。原来安忱才是头甲状元,因被言官参了一本,说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党人子孙,徽宗就把蔡蕴擢为了状元。蔡蕴又投靠蔡太师做了义子,被朝廷任为秘书省正事,给假回家乡省亲。真状元安忱因家贫,东不成西不成,尚未娶亲,这次也是还家续亲,因缘二人就同船来到新河口。这一段故事的背景,采用了宋朝延续百多年的新旧党争历史,对现实政治进行了非常尖锐的讽刺,是书中最大胆的书写,放到今天的审查制度下,很难出版。这蔡状元又早有翟管家预先知会:到了清河县,会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富而好礼”,必有厚待。此刻又见馈送来如此大礼,心中难免窃喜。读者从蔡状元攀附权贵上,能够读出若干西门庆的身影,反讽蔡京,这又是小说的强化照应手法。
西门庆于第二天在官厅迎接二人,叙礼交拜,互致问候,此时的西门庆不但官腔纯正,而且斯文不输二位状元。西门庆问二人仙乡、尊号,蔡状元回答本贯滁州匡庐人,贱号一泉,官拜秘书正字。安进士回答浙江钱塘人,贱号凤山,见除工部观政。所谓秘书正字,相当于现在的社科院研究员吧,职务比较虚,但好听;所谓工部观政,相当于在国务院的部委做实习生,属于连劳动合同都还没签的临时工。我们现在拼干爹,其实古人早已有之,蔡状元莫不因有了干爹而不同,此后西门庆又走了同样路子。安进士问西门庆“贤公尊号”?西门庆不肯说,“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询之再三,方说“贱号四泉”。我们此前从没听过他有这雅号,莫不是问急了,灵机现编的一个。也真灵验,自有了尊号,西门庆立马变得风骚起来,嘴里吐出的尽是象牙——雅驯之词,二位进士也配合得相当默契。比如西门庆回答蔡状元的话:“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住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作者调戏西门庆,读来让人喷饭。西门庆又请得四个戏子,莫不又对应了四泉雅号?二位进士点戏、赏酒,好不热闹一番。安进士原是杭州人,喜尚男风,见书童儿装小旦,甚是绝妙,大加赞美,拉着书童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据学者考证,《金瓶梅》所写地方当是苏杭一带,亦应该是兰陵笑笑生的故乡,作者莫不将自己家乡也讽刺了一回。
良久,西门庆陪二位新进士游花园,在卷棚内下棋、听戏,三十样细巧果菜、鲜物下酒。又恐天晚,打发众跟随回去,挽留二位进士,复转移阵地到了藏春坞雪洞内,里面暖腾腾掌着灯烛,床榻依然,琴桌上陈设果疏,继续吃酒听戏,书童依然高歌侍奉。直饮至夜分,西门庆特在藏春坞、翡翠轩两处设床帐,安置二位进士,众人才暂息。作者再写藏春坞、翡翠轩的热闹,是为了照应宋蕙莲的悲剧和潘金莲的冷落。到第二天,直到蔡壮元、安进士的轿马来接,西门庆方教两个小厮捧出方盒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蔡、安所以“道经此处”,本就是为了来打秋风,心上自然欣喜,嘴里却是“固辞再三”,还需西门庆再三恳请领情,二人方才收下,相谢道:“生辈此去,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西门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送二人到门首,看着上马而去。
中国传统礼仪以官场最为繁琐,影响也最为负面。这一回篇幅不长,专写西门庆如何与二位新科进士周旋,是一堂生动的官场面试,一段反映官场百态的闲书插曲:一方面揭露讽刺了官场与士人的丑陋和伪善;另一方面也写了西门庆如鱼得水,蒸蒸日上的官场生活。蔡太师没有看错人,或者说押对宝,西门庆不仅是一枚新型商人,也是一块天生混官场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