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诗会|王黎明:趁着我还没有完全清醒
王黎明 1963年2月出生,兖州人。著有诗集《乡间音乐》《贝壳说》《醒自每个早晨》以及散文随笔集《滴水之声》等多部。参加诗刊社第8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出席以色列第14届“尼桑国际诗歌节”。
趁着我还没有完全清醒
王黎明
尘世的一天
早晨六、七点钟
她是挺起胸脯、含苞待放的少女
胳肢窝里夹着书本 一阵小跑
飞驰的跑车也不能追上
八、九点钟 他是
长着牛角的小伙、短发轻扬
骑着单车 爬上一段斜坡
抹一把汗珠 嘴上长出胡须
正午十二点 他是严厉的父亲
动不动就伸出巴掌
耳光响亮胜过惩罚的鞭子
犯错的孩子总是光着屁股长大
下午三、四点钟 他是
行色匆匆的中年 脚跟发烫
左脚阴影、右脚光亮
总怕落伍、掉进酒色的陷阱
傍晚五、六点钟,她是
呵护万物的母亲 满脸慈祥
悠扬的钟声全是赞美
她头戴花冠 穿过黑夜的大地
醒自每个早晨
这是我醒来的第几个早晨?
这是我看见的多少个白昼?
那样短小的晨光,
如一把匕首刺痛我的心脏。
我醒来,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
闯入如此陌生的世界。
我呼吸,张开嘴巴发呆;
是在梦中,还是睡过了头?
昨夜我在哪里度过,
今天又在何地醒来。
我的睡床——
是飘失的轮船、奔驰的火车,
还是飞机的翅膀?我的梦——
是打开的降落伞,上升的电梯?
还是雾中的高速公路?
趁着我还没有完全清醒。
让我好好想一想;
请别打扰我!嘘,小鸟。
大风刮走它所需要的……
大风喊破了我的嗓子
晨光惊醒了我的好梦
我需要一杯水。却发现了
这些酣睡的沙子。沉在杯底
昨夜我从酒店回家。一路摇晃
差点被大风刮倒。又被大风扶起
哦,这些沙子。仍在嗡嗡作响
它们本想找到一处安静之地
却不幸闯进了透明的玻璃
这玻璃,让它们重返天空
杯中的空气和窗外的空气是一样的
我的困境不同于这些沙子
这杯底的蓝 对于沙子是海底的梦境
而对于我却是雪山上的冰
我转动手中的杯子
这些沙子正在掀起一场风暴
我向杯子里倒入清水。这些沙子
就像灌醉的记忆渐渐苏醒
大风刮走它所需用的……
我需要一杯水。而沙子什么都不需要
海上听涛
人间的积怨降到最低是悲泣
苦难忍受到极限就是宽恕
体内的毒素积攒太多终成顽疾
近视加上眼花,我看不清远处的白帆
这些年,我吃盐多,胆固醇高
血脂有浓度。血压有酒量。我胸闷
我晕船。心跳过速。我抑郁。我疯狂
我不发泄牢骚。我看海,我听涛
潮水有咆哮的能量。海浪有娇惯的脾气
我愿俯身大海深处:听那起伏的叹息
树叶的秘密
当你学会说话,树上就长出了一片新叶
鸟儿唧唧喳喳……当你树下读书
树叶给你鼓掌,风儿哗哗啦啦
当你林中恋爱,树叶保守秘密
花儿窃窃私语……你的话儿
越说越多。树上的叶子不可计数
当你老了。学会沉默,遇事闭上嘴巴
你不说话……树叶就会一片片掉落
你沉默的时间越长树叶落去的速度越快
灰尘之歌
那本书搁置在书架的最顶层
大概有十年我都不曾翻动
拂去灰尘我又把它们放回原处
那本书颠倒黑白。荒废了
我一生的大好时光。那些字
如同蜉蝣存活于尘土和空气中
每天,照进房间的阳光
带来新鲜的尘埃:一抹亮色
我的呼吸,除了空气还有什么
年轻时我迷恋镜中的影子
如今看到的却是光线中的生灵
它超越了死亡。那么渺小
没有悼词,没有记忆。没有
被蔑视的痛苦和被遗忘的痕迹
黄河入海口伫望
【创作谈】
一首诗的源头
王黎明
1997年春天,我坐在我家庭院里的山楂树下,我连续写下了组诗《照耀》,包括《从南到北》《樱树开花》等数百行诗,好像一气呵成,把数年的积累全部宣泄出来。直到满院的樱花随风而去,西墙的石榴树花开似火,葡萄架的浓荫遮盖了空地上的最后一片光亮。我激烈的情绪随之减弱,渐渐趋于平静、缓慢。起身,抬头,从狭窄的庭院里仰望屋顶之上那片无垠的天空。我感到豁然开朗,心胸一下子舒展起来,情绪也格外放松。“庭院,天空之河。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博尔赫斯)。”
我心中积蓄已久的一首诗,经过沉淀、澄清,终于明晰地呈现出来。这就是《黄河入海口伫望》。
直到现在,当我再次读到这些诗行时,依然能感受到当时的那种酣畅、痛快、惊奇和兴奋,一种开阔的视野让我从庸常生活中摆脱出来。无论从地理还是时空上,犹如莅临山顶,眺望远方。这时,我才知道,诗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使一个人获救,让他从个人的苦闷中解脱出来,这是一种比他内心更强大的力量,通过他的声音、他的身体散发出来。我想起阿莱克桑德雷的一段话: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一种精神,他特有的传统的精神,通过他的口说出来。他两脚牢牢地站在地面上,而他的脚底下汇集了一股有力的激流并且不断增强,流经他的身体,通过他的舌头涌出来。然后是大地本身,身后的大地,从他灼热的身体燃烧起来。但是在另外一些长河,诗人成长了,越长越高,他的额头高耸到天上,他以一种星星般的声音讲话,带着宇宙的共鸣,同时他感到来自星空的风掠过他的胸口。
那是我过去写作中从未有过的冲动,也是我青年时代即将结束时迸发出的最后的激情。我想起了黄河入海口那片开阔、荒凉的土地。一泻千里的大河,向着大海奔涌敞开。这是悲壮的征程,超越生命本身的行吟。我需要这种力量加入我的写作。我知道这种力量不仅仅属于个人,而是一个整体:节奏、韵律和声响,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一种抒情的调子仿佛来自洪荒和天赖,来自漫长的岁月、遥远的天宇。
流了那么远,那么久,那么长……
来自源头的那一滴水,
是否已经渴死在奔波的路上;
游自青海的那一尾鱼,
在哪里迷失了方向?
哪里才是浪子的故乡?
这不是凭空想象,而是亲临其景的感受。在写这首诗之前,我曾数次来到黄河三角洲东端,在那片新生的陆地尽头,目睹万里黄河流向大海的奇迹。1984年10月,我随山东青年作家团到胜利油田体验生活,在那里住了一个月。秋风。荒原。孤岛。站在堤岸消失的大河边,天地空旷、沧海桑田。我第一次看见大海上升、河流下降的景象,泥沙淤积的滩涂上,风吹草动,大气沉寂……李白诗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虽是借题发挥──以河水一去不返喻人生易逝,然而这气势磅礴的诗句,却让人如临其地,如见其景。我同时也想到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遥望群山连绵、落日西沉,目送河水东去流向天边。古人之襟怀,令我辈自惭弗如,望尘莫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地处流。古人喜欢登高远望,把酒临风。然时过景迁,物是人非。今人所处的人文环境与古人毕竟不同,志趣好恶与心理距离已经相去甚远。
后来,每次到黄河入海口,我都感到一种诗意萦绕心胸,却没有找到适合的表达角度。黄河与大海交汇的场面,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一边是翻滚的河流,一边是涨潮的大海。浑浊和湛蓝就像两条血脉融合在一起。当我欲将这种感受写成诗时,我才发现,不知为什么情感和表达更接近一些异域的形式:“我知道那些和地球一样古老的河流,比人类血管里的血液还要古老的河流(休士:《黑人谈河流》)。”
为了找到写作的依据,接受什么样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古诗之所以源远流长,是由于一代又一代诗人在相对稳定的形式上,经过漫长的演变,反复摹写、相互借鉴汇流而成的。今天的写作已不可能像古诗那样,只在同一种封闭的语言环境中进行,各种语系的交汇,已改变了我们的语言结构。新诗需要一种怎样的形式来承载现代人的情感,这恐怕不仅是我个人的困惑。
《黄河入海口伫望》这首诗肯定带有许多理想主义的成分,我总感到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写出来。一首诗写得愈完美缺憾愈多。
(本文选自2017年《山东文学》1月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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