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
老虎是个男人,三十年前,跟我同桌。
那时,家里的老房子离他家不远,老虎做老师的爹死的时候,挺突然,也挺轰动,满大街的人都在议论他爹的死因。他家院里院外,也到处是人。我跟许多小孩子站在他家墙外的土包上,伸长了脖子往院里看。可看到什么倒不记得了,只记那年老虎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家里还有两个弟弟。
老虎的娘很年轻,一根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腰下,随着她走路,在屁股后面一甩一甩的。眼睛总有些肿,让我怀疑她刚哭过。她不爱笑,也不爱见人,总穿着蓝色或灰色的衣裤,夏天汗水透过来,两个肩膀总深着颜色。她走路很快,微微有些晃肩膀。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老虎留级到了我们班,跟我做了同桌。那时,班里男女生都不说话,就像说个话有多桃花了似的。老虎爱笑,跟前后位的男生一说话,他就笑了,一笑,就把脖子缩缩着,下巴抵在课桌上,像躲着谁一样。他从不主动理我,就算我要问他一些事 ,他也总是支支吾吾的。除了迫不得已要借铅笔橡皮之外,他的目光从来不会瞥向我这边来。
我总感觉他有些忧郁。不管他怎么笑,怎么把眼睛眯得弯起来,他心上的忧郁都像一条被廉刀割过的伤口一样,很深,别人看不见,他也不说。
后来上了中学,分了班,我们之间便很少见面了。有时在上学的路上见了,他也像她娘一样晃晃着肩膀走路,不理不睬的样子。上中学没多久, 老虎就辍学了。很多年后,老虎聊起那次辍学,说,都怪他自己当年不爱学数学,考试才得了几分,被那个高个子姓经的老师踢了好几脚,说他念书是糟蹋学费。他才一气之下跟他娘干了几天农活,累得不行,便又拎着书包返回学校。没想到那个老师还没消气,又呛了他几句。老虎一羞怒就死了心,彻底离开了学校,从此一心一意地回家务农。说到这,老虎似乎一点都没有不满那老师的意思,还嘻嘻地笑,说:我还真就不是读书的料儿,就是老师不让我回家,我也学不出啥名堂来。说完又把眼弯起来,嘿嘿地笑,倒有些惬意了。
我也是中学没读完就回村子了 ,在山上放了一年羊,又给大哥看了半年的瓜地,有很长的时间,没在村里见着老虎。因为搬家,离老虎家也远了。后来,恍恍惚惚地,听说老虎结婚了,娶了邻村的一个女孩。女孩的腿得过毛病,但人很聪明,知书达理,很遂老虎的心。在老村患了水灾移民那年,老虎一家去了别处他媳妇还在那个新村做了很多年的教师。
再见到老虎时,已是几年之后。 我离开老村,在外面开店做事。有一年,老虎领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进到店来,一“进门,就看着我瞪起了眼睛,半天才大声地说:哎呀.是你?我也瞪大了眼睛说:老虎!
从那以后,老虎就经常来我这坐坐,冬天的时候穿着军大衣,进屋也不脱脸喝得红红的。 有时一个人,有时又带着一两个村人,盘腿坐在那儿,喝上几碗茶水就走。他曾说,过几年或许还会搬回老村,或去离老村近的地方,总之在这里活得不舒服。再不就老说起小时候,我借给他的那些铅笔、橡皮。说这些时,他又不拿眼睛瞥我,只晃着脑袋,反反复复地说,“忘不了,真是忘不了,就那些小铅笔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有一年的一天傍晚,他很急地给我打电话,说他的小孩子被狗咬了,可附近的医院没有狂犬疫苗,让我务必给他买到。我一听也很急,和老公开车跑了好几个地方,后来还是打电话找熟人,在别的镇上买了回来。老虎拿着疫苗走的时候,心里惦着小孩,样子很急,也没说几句话,慌慌地就走了。自那之后,竟是一连四五年,再没见他。
那年我回老村,在当村医的二姐家遇到老虎的娘。我跟她提起老虎,他娘说,老虎说他可不能去你家了,去了就麻烦你们,他不好意思了!我笑着说,老虎矫情!
年前,几年不照面的老虎又来了,酒气满身。坐也没坐,只站了站,便走了。给已经是大小伙子的我儿子丢下一-大包小吃,又拿走了我几年前出的那本集子《转身》。晃晃悠悠的,志得意满的样子。过了有半个月的时间,我正迷迷瞪瞪地睡觉,他给我打来电话。声音很响地说,他正在山上放羊,想跟我说说《转身》的事。我当时还没太清醒,他已经在那头说了一大堆了。说我写的那些村人、村事,太真实了,把他也一起拽回到过去了。他说:写的好啊!要是能多写点,就更好了。我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刚要回应他,他却说,行了不说了,哪天去你店里,再好好唠唠。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一天傍晚, 老虎还真来了,跟他一起的 ,还有他的一个村人。我们又聊起了小时候,聊到《转身》和《转身》里的那一个个人,一个个地方。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嘿嘿地笑,说:你写的那个《黑鱼泡子》不就在老村河心甸子西边么,嘿嘿,那些年,我还去那泡子偷过鱼呢!
说完,老虎的脖子又缩了缩,两个肩膀晃晃,那弯起来的眼睛,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作者:刘润
摘自《通辽日报》